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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漆黑墨色的天空开始转淡,才看到远处那片熟悉的桑林。罗敷一下子瞌睡全无,惊喜地指着坡地上一排砖坯房,低声叫道:“就是那里!左数第二……”
话说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自己大大咧咧的,防人之心太缺,直接把自家院子的详细位置透了个底儿掉。万一日后白水营里的人反悔,再来个梅开二度,她往哪躲。
不过十九郎还没想那么远,缰绳一抖,松口气,眉花眼笑。
“困死了!诶,阿姊,你家有没有马厩,让这两匹小乖马歇息一阵子……要是能给我讨一口水更好……”
罗敷勒住缰绳,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十九郎:“怎么,我脸上脏了?”
她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自省的意思,才板起脸,提醒一句:“天快亮了。你是想让全邻舍都瞧见,我是跟一个陌生郎君一块儿回来的?还请到家里饮水休息?”
十九郎愕然半晌,才微微一吐舌头,做出个抱歉的表情。少年人生活经验毕竟匮乏,心里确实少绷了好几根弦。
讪讪道:“那、那我就送到这儿……我俩各回各家好了……”
罗敷扶着他胳膊,小心翼翼地跳下马。借着最后一点残余的星光,朝十九郎郑重行了个礼。
虽然说祸从他起,但他毕竟担着风险,花了一夜工夫,将她全须全尾的送回原处,辛苦得脸色发暗,眼睛下面两圈黑。她秦罗敷恩怨分明。
十九郎赶紧下马还礼:“阿姊莫要客气,我……我只是将功折罪,没什么可谢的。你快归家,我在这儿看着。”
她笑笑,诚诚恳恳地跟他道别:“你回去的时候一路小心。我今后会多加留意,若是听到关于你们主公的下落,我就……”
十九郎却赶紧摆手,笑道:“别,别。我们白水营的事,阿姊不必声张。”
罗敷不明缘故,料他也不会说。飞快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
天光还没完全淡。罗敷走了不到半里路,面前便忽然横了个阴影。
她小吓一跳,随后吁口气:“赵家阿兄啊……”
赵黑是邻居家儿子,今年刚满二十,生得高大壮实,种田一把好手。最近两年见到罗敷就脸红,她也隐约明白是怎么个意思。
但赵黑不敢跟她多说话。脖子上那一道红疤,无声地见证着一桩积年仇恨——他小时候不辨美丑,居然以欺负小阿秦为乐,说她无父无母野孩子。阿秦开始只知道哭,可有一日突然开窍,冲上来就挠了他一把血印子。
等长大了,赵黑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从此加倍老实本分。
罗敷自然不怕他。只是心虚地往后瞟一眼,十九郎的身影被一丛灌木挡住了。
她这才放心打招呼:“阿兄起这么早。”
赵黑挠挠头,又脸红了,眼神指指身上背的包袱,嗫嚅着答:“我有个远房伯父在广平做督盗,手下缺人,阿母叫我去伯父手下当差,好过在家里种田……路途远,早点出发……”
平日里遇见罗敷,小女郎对他爱答不理的,蒙她招呼一句“阿兄”就算满足。今日她不知怎的,神情闪烁,心不在焉,还跟他说这么长一句话,六个字呢。
赵黑便也突然话多了,飞快瞟一眼她的脸。启明星映在双眸里,一闪一闪的极好看。
他开心笑一笑,寒暄一句:“阿秦今日穿这么好,你家来的想是贵客?”
罗敷张口结舌:“我……贵客?”
她身上穿的,是从白水营里带来的丝衣,对小家民女来说的确略显奢侈。不过她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若有人多事过问,就说是韩夫人家里淘汰下来,赏给她的。
可赵黑说的“贵客”又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是他起太早了,还犯迷糊呢。瞧那双魂不守舍的眼睛。
微微一笑,跟他道别:“阿兄莫要高声。我舅母阿弟还在休息。”
赵黑却不解:“阿秦糊涂了?你舅母在招待客人哩——你不是出来打水烹茶的?”
罗敷觉得莫名其妙,又怕赵黑看出来她夜不归宿,敷衍点点头,“阿兄回见。”
赵黑:“诶,我以后就不常回邯郸了……”
也不知她听见没有。他冲着那远去的背影,还是嘟囔一声:“阿秦回见。”
*
离那座小院子还有小半里地,罗敷一颗心已经飞了回去,感觉恍若隔世,仿佛已经离家十年。
她几乎能透过墙壁,看到自己那架织机。一匹绢取下来之后,还没来得及缠新的经线。她又想到,蚕舍里的幼蚕约莫已经饿了。舅母不太会照料……等太阳升了,她就出去采桑,回来之后补睡一觉……对了,阿弟的笔墨还没买,下午把卖绢的余款收来,再去笔翁那里走一遭……
她盘算得美美的。直到隔着院墙,忽然听见院子里似乎有人声。
她有点惊讶。舅母起那么早?
随后发现,那声音她不认识。
是个音色高亢的妇人。在院子里趾高气扬地说着什么,话音一阵阵传到罗敷耳朵里。
“……张家阿婶,我们一早前来拜访,诚意足够了吧——你再说一遍,你家没有待许人的女郎?”
……
罗敷大吃一惊。知道舅母不会来事。第一反应就是早就赶紧进院子帮忙招待。
可今日……
刚从白水营逃出来,见识了她一辈子没见识过的稀奇古怪,罗敷一颗玲珑心里,平白多了几个窍。
她不由自主立住脚步,听到了舅母张柴氏的声音。
“这个……大姊还请屋里坐,小门小户的,没什么招待的东西,还请见谅……懒蛋!快去烧水!……”
语气居然有些低声下气。罗敷更是心中起疑,想了想,轻手轻脚绕到院子背后,熟练地找到墙角一个小缝,小心翼翼看进去。
一看不要紧,差点叫出声来。
一个头戴绢花、一脸铅粉的半老妇人,旗杆似的戳在院子当中。
单一个妇人还不要紧。真正让人腿脚发软的,是她身后五六个锦衣玉带的贵奴,一个个腰间佩刀,鼻孔朝天。这种人若是出现在大街上,老百姓们无一不会缩头绕着走。
小小的院子顿时显得无比拥挤。
张柴氏弯腰弯得脑门快触地,甚至有些身上发抖,语无伦次地招呼:“先请进……”
罗敷心中乱跳,更是僵着不敢动。无怪赵黑说她家里来了“贵客”!
*
张柴氏在院子里,其实比罗敷还紧张。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她可以确定,单是那几个贵奴身上的腰刀,就大约就值那挂在晾衣绳上的十几件衣裳。
而看那戴花妇人的打扮,明显是个……媒婆!
张柴氏过去也没少接待过媒婆。然而哪个媒婆会一早上就把人堵门口,身后还带着一群威风男人,比收税的官吏还凶恶?
媒婆袖子一甩,嘴唇一翘,翘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微笑。
“坐倒不必了!我再问一句,你家真没有待嫁的女郎?”
张柴氏心中惴惴,不自然地摇摇头。
媒婆嗤笑,明显不信。
“有没有的,你要瞒也瞒不住。我今日也不是来说合什么的,是来给张家阿婶你道喜的!喏,这个单子你先看一看,满意了就先画个押,回头州府再另派人来查背景、办手续。你也别慌,这等喜事多少人家盼还盼不来呢!那是老天念你守寡不容易,可不是福报来了?……”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张柴氏大张着嘴的听,觉得自己成了对牛弹琴的那头牛。
只有“州府”两个字是听清楚了的,吓得差点坐地上。
“大姊!咱们平头百姓人家,莫要乱说……”
媒婆嗤的一笑:“我哪里乱说了?喂,你到底看还是不看?”
一小张帛书塞到张柴氏鼻子底下。上面密密麻麻一堆墨点子。张柴氏心中连道罪过罪过,为难道:“看、看不懂……”
和大多数平民妇女一样,张柴氏一字不识。在她眼睛里,那帛书上是字是画都说不准。
可架不住家里有个文化人。小张览刚被吵起来,披了衣裳出门看热闹。张柴氏赶紧把帛书塞到他眼前:“儿子,给阿母看看!”
张览揉揉眼,拿出私塾里背书的样儿,摇头晃脑,一字一字的念出来:“素绢——二十匹,精米——五十斛,金——三斤……咦,这个字念什么……聘……聘?”
两年的学塾没白上,总算是支离破碎地拼出个所以然来。张柴氏听得心尖发颤。
但媒婆轻轻一招手,两个贵奴搬来几个箱子篮子筐,轻轻一脚,踢开一个箱盖。张柴氏往里一看,更是眼前发花,差点晕过去。
抖抖索索说出来:“懒蛋!回屋去,别瞎掺和!”
媒婆看到张柴氏又敬又畏的神色,志得意满地笑。
“原来阿婶不知,你家罗敷女郎造化冲天,前几日让州牧公子亲自相看中了,马上就是一步登天!阿婶以后就等着享清福吧!”
“我再问一句,你家真没有待嫁的女郎?”
张柴氏泥塑木雕,不敢再摇头了。
*
罗敷在墙外面偷听到现在,终于明白了“贵客”从何而来,心里咯噔一下。
好容易逃脱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绑架,已经是心力交瘁,完全把方琼这茬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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