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残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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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鼎沸的南方码头，心口被裹上好几层绷带与伤药的少年，独自一人拖着步伐行走着，不出几步便一头栽到了地上。

见状，站在后方不远处的隋甘摇了摇头，又走上前，不晓得第几次说道：“别闹了，让我扶你。”

貂不恶一双翠眸的目光有如死灰，他数日以来早已不愿意说话，越发颓心丧志，眼下海船一靠岸后他便不听劝，硬要自己行走，一下子倒在地上后，又挣扎几下爬起来，只是闷头不吭声往前走。

他不晓得要去哪里，也不晓得要怎么办，心里那难以忘却的离别之苦，直叫他肝肠寸断，不论是睁眼或是闭眼，日日夜夜心头都盘踞着首领大人与义父最后的模样……而他，只是个既弱小又胆怯的小饿鬼罢了。

小饿鬼觉得他不行了，就这样了，先是首领大人…义父之后……下一个就是他了。

貂不恶的步伐蹒跚，走了没几步，就又扑倒在地上了。

隋甘叹息了一口气，心想：“看样子是傻了。”隋甘一凑近想去扶他，又被貂不恶弱弱地伸手挥开，这少年本就几乎是个行将就木的半死人，没什么气力，他又试图挣扎了两下，才刚爬起身，不出半步就又倒地。

隋甘又想去扶他，还是被推开。

“……。”直到此时隋甘也是有点火了，他身为医者，当真看不惯病人这样自虐，正想开口却发现貂不恶默默地流着眼泪，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也不再试图移动了。

隋甘一愣，怒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做什么呢你？”

闻言，沉默多日的貂不恶忽地开口了，他气若游丝地道：“横竖是死了，我想哭就哭……活了一辈子也没能如愿，爱什么什么不能，想什么什么不能，都要死了……大夫您就别管这么多了…”

隋甘蹲下身子，道：“你现在还有一口气就是天大的恩惠，换做别人早断气了，这位小公子能否别这么丧？”

貂不恶虽觉得心口的伤很疼，却也不比他心里的苦来得疼，他将自己这一辈子回忆了遍，露出浅浅一笑，虚弱地道：“恩惠……送你，你要吗？敢情没谁想要，要不你拿去吧，我是不要了。”

不远处嘈杂的人群之中，走出了一道身穿浅色锦衣的修长身影，姜和煦忙碌多时，才刚从水师的人手中抽身，一过来便瞧见了此景象，他略一思忖后轻声道：“小甘，你也别贫嘴。他日夜都发烧，可能哪里坏了，只管动手。”

“是。”隋甘应道，伸手便往貂不恶的颈间穴位一按。

貂不恶心里闪过最后的念头：“也？也什么也？我这死人的遗言也当贫嘴，这公子……太缺了。”随后便眼前一黑，被弄晕带走了。

几乎大半个月以来的相处下，貂不恶也不大清楚这姜公子到底是做什么的，似乎是钱庄的少爷，这人颇为游手好闲，白日里闲来无事，便经常同隋大夫带着他逛街散心，时不时游山玩水。

“不恶，你瞧这景色多美。”姜和煦闲暇时，便带着这心如死灰的少年游历美景，婉转言道：“你别成天…胡思乱想，这世间还有很多有意思的。”

貂不恶凄苦一笑道：“再美又如何，我想的那人已经见不到了，没人和我一起，太寂寞了……我不怕死啊，没准下黄泉还能相逢……多好，这才美。”

闻言，隋甘道：“这脑子真是病入膏肓！主子，属下无能，再给我点时间，想法子治治。”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隋甘每天仍不放弃，试图让貂不恶振作精神，激道：“懦夫！”

貂不恶也不否认，只是有气无力地回道：“我懦夫。”

“小甘。”姜和煦见这两人简直要成了拌嘴，温声出言道：“他这不就是心里难受么，你得让他清静一会儿。”

隋甘应道：“是。”

姜和煦：“好，你乖…别听小甘胡说。”

貂不恶：“又饿了。”

姜和煦：“想吃什么？都买给你可好？”

“活着无聊。”

“想去哪里玩？我陪你可好？”

“做恶梦了。”

“别怕，我握着你的手。”

“对不住了……我想要去死了。”貂不恶最终仍是落下了这一句，哪怕是姜和煦不厌其烦地好生哄着，他仍是每晚都梦见了那些让他撕心裂肺的……无数的恶梦。

闻言，姜和煦仍是柔声道：“别着急，我再陪你找找……这世间总会有什么你喜欢的。”

姜和煦那双眸间的温和笑意，竟是似曾相似得让他如此眷恋，貂不恶抬眼凝望着这人的面庞，忽地眼眶一热，他低下头，轻声呢喃道：“找不到了，已经没有了。”

。

流年似水，早已十年，与君初逢，恍如昨日。

……为何你偏偏与那人如此相似？

貂不恶单膝跪着，指尖挑起姜和煦的下颚，端详着这人的脸庞。

貂不恶的心中有一个妄念……是否这世间只要还有他一人，对首领大人的存在心心念念，彷佛那人就还在这世间，没有离他而去。

貂不恶此生与他人再无情缘，只因他心已有意中人，哪怕此生遍寻不着……可，他竟是在泠州剿匪一别，又过五年后的重逢那回，对姜和煦动了真情，这份情感他不曾坦白过，且早已在心中被他自己扼杀掉，却是残存了一丝，在他心底的最深处。

“姜公子，我曾经对你动过的一丝情……就到此为止，今日，还给你。”

──这话他说不出口，了断的意味却早已盈满了他的双眸之间，不言自明。

貂不恶将前额抵上了姜和煦的额间，他半敛翠色的瞳眸，浓黑的眼睫微颤，内心煎熬辗转，鼻尖嗅着姜和煦身上透出的淡薄熏香，竟生出了几许醺然似的醉意，貂不恶双颊隐隐地发烫，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闭上眼眸，俯下身子，无声地将自己的唇瓣贴了上去。

“……。”

然而，他没吻上预想中的柔软，而是被姜和煦早一步……摀住了嘴。

貂不恶心底一惊，简直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猛地睁开双眸，翠玉似的眸中泛起一阵慌乱：“你……！”

只见，姜和煦的双眸半敛而下，竟是悄然回避了他的视线。

而后姜和煦取下了一枚自己手上的玉戒，轻轻地牵过貂不恶的手，一声不吭地戴到了他的左手上，貂不恶被戴上戒指后，经脉之中那被心魔燃起而奔腾的热流……竟是逐渐被压抑下去。

恢复了几分冷静，貂不恶看见姜和煦手上，尚还有一枚相同的翠色玉戒，他瞇起双眸，淡漠问道：“做甚？对戒么你这……”

“让你别胡闹的。”此一胡闹，说的是怕貂不恶再走火入魔，姜和煦又续道：“这枚戒指有抑制心魔的作用，若非必要，别取下来，知道么？”

若非必要……这必要说的是什么情况，貂不恶心里也有数，他要是再放任自身心魔的鬼道之力与人一战，怕是要走火入魔、一去不复返了。

貂不恶顿时心下了然，爽快应道：“行，不到情非得已，我不会取下。”

“嗯……都说不合你意了，你还抢着看。”姜和煦露出了苦笑，指尖轻敲了两下貂不恶还捏在手里的书册，柔声道：“不听话。”

听闻这人似是若无其事的言词，貂不恶愣愣地怔住了，方才被这人挡下一吻的事，顿时抛诸脑后，姜和煦到底费了多少心思，才让他这死人重新有了一口气，他不敢细想。

“公子、手记、收好……本帮主受不起。”貂不恶简短言道，把千方百计才抢到手的书册，塞回了姜和煦的怀里，头也不回的走了，冷道：“本帮主不善言词，一时口快，多有得罪了。”

他一步出温调的寝房，身周的空气顿时添了几分寒意，直至此时，貂不恶方才那双眸中隐约化出的竖瞳，已然消退得彻底。

无论是他后心上的刺青，或是这枚玉戒，全是依靠着与姜和煦成对牵引而作用，貂不恶纵使不明白其中理论之细节，也能略猜一二。

那书册之中……后头的页数，虽然难以视出，可貂不恶眼力甚好，他已经看出是被取走几页……看来要从姜和煦的口中把这事给敲出来，还真是没可能了。

姜和煦这人此回当真是有事，咬定要瞒着他了……这世上，断然没有毫无代价的起死回生。

他此生尚且能浮云一世，可他若忽地又死了……姜公子会如何？他若再经历一回死亡，会连累姜公子么……？

思及此，貂不恶莫名地觉得后背的刺青变得炽热，心跳隐隐地躁动了起来，沉重得有些难以呼吸，试图冷静地将心思沉淀了下来，却是越发辗转……生出几许了煎熬。

手上无意识地摩娑了戒指两下，这时貂不恶才忽地想起自己的吻被挡了下来，猛地耳根子一热，在心中忍不住怒道：“了断的吻，不收是吧……口味竟还养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