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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病,起起伏伏熬了十余月,众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玄凌处理朝事之余,每日三餐亲往姬宁宫侍奉汤药。我们这些妃嫔也日日在太后身边侍奉,予泽更是睡在太后床榻下,日夜尽孝。

如此五六日后,太后忽然来了精神,与玄凌说了半日的话,又抚着予泽的头顶摩挲了好一会子,打发我们散了。傍晚,西坠的夕阳的余光将世间万物染成一片鲜艳的红,和着早春的寒意,风穿过宫墙巷道的呜咽声,在人的心头压抑上一片沉重的不详感。

竹锦就是在这样诡异的天气下,紧张而惊慌的到了我的景春殿。我心里莫名的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仍是客气的奉上茶水,问道:“姑姑怎么过来了?可是太后或者予泽那边有事?”竹锦笔挺的站着,只有一直微微抖动的袖口显出她的不安:“请娘娘屏退左右。”

我挑高了眉梢,心里的不妙感愈发浓重,竹锦从来是个遵守规矩的近乎刻板的人,怎么会一上来就要求我屏退周围的宫人?心里犹疑着,我相信她对予泽的忠心,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等到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人,竹锦哆嗦着唇,脸上是十分艰难的挣扎的神色。我安静的等待,心里不断揣测她的来意。终于,竹锦眼中的光变得黯淡,眼神渐渐的空洞,她道:“奴婢今日侍奉太后,无意中听到太后与竹息姐姐说话,说,说,要赐娘娘一壶鹤顶红!”她说完,身子顿时像被抽了力气一般,委顿在地,面容也仿佛苍老了十岁。

我亦被这个消息震撼住,脚下踉跄几步,第一反应就是怀疑竹锦。但是她的表现,正是内心激烈斗争后,选择背叛太后的痛苦、无措、愧疚与迷惘。且她亲手将予泽从一个奶娃娃带到今日这般英气勃发的小少年,这等大事上,怎敢胡乱言语?

“为什么?”我喃喃的自问也是询问竹锦,可是一片静默之中无人能够回答。良久,我内敛了情绪,力持镇定的道:“本宫身为正一品贤妃,育有皇子两位,为皇室开枝散叶有功,打理六宫事物兢兢业业身无过错。太后杀本宫,名不正言不顺。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若真到那个时候,纵是皇上有心维护,本宫也是违背不得。”

周源从屏风后走出来,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竹锦,不避讳的道:“奴才略有些不同见解。”我挺直着背脊,闻言抬起眼角看着周源。周源弯着脊梁,双手笼在袖中,如平常一般,是一副镇定的模样:“如主子所说,主子入宫十三年来,孝顺太后,侍奉皇上,尊敬皇后,与各宫娘娘小主相处融洽。协理六宫事物以来,兢兢业业,从无不妥。更是膝下抚养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太后着实寻不到娘娘的错处罪名。

既然没有罪名,太后要杀主子,就是事出无由。以太后一贯的手段,必不会光天化日之下下手。太后的大限就在这几日了,奴才大胆猜测,太后极可能会于薨逝当天让心腹手下呈上鹤顶红。到时,即使皇上爱重主子,两位殿下和公主维护主子,太后过身在前,皇上也不好使人追究。”

我脑中飞速运转,道:“你的意思是,只要那天本宫不在景春殿,或者说,只要本宫不遇上那个送毒酒的人,就能保得性命?”周源弯一弯腰,道:“是。”

现出一线生机,我紧绷的弦有些放松,几乎撑不住也要软倒。我定了定神,道:“本宫好歹也是正一品妃,太后要毒杀本宫,所使唤的人必是心腹。周源,你着人紧密盯着竹息,稍有异动立刻来报。”周源躬身领命。

亲手扶起竹锦,我端出感激的面孔,福下身膝盖几乎垂到地上,道:“姑姑今日大恩,本宫没齿不忘,若能侥幸活得性命,日后定有相报。”竹锦颤巍巍的扶我,掩面道:“娘娘言重了,奴婢恨不能立时忘了此事才好。”

我知她忠心了太后大半辈子,得太后维护信任这么多年,却在晚年做出背叛太后之事,心里苦涩难言。当下转移话题道:“姑姑照顾予泽十三年了,如今予泽立了战功,将来开府,还要姑姑多多为他费心。等姑姑年老之后,他定会为姑姑养老送终。”

竹锦听我提起予泽,眉目瞬间盈满慈爱,人也略显得精神了。她福了福身,道:“奴婢出来的久了,也该告辞了。”我点了点头,为了事情的保密性,没有送她出去。

就在竹锦泄密的当天夜里,戌时末,周源来禀竹息托着放着酒壶的托盘往长杨宫的方向来。我一身青衣,肃容起身道:“周源、宝莺、小钱子、喜儿、山丹、卷丹随本宫前去姬宁宫向太后请安。”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取道上林苑,远远兜了一圈绕开竹息,带着一群心腹悄没声息的到了姬宁宫。彼时,姬宁宫已经落锁,不过守门的内侍见了是我,忙不迭的打开宫门。我阻止了前去通报的小内监,道:“且不必通报了,以免打搅太后休息。本宫过来看看,一会就走。”

因我掌理宫权,又日日过来侍疾,来的惯了,这些守门的内监们也不十分谨慎,放了我进去。来到殿门口,我向周源使了个眼色,周源会意的带着小钱子几人把守宫门。我平了平心跳,推门进去。

太后寝宫内,几支儿臂粗的蜡烛洒下一片昏黄的光线。托了白日太后遣散了侍疾的妃嫔的福,此刻殿内除了两个睡在屏风外的宫女,并无他人。我随意寻了个借口将二人打发出去,执了一柄烛台往太后床榻前行去。

太后正在睡中,呼吸浅的似有似无。我为她掖了掖被角,轻声唤道:“太后?太后?”太后眼皮动了动,慢慢的睁开眼睛,向我往来。几息之后,她仿佛才看清眼前人一般,惊讶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如既往的恭顺道:“臣妾来为太后侍疾。”太后脸色变了几变,道:“哀家这里用不着你伺候,你回去吧。”我摇了摇头,道:“臣妾不敢,臣妾害怕这会儿竹息姑姑还在臣妾宫里等候臣妾。”太后浑浊的眼里射出冷冽的光芒,如刀锋一般,刺的我肌肤生出微痛的错觉——完全不似将死之人。她虚弱的声音缓缓说来,带着一种时光沉淀后的从容,“你知道了?”

我偏了偏头,避开她的目光,道:“太后指的是鹤顶红?”太后此刻确认我知情无疑,怀疑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往几位竹子辈栖息的方向望去,“是谁?”。这是在问我是谁泄密了。我心念一动,也随着她的目光往姬宁宫西方看去,有意误导道:“太后别怪罪她们,毕竟太后自己日薄西山,可她们还活着,活人——”我带着恶意,轻轻的道:“总要为自己打算的。”

太后喘息忽然湍急,任谁知道自己信任了一辈子的忠婢,竟在自己临终之时背叛了自己,都会动气。我假意殷勤的为太后抚着胸口,语调平淡的刺激道:“太后还是勿要动气的好,虽说阎王要人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但您统共就剩下这几口气了,慢慢喘着总能拖个一刻钟半刻钟的苟活。”

太后到底是在后宫磋磨了一辈子的女人,几息之间,她就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手将我为她顺气的手打开,冷笑道:“这便是后宫素有贤孝名声的贤妃?真该叫皇帝来看看你此刻要气死他母亲的面孔!”

我面色不变收回被打开的手,言笑晏晏的道:“臣妾自是孝顺的,只是臣妾还没有活够,太后不要臣妾活,那么臣妾只能让您死了。”我调整了一下坐姿,露出悠哉的神情慢慢的道:“您就剩那么点子力气,也省省别刻意大声说话,若能叫来人早该来了——臣妾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自然会有人帮臣妾做好完全的准备。”

此话听在太后耳朵里,却愈发肯定姬宁宫里有人与我里应外合。竹息远在景春殿,而此刻在姬宁宫的竹字辈个个都有嫌疑。太后顿显颓态,知道大势已去。我见太后不再强势,遂问出一直盘亘在心底的疑惑:“臣妾自问谨慎小心,不知何处得罪了太后,竟让太后临终时还牵挂着臣妾?”

太后抬起眼皮冷哼道:“你道哀家病倒在榻上,便以为哀家无有精力关注你那些蝇营狗苟了?确实,可是哀家也不用去关注,哀家只要知道获利最大的那个人是谁就行了!可怜哀家的容儿,还有那自以为聪明的菀妃,全都做了你这黄雀腹里的螳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心头豁然开朗,问题竟是出在这里!我轻笑一声,道:“果然姜是老的辣,臣妾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曾看见这么大一处漏洞。也是,臣妾也不曾料到您竟然能苟延残喘这么久。只是,太后也别说的有多关爱昌荣皇贵妃似的,您不也曾推她做了皇后的替罪羊?这般为昌荣皇贵妃叫屈,您不担心到了地下她与您对掐?”

我顿了顿,质问道:“您杀臣妾,追根究底是因为予泽立下军功,您觉得他威胁到了齐王是不是?是因为臣妾与皇后有不解之仇,您担心臣妾得势之后对皇后不利是不是?”我看着太后平板的默认表情,心底为予泽叹息了一声,面上平淡的继续说着,“您说,若是齐王知道了当年悫妃犯的错,其实是皇后一手策划的,他会不会觉得朱家与他有杀母之仇?”

太后睁大了眼,瞪着我厉声喝道:“你敢!”我起身,抽出袖中的帕子,丢进太后的药碗里,拧着帕子的一角旋转,让帕子湿的更彻透一些。我拧着湿帕子回身道:“臣妾为什么不敢?臣妾还想知道,齐王知道是齐王妃谋害了怡婕妤的孩子后会是什么表情呢。”我一面说着,一面将湿帕子折叠覆在太后口鼻上。

对上太后惊骇欲绝的目光,我双手牢牢握住太后的双手,抿唇微笑道:“太后放心,臣妾怎敢做出毒害太后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这帕上的汁水,不过是您日常服用的药,对您的身体有好处呢。只是这湿帕子,对人的呼吸略略有些影响,却也不是甚要紧的事。”——对平常之人自是不要紧,对呼吸本就艰难的太后来说无异于催命。“臣妾十分害怕,害怕您还能再苟延残喘个十个月呢。”

我一直扣着太后的手腕,直到她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不行了,我才将帕子挪走。仔细收拾妥当,我换上一副焦急的情绪,慌张的唤道:“来人啊,来人啊!太后不好了,快请太医!”姬宁宫随着我的喊声,灯火通明。然而太后还是没有撑到太医过来,已然薨逝。

太后薨逝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后宫。我在众人赶到之前,将帕子交给了周源,并吩咐他处置竹息。贵妃、德妃第一时间赶到,下一个却是玄凌。我不等玄凌发问,率先迎上去哭倒在他身上,道:“臣妾想着,这一段时间太后这里夜间总有一位姐妹守夜,今日太后却遣散了臣妾们,臣妾心里不安,就过来看看。方才太后醒来,臣妾还服侍她喝了一点药。太后说累了想睡,臣妾为她擦拭嘴角后服侍她躺下。谁知,谁知……呜呜,谁知太后就这样一睡不起了呢!”

玄凌早有了心里准备,他面露哀荣,拍了拍我的肩,道:“幸苦容儿了,母后到了年纪……睡梦中去了,也算走的安详。”他环视了一周,道:“竹息姑姑呢?怎不见她人?”正在此时,小文子小跑着进来道:“启禀皇上,竹息姑姑已经殉主了!”玄凌面色沉重,道:“姑姑看着朕长大,想不到今日也离朕去了。”

贵妃见状,上前轻声劝慰道:“太后得此忠仆,路上也不至于孤单。皇上万金之躯,还请保重龙体为要。”我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小文子,小文子目不斜视的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向玄凌道:“皇上,太后的身后事……”

玄凌道:“就交给容儿和贵妃了。”他顿了顿,道:“朕想一个人再陪陪母后,你们退下吧。”我和贵妃德妃互视一眼,道:“是。”

乾元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太后崩,玄凌上谥号“昭成”为昭成孝肃和睿徽仁裕圣皇后,玄凌辍朝一月为太后守孝。

服丧期间,齐王予漓不知为何与齐王妃起了口角,并动手打了齐王妃。玄凌得知后大怒,将予漓斥责一通。其后,每个月齐王惯例的往凤仪宫请安的身影消失,倒是与汤家的来往愈发频繁。

五月十三日,因昌荣皇贵妃薨逝而拖延的怡婕妤小产一案重审。审案过程中,贵妃发现其间齐王妃有推脱不了的干系,大惊之下,上报玄凌。玄凌感念太后生养之恩,以及与纯元皇后的情义,下旨事情到此结束,为补偿,晋怡婕妤为怡贵嫔。并赐悫贤妃侄女汤静怡为予漓侧妃。

朱茜葳性子骄纵,原来与予漓新婚燕尔还能收敛一二,如今她最大的靠山太后薨逝,皇后圈禁昭明殿,予漓琵琶别抱,愤怒之下,哪里还能维持贤良的假面?日日闹腾不休。汤静怡却是个有手段的,她从不与朱茜葳正面抗衡,而是不断的提拔美貌宫婢为予漓侍妾,将王妃与侧妃的争斗,扩大成王妃与予漓妾室的争斗。由此,朱茜葳嫉妒不贤的恶名远扬,予漓愈发厌恶她了。

予泽却是蛰伏的上瘾了,予漓后院起火,他不仅没有火上浇油,反倒跑去与予漓情真意切的分析朱家与他的重要性,劝说予漓大度,给朱茜葳正妻体面,以免寒了朱家的心。但是正被朱茜葳闹得头疼的予漓哪里听的进去?更是心恨皇后歹毒害他生母,与朱家渐行渐远。

玄凌听闻后,对予漓失望不已,又厌烦天天听身边的人汇报予漓后院的各种争斗,遂与十月初一,下旨令齐王迁至宫外齐王府。至此,予漓失了圣心。予泽得知后,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亦向玄凌请旨,愿迁出宫居王府。玄凌准许。

皇子出宫安居,最是容易安插人手的时候。我手握掌宫大权,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贵妃与我同心,德妃不待见皇后跟着迁怒到予漓。更兼予漓没有女性长辈操持,正妃与侧妃争斗的正热闹,也无心管理家事。安插人的事竟是进行的异常顺利。

忙完了予漓的事,我转过头又来忙碌起予泽。予泽端着茶盏悠闲的看着我和和睦在另一边物件堆里精挑细选药材布匹等等物什,苦笑道:“母妃,儿子不过是搬出宫去,又不是离了这上京城,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我闻言就是一大通抱怨,道:“你也知道麻烦?为何还要做那兄弟情深的模样,自请出宫去?”予泽听了,更是苦笑连连,道:“素日母妃总是教儿子有爱手足,如今皇兄业已迁出宫,儿子身为弟弟理应紧随其后才是。且外面总是自由些,儿子做事也便宜。”

“是是是,你总是有理!”我如何不知道开了府,他就能建立自己的班底?只是他出宫后总不及现在能早晚相见。但是雏鹰总要离开窠巢,儿子总会离开母亲的羽翼,如是想着,我却只觉得心酸难耐。转眼看他在一旁优哉游哉的没有半点离情,心里愈发不爽他,嗔道:“碍手碍脚的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本宫出去!”

到底和睦了解我,放下手中的活计抱住我的胳膊,撒娇道:“母妃别伤心,还有和睦和予瀚弟弟陪着您呢。再说以后二哥哥出了宫,您依然可以让他早晚来给您请安啊。他若不来,哼哼,看和睦饶不饶的了他!”

我心中温暖,抬手去抚她的头顶,忽然就惊觉她已经比我腰还高了。心里顿时更觉酸涩,再过几年她也要到了出嫁的年纪。眉庄进来时就看见一屋的忙乱不堪,以及站在物件堆里红了眼圈的我。眉庄取笑道:“哟,这是怎么了?谁给我们贤妃气受了?”

我连忙擦了擦眼角,道:“儿大不由娘,一时伤感罢了。”眉庄想起予润,也被我带起伤感,她捋了捋情绪,笑道:“总归他们平安康宁就好。”我点了点头,看着依偎在我身旁的和睦,道:“是,总要让他们平安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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