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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始鸣1

晓色云开,汀洲瀚海,岭奔平野阑干。邓林丰茂,玄鸟落方山。黑狱云牢渐陨,晓星落,朝日惊天。通南北,东西浪涌,猛将复星盘。

沧澜,容万物,三江五海,街角房檐。水尽楼台起,浮影亭坛。干将挥毫吐焰,雾中景,树翠花繁。夤夜短,风归客转,仙景返人间。

险峰出碧水,烈日剪苍天。

黎千寻就是打鸿蒙初开沧桑翻覆那个时候过来的,比这规模大的造山填海都见过了,仅东平一域拆了重建一下,这个场面倒也不怎么新鲜。

只是左右也闲来无事,便坐看云起潮落。

从骇人的黑云猛雨,忽而变为海涛衔白浪,一波一波的地动山摇之后,仿佛凭空造物一般,层峦耸翠飞阁流丹,就连偏苑小亭子角上的铜铃似乎都是簇新的。

晨风一吹,叮咚脆响破开薄雾传出老远。

黎千寻咬着下嘴唇愤愤的想,大概崧北木犀城那一圈龙骧虎跱的铜墙铁壁就是这么来的。

大闹了一个前半夜,突然闲下来的后半夜过得倒也跟行云流水一样快。

被西陵南果耍了一整天的董氏众人早已经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许多人正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尴尬情绪中纠结不已。

而厥功至伟的西陵大小姐,似乎也没太轻松。

因为之前毁的彻底,重建就需要更精细的灵力操纵,虽说用的是气海新生时天成的灵息洪流,但即使作为机巧术者,这个搬运工的活计也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说白了,这倒霉姑娘为了坑别人,最后受累的还是她自己。不过大小姐似乎很是乐在其中。

朝阳披着露水浪花从东边海平面钻出来的时候,东平大地持续一整夜的动荡已经彻底平息。

西陵南果撒完了气也把自己累得够呛,最后抬头看着就不高不低飞在她头顶的黎千寻和晏茗未,突然撇了撇嘴,一双眸子里忽然就冒出来一层委屈,亮晶晶的看上去恨不能直接溢出来。

这姑娘伸手一把扯下自己身上歪歪斜斜披着的灰袍子,扔在地上,张嘴大喊:“二哥,我好累啊!!”

西陵南果将手里长/枪后背斜指,黛紫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要吃饭!”

红日初升,光芒万丈,西陵南果就站在海边的一块大礁石上,明明说着又累又饿的大功臣一嗓子中气十足的宣告,仿佛游龙出海逆光长吟。

一声,大白天下。

彼时秋高雾薄,视线贴着海面上粼粼波光放远,再抬眼往上头瞧,嫩汪汪蘸着点点金光的东平仙岛之上,澄霄一色,万里云平。

正是日头上浮夜尽潮退的时候,不知何时从豢龙棋田抽身去落日山谷的董宗主,也在这会儿踩着新鲜露水赶着就回来了。

豢龙棋田入界碑早被西陵南果毁了,大概是看那石头不顺眼,大小姐重建了棋局,却独独没有理会那块石头。

南海岸这边,董氏众人虽然群龙无首,但也不是一个能管事的都没有,为首的几个高阶修者,还是认得崧北那位声名远扬的密林五宫之首的。

西陵南果那一声“二哥”喊出来,立马又吓退了一波人。

黑白两色道袍的修者分列两阵,尽管早已力竭却依旧站得端正,看着那位不知道究竟该看作仇人还是该尊为恩人的女子,一时踟蹰不前。

西陵南果大概是真的饿了,大吼了两声之后见竟没一人回应,这姑娘眉头一拧,拎着长/枪转身便甩在了众人面前。

法杖前端形似利刃,闪着寒芒直插/入地:“董术呢!这个逃兵,这么玩不起怎么做一家之主!”

西陵大小姐是闻名修真界的世家仙修,又从来不是那种打小就养在高阁里大门不出的娇弱闺秀,虽说年龄上跟董术和黎千寻这辈人差了点年岁,但并不妨碍大小姐跟他们混的火热。

董术跟西陵南果是旧识,而且不只是世家交流间白首如新的礼节性往来,而是实实在在的朋友,能不管不顾一起喝酒打架的那种。

西陵南果十五岁那年跟无岁山人上山闭关,临行之前董术还专门跑来木犀城送行,按理说西陵南果一个根正苗红的木犀城宗室继承人,另拜别门这种事并不值得大肆宣扬,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豢龙棋田。

当年董术带人浩浩荡荡到了木犀城,甚至把早已经不管族中事务的老城主都给惊动了,还以为董氏的人这般郑重是来提亲的。

老城主知道自己宝贝女儿早已心有所属,而且他也挺喜欢灰雁,为了自己亲闺女的终身幸福,还亲自接待了一众小辈,顾左右而言他的跟当年尚且年轻的董宗主兜了好大的圈子。

那之后,在外人看来,景繁仙主的追求者们便又多了一个极强的竞争对手。

西陵南果前一日到豢龙棋田开始拆房子的时候,就已经见过董术了,只是这姑娘故意乔装一番没打算顾着老朋友的情谊,殊不知她那一身草率的灰袍子早就把她出卖了。

“果果。”

没等董氏众人想好应该怎么回答,自他们身后传来这么一句。

董术这一代的豢龙棋田宗主,修阳棋,通剑道,长剑白袍,迎着初升日光缓缓走近。

一宗之主,又是千年大派,董术年纪不大,肩上担子却不轻,本应在众修之中遥遥领先屹立不倒的一派仙修之首,此时脚步却有些虚浮。

白袍上沾了几道深灰的划痕,长剑乌鹭剑身和剑鞘分别在两只手里抓着,他看着叉腰站在大石头上正发火的西陵南果笑了笑:“这次想吃什么,我陪你。”

西陵南果回身便被董术那剑身上反射的阳光晃了眼,大小姐皱了皱眉,凶神恶煞的嫌弃道:“你混蛋!灰雁呢,我现在不想理你!”

董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仿佛刚意识到自己游荡一夜至今剑还未收,他抿抿唇,苦笑一下轻翻手腕将长剑举起来准备收回鞘中。

黎千寻这时候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招呼都没打一声,忽然纵身从青鸾剑上跳了下来,一手抽出缠在腰间的流火,一声招呼便抡了过去。

看上去特别像巧合,从董氏众人的方向上看,宗主高高扬起的长剑正对着大石头上的西陵南果,日光剑光长鞭上的火光,千钧一发电光火石之间,西陵南果从石头上一跃而下。

正好遮了众人眸底的刺目阳光。

“哎呀,董兄!”

流火鞭尾带着特别邪门的一道红烟直直劈上董术肩膀。

众人大惊:“宗主!”

由于视线遮挡,董术并没看到气势汹汹飞向自己的鞭子,便是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么一下。

董宗主被震退两步之后,剑掉在地上都没顾上去捡,抬头看到是熟人,强自正了正神色,十分客气地道:“黎兄不必在意,误伤而已。”

黎千寻却慢腾腾的收了鞭子,凑过去抬手替董宗主掸去道袍外的灰尘,勾唇一笑。

“不是误伤,我打的就是你。”

董宗主:“……”

夜里在落日山谷时,虽然两拨人都在,而且只有一墙之隔,但似乎董术并不知道在广云别园小戏台上摘花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于睦和士昭月之前都跟什么人有接触。

或者说,董术压根就没想过会有半路杀出来的这么一个人。

其实黎千寻出手打他的时候,他都还有点莫名其妙,直到对方态度诡异的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才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董术忽然笑了,笑得浑身发抖,他缓缓弯下身去捡起自己的剑,用衣袖一寸一寸擦干净收回鞘里,抬头斜斜盯着黎千寻,道:“黎兄,你我自幼相识,当年同师学礼,入世之后也曾并肩为民除害行侠仗义,这么多年,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黎千寻不由皱了皱眉。

“从我记事起便知道,董氏虽是一方仙修大派,立派千年德高望重,但是自数十年前斜月台陷落,四方世家之首便已经是众望所归的你们黎氏一族了。那时飞鸾仙主执掌碧连天,即使你出身不明,却也身份高贵,又天资卓绝,性情再怎么顽劣行事再怎么无法无天,也总有黎氏各系长老们护着,有一群同/修们拥戴。你门门功课出类拔萃,各系术法修为在同辈众人之中无人能及,我不得不佩服。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擅闯禁地酿成大祸之后却没有一个人问责?丹鼎峰原本被天一城守得固若金汤,他们最宝贝的灵器被人抢了却还出面包庇你,凭什么数百年来一直水火不容的江黎两家,非但没有因为你偷盗灵器而兵戎相见,反而愈加亲密?”

黎千寻听着后面几句觉得不大舒服,插嘴道:“世家门派之间内斗起来不免生灵涂炭,对各方凡修来说也是无妄之灾,这份罪孽谁背的起?”

董术顿了一下,摇头笑笑:“抱歉是我说远了,不是这个,我只是想问一问…”他深吸一口气,“凭什么你作为宗家少主,却可以在闯了大祸之后不闻不问再不见人影,却又在几年后说回就回,凭什么黎氏宗家的担子你想不要就不要?凭什么你就能抛下一切潇洒自由恣情肆意?”

听到这里,黎千寻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董术看到他要心里难受,并不是高贵的身份和羡煞旁人的天资,更不是权重位高出类拔萃,而是作为士盷,作为士家长子,他生来就注定了不可能有的那份自由。

小小年纪扛下千年仙修大派的生死存亡,甚至不惜亲手灭了自己满门,只为保住东平一域和豢龙棋田。

这种事情,其实没法好好分出个对错,因为肩上扛着太重的担子,只能坚守那个身份应有的立场,不管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而有些代价,甚至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正如不久之前,于睦在士家祠堂门前质问他的那句话,他无法回答。

满腔的热血早被艰涩的岁月烘干了吹成末,扬在风里呛得人无法呼吸,即使再怎么绝望,也只有那一句,“我姓董”。

因为他没有选择。

黎千寻:“董术…”

董宗主依然在笑,却不知何时把自己笑得泪流满面:“凭什么你可以有手足兄弟,甚至爱人可以倚仗…凭什么我却没有?”

在黎千寻印象里,董术是个特别温软沉默的少年,两人相识时都还不满五岁,董术与他同年,据说也是那年刚刚从东平各家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孩子。

如今再想想,其实并不是通过选拔而决定的继承者人选,士家一门大概是早就为了这件大事准备好了的。

董术与黎尘同岁,和年长一岁开蒙稍晚了一些的苏闲,还有黎家一对玲珑双生子,虽然晚生了三年,但几个人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同辈人。

董术少年时性子沉静,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并不是跟其他几个人一样是身份贵重的宗室公子,即使同一间屋里排排坐着听礼法师傅讲学,他也总是自觉的跟别人保持着距离,而且十分知道礼数。

那时候一堂课上的同窗,黎姓之外除了董术一个是来自四方世家,其余的十来个小公子便全都是下属碧连天黎氏的十八门宗室的少爷。

斜月台覆灭之后,为四方世家时附属的三个门派也被同时转入碧连天的金字排名之后。

其中自然便包括遥岚风月谷苏氏,另外两个分别是青鸟山比翼宫,潼崖岭狼青藤。

本来就都是年岁相差不多的少年人,混在一起没几天便打得火热,尤其是在规矩向来就不多的碧连天,又有一个从来不守规矩的黎家大公子带着,十几个熊孩子约着课后各处横行,爬山逮兔子上树掏鸟蛋,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做功课,更有甚者,几个人偷偷划了小船去莲池摘莲蓬。

莲池虽然不是禁地,可那地方却有着一座收押高阶邪祟的十束阁。

那时候的黎尘并不知道那建在水底下的高塔是用来做什么的,所以不仅没有阻止突发奇想的人,还特别开心的带头去偷船。

小孩子划船凫水主要还是往莲花丛里扎,莲池又大,夏日里莲叶接天,刚好把十束阁塔顶的水晶石藏得严严实实,下水几次也没被那塔尖戳到船帮。

倒是黎尘,毕竟他不是个真的熊孩子,在莲池转了几圈之后忽然想起来有这么个地方他还没去过,便默默在小账本上记了一笔。

好在是没有触动结界闹出什么大事,但是也因为被长辈们发现记了大过。

一个个的被父母长辈拎着耳朵臭骂一顿之后,还得愁眉苦脸的蹲回自己卧房抄书,礼法七卷清修九卷,光刻在竹简上的那些,一个熊孩子都抱不过来。

别家的小公子个个都能带回自己房间里抄书,就连黎阡黎陌都被放了能自由走动,唯有一个屡教不改的大少爷黎尘被扣在了祠堂,不是书室,是祠堂。

黎尘从前也经常犯错,每每被罚抄书,最后基本上都是老实巴交的黎陌帮他抄完的,这次却一个人被关在了祠堂里。

黎阡最知道他哥什么德行,一进祠堂就睡觉,别说抄书了,送饭都不带看一眼的。便催着几个同犯了错的小公子,跟他们一起急慌慌抄完了自己的份,还特别贴心的匀出一份来给他哥准备着。

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仗义精神,虽然不能浩浩荡荡,也是昂首挺胸地偷偷摸摸,一票人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溜去了黎氏祠堂。

本来性子沉默的董术和胆小软糯的苏闲就没有跟他们同流合污,每次犯错也都没人家的份,就算有,按这两人的性格也不会大晚上的闯人祠堂去救人。

不合礼数不说,这还是错上加错。

但或许就是那次的祸闯得太轰轰烈烈,把原本在各家的十八门长辈都惊动了,不知苏闲和董术是不是被他们这种勇者无畏的态度所感染,两个从不曾破格越矩的小公子,竟然跟着一起去了黎氏祠堂。

几人千难万险的到了祠堂,发现某人果然在蒙头大睡,两个扁蒲团一个压在身下一个搭在身上,看上去活像个街头小摊上卖的夹肉烧饼。

身旁的小矮几上摞着的纸张和墨锭丝毫没动。

黎尘一向浅眠,几个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已经足够惊醒他了,没等人走近,自己便抱着蒲团一个骨碌坐了起来,眯着眼瞧那群没忘了他的好兄弟。

门外很黑,只有屋里的长明灯微微跳着,黎尘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平时见了他都是躲着走的苏闲,和很少跟他搭话的董术。

眼角一跳,顿时两只眸子都亮了。

那个时候,是董术第一次进黎家祠堂。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在黎氏祠堂紧靠墙角的一个神龛里,发现了豢龙棋田数年前离奇遗失的阴阳棋。

董术少年时天资并不算高,十二岁时初次入世试炼,或许是天意捉弄,第一场武试时跟那位南陵一霸分在了一个结界场内,毫无意外的,被所向披靡的碧连天少主强压出局,甚至连第一部试炼都没走到最后。

十五岁再次参加论法道会,好不容易避开了三年前已经合格,所以并不在同一编组的黎尘,但是却在第一部武试最后,遇上了那一届盛会上名声鹊起、几乎是一枝独秀的崧北某旁系弟子晏茗未。

说起来董宗主的入世之路也是够多舛的,万幸不是在第一场就被晏璞玉淘汰出局,武试部分六系术法分场过后还能留到最后的,登上金字名帖基本已经没太大悬念,只是若清修部分再遇强敌的话,可能排名要缀在名帖最后。

武道一部过后,或许是董术时来运转,直到抽签分组的时候,被场上各家弟子们最为忌惮的两个人,黎尘和晏茗未却都没有出现。

论法道会的既定时辰不可能因为某个人而改动,最终有惊无险,董术虽然被黎氏双子压了一头,却也是意料之中,最终排名还是挤进了名帖前十。

董术似乎向来就没什么好运气,自懂事起便时时记得自己的使命,从一个小小少年,温软如玉谦和内敛,硬是被世外风雨打磨出了一层外壳。

修真界人人皆知,豢龙棋田董氏的宗主,其人虽稳健端庄,待人接物却又凛如秋霜。

黎千寻离家之后的那三年,也正是少年向成年人成长的要紧时候,再次见到少时老友,他也明显感觉董术变了很多,跟他们在一处的时候,谦和仍在,只是原来的温玉变成了冷玉。

总觉得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愣是被一个“宗主”的大帽子扣得少了三分人气。

家破人亡之后,或许是真的痛到了极致,董术时时披在外头支撑自己的那层壳子被生生撕碎。

当自己心里的愤懑和委屈再也盛装不下的时候,终于找到一个豁口倒了出来。

此时沙滩上虽然人不少,但恰好也没有所谓的眼多耳杂,董术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体力不支,身形一晃单手用乌鹭撑住了身体。

董氏众人连忙上前,董术却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极轻地叹了口气,对黎千寻道:“黎兄,自灵地转移的数百年来,豢龙棋田气海虽不充盈,却也不至于殃及凡修百姓。所谓的天时,其实并非全是天灾,还有一半原因,是人祸。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回碧连天问问玲珑双子,问问明秋和重夏,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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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防大场面描写审美疲劳,开头一百字代替好几千,词牌满庭芳,格律似乎是变体一。

第一句“晓色云开”直接套用了秦观巨巨的满庭芳.晓色云开中首句。

上一卷mvp:西陵南果

这一章小可怜:董术,嘤嘤嘤

然后瞎扯几句,关于对错和立场,请用辩证唯物主义去分析,这里董术卖惨并不是给他洗白,错的依旧是错的,对的也依旧是对的,没有功过相抵一说,人性复杂又世事多变,很多时候,并不能从某一件事就说某个人是坏人,是吧。

大概会双更,要么就得明天更一万,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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