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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朝歌8
人生但安乐,逢世无巧拙。
董术站在一片地动山摇之中,抬头看了看刚刚于睦盯着的那片星天与明月,仿佛周围的一切嘈杂声响都不能入耳。
——然而生于困顿身处动荡,一个平庸之人,就如同不材之木,无所可用。
但是,一个人需要有自己的担当,否则凭什么立足于世?
正因平庸,所以才练就了比任何人都坚韧的隐忍,坚韧到所有的血泪情意都不能伤到自己半分。
剧烈的震动中,冰层碎裂石栏坠地,温晓别苑的亭台楼阁在飞快凝集的大片红云之下瑟瑟颤栗,然而就在众修者准备列阵以应对不知为何而来的天地动荡之时,地面波动掠过八角小凉亭,震碎了亭子盖和几根柱身之后,戛然而止。
园中人群惊魂甫定,回过神来纷纷看向锦鲤池底,那个突然爆发又转瞬而逝的灵力光团,不用想也知道这番地脉震荡应该正是刚刚痛斥董氏的那个小兄弟的手笔。
而于睦莫名消失,众人看着他刚刚站的位置只有董术一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咦?风氏?”因短暂的地震而有些散乱的人群中钻出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抱着自己一身破烂袍子从人缝里挤出来趴到池边,勾着头往底下看了几眼,不管不顾的扯着嗓子就喊,“喂!那个谁…我前几天给你送的信你看懂了吗?”
一个江与舟从人堆儿里挤出来之后,他身后窸窸窣窣跟着又出来几个。
琐隐一脸茫然:“什么信?”
西陵唯则满脸阴沉:“……什么信?”
温晓别苑出事之后,江与舟和琐隐都被晏宫主关在了汉池别苑,不过没想到,一个唐佳瑶挣脱束缚跑出来之后,连这两个小家伙也跑了出来,还顺便拐了西陵大少爷一起。
江与舟飞快看了两人一眼,眨眨眼没答话,而是抬手指着不息门的方向继续对池底的人说:“天一城司音门的风满楼风门主,其实是那个苏宗主的人!”
清平城时萱芷所用的引灵弦术琴谱,出自江与舟之手,但那时他并不知道那几页琴谱就是引灵弦术中的章节。直到仙市期间,跟着琐隐同进同出又跟香薷混熟之后,才无意间得知原来大名鼎鼎的弦术琴谱其实他很久之前就见到过。
关于引灵术,其中的弦术部分是机密中的机密,这一点恐怕所有人都知道。从前江与舟知道风满楼与苏闲来往密切,本以为是苏氏与天一城宗族内部有点什么关系,可是在亲眼见到苏宗主求见江娆不得反而被他师父关小黑屋之后,这小孩儿终于弄明白,敢情是风满楼有问题……
所以如果苏闲有意构陷江氏,那么在此之前的这许多年,风满楼身处天一城又是一门之主,欺上瞒下搬弄是非,或是以江氏的名义在外胡作非为,都太简单了。
其实江与舟并不太清楚风满楼究竟干过什么,根据他察觉的那点东西也并不能确定这人就一定是为苏闲办事,但是他足够乖觉,知道在这种时候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反倒坏事,便干脆只管把事情往严重了说。
听小孩儿喊完话,场上众人一时间都有点发懵,这一出接一出的破事似乎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扑朔迷离”能形容得了了。
风门主……风氏……
江与舟话中的“风氏”,好像是与刚刚于睦提到的被黎氏迫害又被董氏利用的“风氏”……有点关系?
可若如此的话,为何那位于小兄弟在得知黎氏抢夺地狱兰一事的相关者其实还有江氏时却那般激动?
豢龙棋田满门修者都姓董,但那只是千年以来这家入门的第一条规矩,而董氏宗门的继承者并不以血亲为系世袭换代,这一点整个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结合于睦话中意思,董氏如今的宗主董术,本是风氏后人,风氏在多年前曾因七灵之一的地狱兰被江黎两家追杀迫害,而风氏幸存的族人之中又有人与苏氏暗中互通有无?
本来以为是两家两方各有恩怨,如今再加上这条,眼前这局似乎越发错综复杂了。
而又因为那位消失得像出现时一样突然的小兄弟已经彻底没了踪影,此时场上众人的所有疑惑与不解,毫无疑问都抛给了刚露面的董术。
但是实在不巧,董宗主接下来的反应似乎不仅不能为众人解答疑问,反而将他们刚刚多出的疑惑浓墨又描了一笔。
董术听完江与舟喊话,缓缓转身看向苏闲,表情中明显带着三分震惊七分疑惑:“风满楼?……是风氏族人??苏宗主,风氏还有幸存者?”
“不错。”苏闲淡淡道,“但风门主并非为我所用,志趣相投,相互利用,仅此而已。”
苏闲这句不急不躁甚至简单到像极了敷衍的解释说完,池边众人带着种种怀疑和不确定,总算是勉勉强强把这几大门派之间,跨越数百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捋出了个大致轮廓。
按时间顺序简单来说的话——
其一,三百多年前诛杀“芒山噬灵蛇妖”一事,中原玄门仙修者近千人都被江娆和黎筝两人愚弄,名为诛妖,实则夺宝。
六壬灵尊殉道之后他的两个弟子当着十几个门派的面堂而皇之的瞒天过海私藏七灵地狱兰,然而苍天有眼,江黎二人百密一疏最终被风氏先祖金蝉脱壳逃过一劫。
这一桩,风氏的仇家是江氏和黎氏两个。
其二,蛇妖一事中董氏曾助风氏脱难,但似乎却只帮助了风氏后人中的其中一支,所以董宗主和于睦二人并不知晓风氏还有别的幸存者。
而后,不论是事后董氏挟恩图报,还是其实最初救助风氏后人这一举动本就动机不纯,董氏的目的是要利用风氏族内的某种天赋,总之他们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未被黎氏成功抢走的地狱兰。
这一桩,风氏记恨的是董氏。
其三,二十四年前斜月台惨案,江黎两家合力平息了遥岚的动荡,同时也杀光了斜月台慕容氏满门,仅仅除了逃出诛邪阵的堕妖修者慕容昇,而关于慕容昇当年是否堕妖仍然存疑……
这一桩,很明显,是苏氏在替遥岚一系复仇,也同样是向江黎两家,换句话说,其实正是向镜图山一门复仇,与风氏另一支的风满楼目的一致。
……
种种乱象条条罪证,四方世家如今似乎只有一个木犀城是干净的了,只不过又实在想不明白,不久前景繁仙主西陵南果让于睦喊她“师叔”这又是怎么个蹊跷关系……
然而没等众人仔细消化完这之前的所有信息,苏闲又对董术说了句话,听得所有人都心里一阵发凉,他说:“董宗主,事到如今你终于肯出面了,其实在下也认为,黎氏欠董氏的债,也该结一下了。是吧?”
锦鲤池底,寥寥几人各自分散,剑拔弩张硝烟弥漫,锦鲤池外,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此起彼伏众皆哗然。
“董氏和黎氏?!南陵东平两方来往并不多吧?”
“黎氏怎么惹了这么多事,亏得我还一直以为碧连天的修者向来扶弱济贫正直不阿,怎么背地里净干些无耻勾当!”
“话不能说太早啊,没有真凭实据我现在谁也不信!”
“哼,你不信有什么用,看看今天这阵仗,黎氏若是不心虚怎么突然召集这么多人来豢龙棋田?还有江氏,来得比黎氏还早……”
“呵呵,若慕容氏满门当年真是含冤被杀…”说这话的人眼神复杂的看了看苏闲和他身后的慕容昇,凉凉的接上下半句,“那才是真的天怒人怨,难办咯……”
“……说到南陵和东平的关系,不是说汇川泽水渊要与碧连天宗室联姻吗?据说就是那位被称为玄门第一美女的沐氏小姐。”
“沐氏?”有人听到这个忽然大惊,“沐氏与董氏关系亲密,豢龙棋田曾有过数位宗主都出自汇川沐氏!”
“……若苏宗主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那董宗主这是……”
面对苏闲明显不怀好意的嘲弄,董术并未直接回应,就在园子内外一片纷乱的时候,苏闲却又唇角微勾自顾笑了一下,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对方没理他。
他看了看池边人群,随后目光下移,经过西陵南果,经过江娆,最后看向黎千寻,径自接着说道:“杀了人要还,偷了东西同样要还,如此简单的道理,江宗主和黎宗主明白,灵尊大人更明白。”
“董宗主为豢龙棋田费尽心力,不过也只是想以最不张扬的方式和最小的牺牲,拿回本就属于董氏的东西罢了。”
苏闲这句话语气很是微妙,黎千寻轻轻挑了下眉:“因阴阳棋遗失一事,董氏与黎氏渐生嫌隙,与你有关?”
苏闲笑了笑,从容道:“是否与我有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黎氏玲珑双子确实是依托阴阳棋而生,重要的是,士家双生子本该能够一起平安落地……”
苏闲这个说法很是狡猾,让不知内情的人听来,别人就只会认为是黎氏从董氏手中抢走了东西,而不会有人在意那东西是否曾经辗转流离。
子时近半,豢龙棋田外风浪声渐渐转低,而锦鲤池处的不息门则隐隐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叮铃碎响,四周阒然无声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能隐约捕捉到那种细微又诡异的变化。
江娆回头看向黎千寻,抿着唇似乎有些不安:“师尊……”
黎千寻拎起青鸾,拨开江娆向前跨出一步:“苏闲,你的一番苦心筹划,究竟是仗义协助帮董氏讨回公道,还是有心栽赃嫁祸借机利用,你以为本尊心里不清楚?”
“幼昙不敢,不过灵尊前辈,您最清楚的,应该是这世间的厚薄亲疏贵贱不均。”
苏闲抬头看向外面众人,微笑着一字一句高声解释道,“人的一生太短,很难公平的。若是连自己都不想着去争一争,总会不甘心,不是吗?”
他目光不定语速缓慢,虽然看上去像是要把这句话说给场上的每一个人,但听到的看到的人们却又不约而同的莫名觉得,似乎苏闲的真正意图,他想让听到的这些话的人并不在他们之间,并不在这间院落。
但是尽管如此,听到这些话的人却又都会不由自主的认同。
苏闲太聪明,这一夜到此,似乎他从未说过一句能被人抓到把柄和漏洞的话,他特别清楚对什么人什么情形应该说什么,所以他永远有恃无恐。
事实若真假掺半,他就只说真的那一半。
他不惧让对手知道他的阴险和手段,也不惧让看客知道他的弱势和计谋。
不息门边极细微的冰晶碎裂声响在寂静中尤其明显,黎千寻在一片沉默间轻轻叹了口气。
他摇头轻笑:“言论赞同一半,为人十分不敢。”
随后又道,“这世间的公平可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你顺心时便是公平,你受难时便是不公,如此公平岂非太过自私狭隘。”
“苏闲,你要争的甘心,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偷天换日?在你看来,被灭门的慕容氏无辜,而从始至终被你一人愚弄的董氏,又有何辜?”
“哈哈哈…”苏闲低低笑了两声,“事有先后,尊上这句话应该先问一问江宗主和黎宗主,他们血洗斜月台时可曾想过,葬身火海的数千修者与老幼妇孺,究竟何辜?”
兜兜转转,斜月台一事,说到底还是江氏与黎氏理亏,在被别人翻旧账喊冤指控之后,他们给出的说法依旧只是很久以前平息事端为堵悠悠之口所用的理由,然而事实是江黎两家瞒天过海在前,之后再搬同一套说辞未免有搪塞之嫌,与几千条人命比起来的确显得有点站不住脚。
“苏闲,你既一口咬定慕容昇未曾堕妖,而是天一城和碧连天两家欺人太甚一定要赶尽杀绝……”黎千寻稍低头看一眼站在他身侧的江娆,微微皱了下眉,这次难得的没有调笑,语气也显得异常严肃低沉,“为什么?”
是了,其实斜月台一事的症结就在于此了。
指控证据很重要,但一个能解释事件发生的合理动机更加重要。
为什么?
若按苏闲的说法,当年斜月台一直风平浪静和睦安乐,江黎两家为什么不惜损兵折将又耗费巨大物力也一定要将慕容氏一门杀光屠尽?
如此她们又能得到什么?
苏闲在锦鲤池的一言一行黎千寻都看在眼里,在众说纷纭时引入的所谓“未曾堕妖”这一铁证也有足够的颠覆性,但就在随后他对此提出质疑并动摇否定的时候,苏闲却似乎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惶与不安。
反而是在他问到慕容昇曾在别处留下印记一事时,对方情绪明显有变。
以苏幼昙的心机,他不可能在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场终局里留下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漏洞。
其实从一开始,黎千寻走入苏闲的一步步设计,并且配合,双方似乎就都心照不宣的给予了最大程度的信任,信任对手,也相信自己。
所以苏闲自信他手里的证据足够让六壬灵尊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豢龙棋田借气海灵信重塑,灰衣人第二次出现那时,黎千寻就隐约有过一个猜测……
并非是类似有些谣言所说的,黎氏或江氏有要兼并整个玄门的野心那种虚妄的东西,而是更明确更具体,也更能直观证明的某种动机。
恰好苏闲刚刚也说,杀人要还,偷东西也要还……只不过还不知道,苏闲所说的这个被人惦记着想偷的“东西”,是真的被偷走了的董氏的阴阳棋,还是没有被顺利“偷”走的——
“蒙尘剑。”
苏闲脸上挂着从容不迫的淡淡笑容,“六界尚未成形时,太初界中曾与尊上的月将剑齐名的上古神兵,蒙尘。”
“师尊!”江娆猛地回头看向黎千寻,却只看到后者脸上冷漠到近乎无情的神色,那是她从未在师父身上感受到过的,一种十分陌生的样子。
因为一个蒙尘剑,四百多年前她已经被人实实在在的坑过一次,更惨的是至今都不知道坑她的究竟是谁。
江娆还不傻,到了如今这种时候也应该想得到,那把破剑显然并不只有她从前所知的“与月将相关”这一个过往这么简单。
……
“黎筝为何一定要得到蒙尘剑?”
议事厅,晏宫主袍袖之下双拳紧握,眉心微蹙连语气都十分隐忍,他将目光从锦鲤池收回,看向厅内就站在他不远处的黎陌,“黎宗主,你可知其中隐情?”
“当年是姑母错了……”黎陌极轻极浅的叹了口气,他回头看了看由于被御灵术控制一直在昏睡的黎阡,轻声道,“所以自从我和明秋知道真相之后,一直在尽力弥补,可惜还是来不及,阴阳棋未能及时归还,遥岚一系也未能妥善安抚……”
“为什么?”晏茗未又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质问的意味明显加重。
黎陌握紧了手中的一双剑,垂下眸子抿了抿唇,不过短短的几句话却说得十分艰难:“先祖…或许只是想要赢过江宗主。镜图山,地狱兰,蒙尘剑……事事都要与江宗主相争相较,可最终也没有真正得到过……”
“慕容公子。”黎陌看向晏茗未,第一次换了称呼,“当年斜月台之难,碧连天错在暗藏私心,今后若慕容氏有意重建,黎氏愿全力相助。”
看着黎陌眸中的十分真诚,晏茗未不由眉心一动,一直以来,他以慕容岚的身份看待黎氏所作所为时都带着极大的偏见,黎氏扶弱济贫乐善好施,也被当做是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他们或许曾经犯下大错,但于凡修百姓来说,碧连天一门又何尝不是确实做到了庇护万民福泽一方……
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门边的一扇窗,半开的镂花窗扇在细微的夜风中轻轻晃动。
这会儿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大半个时辰,可此时他却仿佛又听到,窗子乍被推开时,那随着被风吹进来的细密水雾,一同涌进耳中的哗哗雨声,和被雨声遮去的那后半句话。
……
眼前这个“苏闲”似乎太了解他了。
所以才会如此兴师动众大张旗鼓,拉了四方十八门各个门派的数千修者来当看客,与其说是把他们当做见证和维护玄门正义的同道者,倒不如说是被苏闲借势笼络起来的大批人质。
所以苏闲一步一步按部就班的引出一个个疑点,然后再一一回应,对于江黎两家背地里作孽这档子破事,他的重点根本就不是要拿出足够的证据并且循序渐进来说服门派众人。
——他要说服的只有六壬灵尊壬清弦。
心思倒是豪迈,但说起来不免引人发笑。
挟整个玄门以令六壬灵尊。
“灵尊前辈刚刚不是问起,慕容宗主逃出诛邪阵之后去了哪里吗?”苏闲继续道,“宗主没死,蒙尘剑也未被奸人夺走,他带着蒙尘剑逃出了遥岚,重伤之后辗转到了东平临海,直到我父兄得到消息寻到他……”
说到此处,苏闲稍顿了一下,干笑两声之后提高声音接着道,“慕容氏一脉命不该绝,苏氏忠心护主,赶在黎氏追查到之前,将蒙尘剑转交给了大祸之后幸存的宗室后人!”
此话一出,堪比青天白日平地惊雷。
“斜月台宗室?!!”
“慕容氏当真还有人活着?”
“那为何一直不肯露面?别是个残废吧,自己家门出这么大的事到头来却要属下门派替他出头,这未免太懦弱……”
有人听见这句莫名一惊:“会不会就是二十八年前那个慕容氏二公子!”
“妖尊祸婴?!”
…………
温晓别苑又一次陷入热火朝天的议论,而就在这乱哄哄的人声快要重新掀起远海风浪的时候,黎千寻看着江娆沉声问了一句:“娆儿,四百年前,你可也是为了蒙尘剑?”
说来可笑,天地六界之中从来一言九鼎的堂堂灵衡尊者,被人用同一个俗套又矫情的把戏接连坑了两次。
第一次是四百年前,大弟子在本就九死一生的法阳阵上动了手脚,弑师夺器,挫骨扬灰魂归无间,他没机会问一问那之中究竟有什么误会。
之后虽魂束不灭又得灵体重塑,但那件事却彻底杀了他对人的信任之心。
第二次便是眼下,同一个引子,不同的戏码,大弟子弑师谋逆,三弟子背信失德。诛人诛心,这一次要杀的,却是他自入世以来唯一能够感知最深的舐犊之情。
灵尊生于无间,本无心无情无牵无挂,而正是他自己贪恋人间界,不仅长住还收养了几个孩子,那之后就被人捏住了弱点。
对方不知等了多久,等到本该刀枪不入的灵衡尊者自己动手丢盔卸甲。
能够隐忍至此,此人居心之毒,连他自己都险些要弄不清楚,这人究竟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哈哈哈哈——”
甚至都没听完江娆的解释,黎千寻忽然干笑了几声,笑得园子里大几千人都觉得头皮一紧……
笑声中,锦鲤池边寒风渐烈,不息门上空凝结起的厚重红云被自下而上的风旋搅动扭曲,层层叠叠缠绕着绿门柱身攀援而下。
云中碎冰血雨相撞相击,叮铃作响不断,又一次突变的天象之下,众人几乎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心神与思绪跟上这急转直下的情节,距离池边最近的一圈人忽然推着所有人向后急退,池底青鸾剑御风斜出,剑气冰冷扫过众人,电光石火之间,原本锦鲤池里的另外几个人全被莫名送出了池外,不过一眨眼,池边向外三丈之内已经没有一个活物。
青鸾从众人头顶飞回池底的时候,黎千寻人已经逼到了苏闲面前。
随后长剑一横居高临下,冷声问道:“苏闲,你如此费尽心思把我拉进你们与江黎两家的积年恩怨,不就是为了让我自己动手清理门户么?江娆和黎筝做的错事我绝不姑息,不过你这一路机关算尽也实在多行不义,本尊不能厚此薄彼,也要顺便与你清算一下,不知你认是不认?”
没等对方答话,黎千寻便接着道,“两个月前中元节前三日,故意将半张弦术琴谱送到未央宫的人,是你吧?灰锁那笨东西脑子不大行,但唯独记性很好,它见过的人,经过的路,从来不会认错。清平城无根抛尸案,遇害壮年男子共计三十八人,全被抽了魂束灵体。渠阳城香炉镇,装神弄鬼散播谣言,吸引大批山野侠修聚集在山丘炉顶,之后清空河道切断水路,以掩盖因藏尸太久生出的邪雾瘴气。汇川城临水镇,江氏司音门为重炼百鬼丹在玄榕树下饲养人瑞,人瑞生骨与天妖天丹可代替鸾鸟翅骨,将此法透露给江娆的是你还是风满楼?”
苏闲微微抬头看着黎千寻,唇角微抿目光一瞬不瞬,或许是被青鸾剑压得太紧,听到这里的时候喉结滚动轻咳了几下,他不言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苏闲这个反应黎千寻毫不意外,他只继续道:“池城麟镇棋盘上那座古宅,地狱兰以活人魂束为饲,期间有多少灵脉初开的孩子因此丧命,你却只将这些当做是董氏阴阳棋遗失之后的凄惨下场,以此来向我展示黎氏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苏闲,你精明机敏九曲心肠,因势制宜左右逢源,你以为自己能看得通透独善其身,但其实你早已身处其中,满身污秽。”
“黎氏不仁,江氏无义,苏幼昙又如何,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幼昙无错。”苏闲盯着黎千寻笑了笑,“错的是黎氏,他们错在当年断我灵根却又留我一条命,哈哈哈……黎氏才是大错特错,为夺神兵,不惜编造借口夷平斜月台,风月谷得知内情之后又遭虐杀灭口,父兄被杀的那一年我未满十岁……所有人都以为一个才十岁的少年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苏闲眉头一紧,目光顿时阴狠锐利,“简直笑话!”
看到苏闲这个表情,黎千寻眉梢一挑飞快向后撤了半步,青鸾剑仍凌空横压在苏闲胸前,由于身体不能挪动,他猛然向前伸出的手只堪堪擦过黎千寻后退而错开的道袍前襟。
苏闲此时面目有些狰狞,即使知道他两手空空不能把谁怎么样,就他那个突然挣动伸手去抓的动作,也让人不由惊出一层冷汗。
就在所有人心下一惊的那一个恍神,黎千寻和苏闲之间刚刚空出来的那两尺空当里头忽然就挤进去一个人,玄衣紫纹灵线闪动。
苏闲抬起来的胳膊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晏茗未抓了个正着,前者稍稍怔愣了一瞬,但也只有极短的一瞬,随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与池底那嚣张癫狂的笑声几乎同时响起的,还有池外某处一道极为轻蔑的冷哼。
这个时候池边几乎所有的人,大概都在特别真心实意的嫌弃黎千寻,堂堂前世仙宗,老不正经拐了人家风华正茂的正人君子还不算,连这种情形都要别人护着,未免也太没脸没皮了……
不哼你哼谁,活该被嘲笑。
众人心里是这么想,只不过出声的那人却并非是这般肤浅的意思,因为随后他还说了一句话——
“晏茗未,你如此作为,可问心无愧?”
几乎同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说话那人的方向,董术从人群中出来,向前走到池边,能将池底一切看的清清楚楚的位置:“……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慕容公子?”
“……”
“!!!”
就算还没有人直截了当的说出,这个“慕容公子”就是当年的那个慕容氏幼子,但在此时此刻此种情形之下,董术是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董宗主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落地,短暂的死寂之后,温晓别苑仿佛被海底涡流卷起一阵滔天巨浪,彻底翻了——
慕容氏遗孤,与灭族仇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不论晏茗未是否知道黎尘就是壬清弦,这整件事都荒唐至极。
更何况慕容昇还站在苏闲身后,即使他已经过世多年,即使他如今看不见也听不见。
背弃宗门是为不忠,背弃父母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不管他从前如何正直端肃一尘不染,只这一桩,就足够为天下人所不齿……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在震惊之后唏嘘喟叹的时候,黎千寻看着与他近在咫尺的晏宫主不声不响又往后退了半步,眉梢微挑语气颇为冷淡:“晏宫主,请自重。”
黎千寻言罢,就在晏茗未放开苏闲略侧了下身的那一瞬,苏闲颔首凑近用极低极轻只他一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二公子,留给你的路只有一条…”
……
“灰锁是你豢养的信使,身上有你留的禁行令符,若无你的允许,谁能随意遣它将信送到未央宫?”黎千寻从乾坤袋里摸出那颗携灵锁扔给晏茗未,接着道,“本尊曾经说过,平生最讨厌被人利用。晏茗未,十三年前,你第一次遇到我时,就知道我是谁……”
说到这里黎千寻蓦地顿了一下,他看着面前人紧抿的唇瓣和微红的眼角,不由也皱了皱眉,话还没说完,喉咙口却像是堵了一团不上不下又酸又苦的浊气,憋得心口生疼,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将堵在喉咙的那一团咽回肚子里才重新开口。
“六十三甲,辛未年九月初七,如今子时近半,整整十三年。”黎千寻说话时并未刻意将声音提高,但那一句一句却像是生了刺,结着冰,每一个字刮过去砸下来,都深可见骨鲜血淋漓,“十三年隐忍不发,十三年里应外合,若没有你陪我一路南下,这番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很好。”
晏茗未什么都没说,只是那么一动不动细细的看着他。
——其实黎千寻真正对他说过是,等事情了结,晏宫主还是正道仙首,正人君子。
园子里嘈杂的议论声早在黎千寻对晏茗未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陡然转低,事情至此,一片静谧,各门派众人听得清清楚楚,那言外之意是什么也都心知肚明了,说到底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津津乐道的事,若是再去揭人伤疤就显得太不厚道了。
藏月弄影础石润,于无声处听惊雷。
“——不是保碧连天,而是保被四方修者合力守护的凡修百姓,与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和平——”
黎千寻轻描淡写的清浅话音混在一片雨声之中,晏茗未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挑出来,仔细拼在一起。
如果一扇窗需要将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阻挡在外,那么这扇窗,就注定要承受那些风雨。
不在大难之前争一己之私利,有人承受苦难,有人享受安乐,只要心甘情愿,便是公平。
三更已经过半,不息门上攀爬的红云越来越密集厚重,黎千寻仰头看看早已望不见星月的暗红天幕,又向后退了两步,随后伸手召回青鸾剑握在手中,高声道:“二十四年前一事的确是江黎两家思虑不周,但慕容氏一门修者凋零仙府遭噬,也确与堕妖风穴不无关系,有不得已,也有私心,觊觎他人神器不惜追杀灭口更是错上加错。”
说完他略停顿了一下,仰头看向池外,各色道袍错落纷杂,或高或矮或疑或惊,大致看了一圈,视线又落回苏闲身上,“若是以往,犯错的只有江娆和黎筝两人,我会六亲不认清理门户,可如今,本尊不能如你所愿。”
碧波拾海月。
浮云掩惊涛——
不息门上红云仿佛化做了实体的一根根红绫,将那柱身缠得“咯嚓”作响,就算是众家年轻修者们,也已经能看出门内和门外两股力量正颉颃对峙互不相让,甚至连最底下笼罩着慕容昇的那一部分,都隐约崩裂了几条细纹。
对于那个绿柱子上下内外似乎相持不下的较量,多数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是黎千寻与慕容昇,所以就在他话刚说完的时候,池边的各方门派众人,原本脸上惊讶疑惑的表情,逐渐被嫌恶和愤怒所代替。
什么若是有错决不姑息,什么还人公道六亲不认,一眨眼的功夫就出尔反尔……
其实那些搪塞敷衍的漂亮话从一个本就毫无信誉可言的人嘴里说出来,就应该趁早当放屁,没有希望也不至于会觉得失望……
“从前只知天一城江氏跋扈,原来黎氏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都是镜图山出来的,果然一脉相承,一个真强盗,一个伪君子,如今真相大白,灵尊竟然还能心安理得接受他们条条罪状之后,轻描淡写的说出既往不咎?”
“若四方十八门各家修者人人都是如此,罔顾纲纪为所欲为,事后以一句‘事过境迁,不予追究’来逃避责任,修真界何来法度可言?!”
……
园中一片哄乱间,苏闲从晏茗未身后微微侧了侧身,看向黎千寻,苍白单薄的青年眉目平静,唇边始终挂着一抹淡笑。
——提前散播谣言酝酿舆论引众人怀疑,而后循序渐进引导看客主动参与其中,最后抽丝剥茧将层层真相渐次揭开。
苏宗主从始至终都不慌不忙的第二个目的,煽动众人怒意,在明知江氏黎氏两家人都将大批修者召集在豢龙棋田之后,反而更容易将因这缓慢而起的愤懑与不平,变为为“伸张正义”而生的义无反顾。
人心这个东西,说来复杂有时却也简单,苏闲布局精妙,不仅信任黎千寻,也信任在场的每一个人,与此同时,他更自知,所以根本不用越俎代庖大包大揽,而眼下局面,显然并未让他失望。
强者为尊,那是乱世。
盛世无英雄,长久的安定让强与弱的真正差距被无限淡化,四方世家,在玄门正统中虽然地位斐然,但或许会被小门派的人单纯的理解为,因为人多。若是真计较起来,真心实意有过取而代之这点心思的门派,大概并不在少数。
所以就在整件事初有征兆的两个月前,才会有人颇为感慨的说过一句:太平日子过久了,就总会有人想着去跟人较劲……
或许他们缺的,其实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而已。
山海颠覆是天灾,权力颠覆带来的就是人祸,一旦开始,无人能够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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