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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妧做了个梦。
梦里好像又回到前世。
夕阳将西天晕染得火一般红,她坐着马车经过赵良延府邸门口。
有个高大的身影穿玄色裋褐玄色甲胄,拖着长剑疲惫地从里面走出来,身后留下一串暗红的血脚印。
杨妧想下车,却怎么都找不到车门,她急得用力拍打着窗户,那人抬头,露出满脸络腮胡子。
赫然是窦参将!
怎么会是窦参将呢,楚昕到哪里去了?
“见明!”杨妧一个激灵醒来,迷迷蒙蒙地看清是自己的房间,长长舒口气。
旁边有个身影低唤,“夫人。”
是清娘的声音。
杨妧余悸未散,定定神应道:“我没事,刚才做了个噩梦……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寅初,”清娘走近轻声安慰,“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离天亮还早得很,夫人再睡会儿。”
杨妧坐起身,倚着靠枕,“你点了灯帮我找件中衣吧,出了一身汗,后背湿漉漉的。门外的灯笼怎么灭了,被风吹的?”
清娘未答,摸着黑从衣柜里寻了衣裳。
杨妧窸窸窣窣地换了衣裳,正要躺下再睡,窗户纸骤然明亮起来,有红色的光影闪动跳跃,隐约又有刀剑碰撞和呐喊声传来。
清娘轻描淡写地说:“府里进了几个小蟊贼,承影已带人去抓了,夫人尽管放心睡。”
杨妧怎可能再睡,动作迅速地穿上棉袄,站在窗前侧耳细听。
呼呼的北风中,刀枪剑戟声越来越近,有人“呜哩哇啦”地喊着什么,听口音不像是万晋朝的话。
十有<八>九是瓦剌人,趁除夕夜前来偷袭。
最近城门搜查极其严格,他们怎么进来的?若是硬闯,早该被守城的士兵发现了,不可能让他们摸进总兵府。
可现在并非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杨妧离开窗口,借着窗外火光从床头矮几的抽屉里寻到小弩,紧紧攥在手里。
清娘唇角弯了下,她挺怕杨妧惊恐之下大喊大叫的。
这样会引来敌兵不说,也会干扰到他们的部署。
没想到紧急关头,杨妧还挺沉着。
不愧是何文隽慧眼瞧中的姑娘。
清娘拔剑在手,挪到窗边,轻声道:“夫人到博古架后面站着,青剑和林风他们守在院子里,应该无虞。万一他们抵挡不住,咱们就要动手,柳叶和柳絮在外间准备……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还赚了。”
并没有说让她藏起来或者趁乱逃走的话。
杨妧本来手还是抖着,突然间便镇定下来。
死就死,有什么可怕的?
她又不是没死过?
外头的火光似乎更亮了,有烟熏味儿从窗缝钻进来。
想必是哪里走了水。
好在除了这处正房和下人们住的群房之外,其他居所都没人住,空屋子烧了也罢,只要人在就好。
而呼喝声也近了,“呜哩哇啦”地嚷着,听起来非常兴奋。
不过数息,叫嚷声便戛然而止,接着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哼声。
一阵嘈杂后,复又归于平静。
公鸡高亢的鸣叫声打破了这片宁静,窗户纸一点点透出鱼肚的白色,天快要亮了。
清娘扶杨妧在椅子上坐下,“我出去看看。”
没多久便回来,“应该没事了,打死的打死,活捉的活捉,承影在带人四下巡查有没有漏网的。”
杨妧活动着酸软的手腕,问道:“咱们的人可有伤亡?”
话音刚落,只见门帘晃动,青菱哭喊着闯进来,一头扑到杨妧膝前,“夫人,您怎么样,没事吧?”
她穿银红色折枝梅缎面夹袄,披着杨妧赏给她的大红羽缎斗篷,发间插着金钗银簪满头珠翠,异常华丽。
可脸上却横七竖八抹了好几道脏污。
青菱从没这样打扮过。
杨妧一看就明白,青菱是做好了为自己死的打算,眼泪“哗”地盈了满眶,“我没事,让你受苦了。”
“没苦,”青菱抹着眼泪,“就是有点怕,瓦剌人长得跟毛熊似的又高又壮,我怕跑得慢了不能把他们引走……也怕被他们抓住。”
杨妧轻轻拍着她后背,哽咽道:“没事了,没事了,多谢你,青菱。”
承影在门外禀告:“来偷袭的是哈木部落的萨乌,打死三十七人,留了四个活口,稍后会押送到军里审问。咱们这边死了五人,十一人受伤,观水阁和琴心楼被烧了。”
果然有人伤亡。
杨妧道:“赶紧请郎中诊治,那几位亡故的……打听一下来自哪里,家中可还有人,派人把棺椁护送回去。”
“夫人,”清娘小声劝道:“正值寒冬,各处驿站都不通,等打听到信儿,怕是得一两个月之后,不如先入土为安,其余事宜以后再跟他们的家人商议。”
她跟何文隽镇守山海关的时候,死亡的士兵都是就地掩埋,最多留几件衣裳或者几样物事送回去立个衣冠冢。
战死的士兵无数,可家中来寻骸骨的几乎没有,山海关外,埋葬的白骨一层压着一层。
杨妧默了片刻开口道:“你们看着办……把府里的红灯笼都换了,去寻几副好棺木,他们远离家乡的爹娘亲人跟随世子来打仗,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受伤的侍卫每人一百两银子,亡故的,若能寻到家里人,每人寄二百两回去。”
承影领命离开。
柳叶和柳絮送来早饭,杨妧没胃口吃,勉力喝了碗红枣粥就推说饱了。
正月初一,应该是鞭炮齐鸣,人们走亲访友拜年贺喜的日子,可这天的宣府镇却出奇安静,就连零星的爆竹声都没有。
杨妧到各处园子看了看,琴心楼只门窗稍有损坏,其余地方都还好,靠近群房那边的观水阁却很严重,差不多只剩了个空架子。
万幸观水阁前面是月湖,周遭空旷,否则怕会带累别的建筑。
清娘道:“凡是入府抢劫的,通常都会先点把火,等府里乱起来好行事。”
就如总兵府起火,护院们头一个想到的定然是不能让杨妧出事,免不了会遣人到正房院察看。
瓦剌人就可以趁机跟过来。
一圈走下来,杨妧有些累,又泛上来困意,回屋歇下了。
等再醒来,天已擦黑。
桌上换了白烛,廊檐下也换成了白灯笼。
清娘陪杨妧用过晚饭,絮絮地告诉她外头的事情,“瓦剌那边共来了五十一人,先到窦参将府上,把三位主子拿了,有十人押着他们出城,其余的到了咱们府上。”
杨妧心头一颤,“窦姑娘也被抓了?”
“嗯,那群人对窦府地形很熟悉,听小厮说他们□□之后先奔着窦姑娘的闺房去的,连外裳没穿就被拎出去了,然后抓了窦太太和窦少爷。可怜窦少爷才三岁,就穿件薄绸衫子。”
这么冷的天,是会冻出人命的吧?
杨妧听得毛骨悚然,可又忍不住想知道瓦剌人到底要干什么。
清娘道:“他们要挟窦参将,一颗人头换两千石粮食,只要凑足六千石米粮,就把人还回来。窦参将还犹豫着,窦太太破口大骂窦参将没良心,说她生养了两个孩子,他连两千石粮食都舍不得,哭喊着非要窦参将开粮仓。”
六千石米粮,说起来不多,可两兵对峙的时节,粮食送出去就相当于给他们递刀,是叛国的罪名。
一面是妻子儿女,另一面是国家大义。
这种事情,换做是谁,都不可能立刻做出抉择。
清娘抿了抿唇,继续道:“窦参将张弓射死了窦太太,窦少爷是冻死的……窦姑娘,窦姑娘也是个傻的,落在那些人手里能有得好?反正都是一个死,不如清清白白地死个痛快,何至于被□□至死。”
杨妧惊愕得说不出话。
她不喜欢窦家人,窦太太出身低,眼中只有利益没有见识,把好好一个将军家的嫡长女养成傻子。
换做其他官员家的小姐,哪个会跪在地上哀求着给人当妾?
而窦笑菊一点体面都不讲,根本不知羞耻为何物。
可听到她们死掉,杨妧心里像压了块大石般,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
因下午睡太多走了困,也因为被这惊人的消息骇着,杨妧翻来覆去好长时间才慢慢阖上眼。
睡意迷蒙中,似乎有人在拥抱她,细细地亲吻她的脸。
那种感觉如此真切,杨妧几乎能感受到他双臂强劲的力量和他身体灼热的温度。
及至醒来,已经日上三竿,身边却是空荡荡的。
火盆旁边放着一双麂皮靴子,翻毛厚底,因是刚洗刷过,鞋面略有些湿,而地上一圈水渍。
这靴子分明是楚昕的。
他去怀安卫之前,杨妧亲手帮他刷得干干净净。
杨妧急着唤清娘,“世子爷回来了,对不对?他几时回来的,现在人呢?”
清娘道:“快四更天回来的,大清早说去军里审问那四个瓦剌人,吩咐别吵醒您。世子爷说夜里会回来吃饭,让多炖肉菜,他陪侍卫们喝顿酒……给那几人践行。”
楚昕回来了!
杨妧顿觉眼窝发热,忙掩饰般垂了眸,“那就炖一锅萝卜大骨,蒸两只猪头,再浓浓地熬一锅羊肉汤,地窖里有秋露白和沙棘果酒,都搬过去算了。”
清娘笑道:“他们才不喝这个,年前就备了十几坛烧刀子,饭菜也不用这边做,只把冻的肉拎过去,再赶两只活羊就够了。夫人别觉得他们无情,战场上士兵死了,没有吃素的例,反而更要大口吃喝,吃得饱饱的,为兄弟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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