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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石阶之下,恳求的声音不断,来来回回就那么些,苍老的嗓音和一道的青年直言不讳,近乎干哑想让君主动摇。
半个时辰前,方逸以天召来使的身份觐见,明德殿里沈倾正在书案前和两位大臣交谈,他来了也没什么避讳。
好好的两国会面,没有歌舞助兴,百官宴席,还能算是战事未平,一心从政,可方逸好歹是带着使命前来,恭恭敬敬的弯了腰,称了一声燕云峤所说的“君上”,沈倾从头到尾坐在皇椅上,就连挪都没挪一下,对他的恭维更是在丞相是礼部侍郎面前眼皮都没抬。
放在从前,方逸跟沈倾也是尊敬的叫过“沈先生”,二人因为燕云峤也有过点不多不少的交集,他能知道沈倾的脾性,并非是看不起人。
但是现在,立场鲜明,他背负的天召皇上的使命而来,沈倾这个做派说出去皇上和天召百官肯定不会有好说法的。
他依着皇上的意思照章办事,没得燎南的好脸色,自己也没什么好客气的,条例匆匆一扫,还没看进去,就先提了要求上贡一事。
奇怪的是沈倾先前还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架势,提了这种过分的要求,仍然看不出情绪起伏,坐姿懒散侧目看他,不过淡淡冲一旁的丞相和礼部侍郎问了一句,“爱卿觉得如何。”
那自然是不肯的,一开口就先治了他一个毫无诚意。
他跟着大学士的父亲耳濡目染这么久,几句话就推了回去,深表自己携了无比真挚的诚意,几番下来胡子都白了的老丞相直接被他气的骂出来痴心妄想,让争执间始终一言不发的沈倾给请了出去。
“不过是些燎南的特产的丝织品和铜器,又不值钱,君上不会连这个都不肯吧。”方逸当然听得见外面在喊些什么都喊破了嗓子,径直向沈倾道。
“可是孤现在的确是很缺钱,一分一厘都要用在刀刃上。”沈倾从容不迫应道,“这个道理,方侍郎不会不懂吧。”
方逸都忘了自己最后一次见沈倾,升官了没有,但庄亲王当初的案子是他一手察办的,此刻闲人避退,没给他机会,反而让他面对沈倾有些复杂。
“两国交战,本就是要涂炭生灵的。再说不是还有商道会开辟,这些东西也会跟着商道开辟之后,从民间增加流通,与两国的利益只好不坏。”
白色的玉石有个深蓝色的流苏坠子,沈倾手指灵巧,那坠子跟着玉石转动,隔了会儿,方逸才听他道,“你连条例都没有认认真真的读过,就来跟我占这点口头便宜,失了气势了。”
沈倾抬头,近似教导一般,道,“不好看。”
方逸一惊,沈倾贴身左右怎么教燕云峤的,他看过几次,现在对他,这种言辞和地位,讽刺的他哑口无言,方才还将老丞相气的吹胡子瞪眼,这会儿看着沈倾硬是从平平淡淡的神情上看出来咄咄逼人。
“就事论事罢了。”方逸生生道,“算不得什么口头便宜。”
“因为你也知道,孤不会同意此事。”沈倾翻开手底下压着的卷轴,上面整齐排着此次拟订的双方条件,朱红笔墨在上圈了好几处。
他早就烂熟于心,眼下又扫了一遍,道,“天召与其抱着这种心思来讨个便宜,倒不如走的稳妥一点。”
这话不知指的是什么,方逸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燎南的君主是在隔着他和自己的皇上对弈,让他突然对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斟酌万分,小心翼翼。
方毅道,“皇上既然让我不远万里过来谈判,用心良苦,也容不得他人误解。”
须臾,沈倾合上卷轴直接回绝,“朝贡一事,孤这里行不通。”
“除非,你天召同我以物易物。”他又道。
方逸摇摇头,換言,“天召的远安大将军在燎南境内被俘,到现在下落不明,皇上日夜牵挂,深思痛极,特意下令让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君上既然不肯向我天召奉行朝贡,至少也要让我们的大将军平平安安的回朝。”
沈倾眸光微凝,少有露出点意外的神情,并未如他所愿应下来,而先问道,“你们的皇上,对他日夜牵挂,深思痛极,特意下令?”
方逸对上那视线,也微微一愣,谎话被戳穿,立刻想到皇上的的确确在朝堂之上表露过哀痛,稳着声色道,“是。皇上在早朝上频频提起此事,让我一定要见到远安大将军,将他完完整整的带过来。就算是尸首,也要一根手指头都不少的带他回朝。”
沈倾微微一笑,“也好。”
手指往卷轴上点点,道,“我交出来燕将军,天召也在这条例上落下来名字,如何?”
“这......”方逸为难,“这条例我还需向皇上禀明,再行定夺,绝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
沈倾:“那你们的燕将军,也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方逸:“至少我要看见他站在我面前,确定他的安危。”
沈倾对身侧的近侍道,“去把燕将军请过来。”
“是,奴才这就去。”
近侍领命正待退下,沈倾又道,“让左丞相和礼部侍郎也都退下去吧。”
“是。”
要不是方逸知道燕云峤现在的状况,肯定会以为燕云峤被关在牢里受苦受刑,沈倾亲自安排他们住在一处,现在当着他的面,都一样的睁着眼说瞎话。
沈倾就跟能看穿他心思一样,等人退下去,耳边立刻就清净了,出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不将他锁起来,是因为在这里,没有孤的命令,谁也跑不了。”
方逸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接了一句,“万一是他自己不想跑呢?”
燕云峤不止不想跑,还想跑进宫里来见这个君主,也还想拖着时间等待皇命,也许眼前未见一面孤注一掷回头就成了反目成仇,血溅沙场。
作为一个局外人,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他看起来都嫌麻烦,这个明知轻重还不知悔改的大将军倒是一次次的往火坑里跳。
沈倾听了这话看他的眼色有些奇怪,“你说什么?”
方逸盘算了一下,看着该退下去的人都退下去了,才放轻了些声调,道,“要是他不肯回朝,君上打算怎么处置?”
话里有些暧昧,沈倾听了没有用君上的态度发怒,也没有在他面前回避,只是实言,“他肯不肯是他的事情,条例如果能签订,战事休停,我定会配合贵国将人完璧归赵。”
方逸这头听了像是感觉自己多虑了,家国之下,哪里容得下私情。沈倾一直是看的清透的,燕云峤跟自己从小就认识,也认识了沈倾这些多年,怎么就看不透。
从那个安置的宅子进宫,走正门坐马车进来,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方逸坐在椅子里,靠背上有柔软的垫子,盘算着燕云峤待会儿能不能跟他一同商量条例,对着门外的方向出神,没多久就开始昏昏欲睡。
这是大忌!大忌!
他在心里提醒着自己好几次,还是睡意渐浓,有事做还好,没事做干坐着实在是对他来说坐不住。
抬眼去看沈倾,仍然坐在书案前头,低头看着什么,他也把递上来的卷轴看了一遍,实在是太多了,密密麻麻的字迹,越看越困。
重点写了什么,不太重要,他也做不了主,都是要原封原样的给皇上送过去的。他来这,就是把握着几条重要的底线不被侵犯而已,说到底还是要看皇上。
“我不想跪。”
“你现在不是我的,要我这里对着你这身皇袍下跪,做为我自己,作为天召子民,我都不会愿意。”
......
方逸听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刚好听见沈倾轻轻笑了声,还当自己没睡醒听错了,再转眼一看,燕云峤已经站在大殿里了。
正面对着沈倾的书案,看几次都是瘦了不少,不过是被人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
又望了一眼门外的日头,这确实还不到一个时辰,顶多三刻,燕云峤想必不是从他今日进宫的正门进来的。
“你不想可以不必进宫。”沈倾道。
“我进宫是为了......”
燕云峤突然顿住,“是你召我进宫的。”
沈倾移开视线,对他身后的方逸道,“方侍郎,燕将军你看到了。见一面就清一桩条件,贵国的将军真是值钱。”
“一个字五十两白银,请课黄金千两,白银十箱,真丝绸缎不下二十皮。”燕云峤也道,“燎南的先生,也价值不菲。”
沈倾指尖一松,掌心收紧那白玉坠子落进掌心里,翻手扣在桌面上,这才抬眸正色对上燕云峤。
不过也就几天未见,燕云峤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也对沈倾的态度变了不少。
不曾变的是直直看着他的时候,脸上深刻的轮廓能和年少时略微带些稚气的脸庞重合起来,那双明亮的眼睛始终没变过。总是喜欢毫不掩饰的看着沈倾,里面的忠心和赤诚,纯粹的能让心比海深的沈倾都败下阵来,总是先一步退开。
尽管眼下事态如此,他脸上也顶多添了些寂寥神色,视线目不转睛停在沈倾身上的时候,分明几步之远,却有些遥遥相望的眷恋。
从前在沈倾身上那抹温润如玉的出尘气质并没有变,只是透出来厚厚一层凌厉果决的刺。现在这些刺似乎都朝着他露出来发着寒光的尖端,但他不能退缩。
不止不退缩,还要迎着这些菱角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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