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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臭小子!还真是出息了!你不偷不抢倒是把自己给卖了!”前头还病恹恹,看上去弱小可怜无助的样子,这会儿骂起人来倒是中气十足,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个老实巴交的弟弟居然把自己卖到顺昌伯府为奴!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姐病死……”阿玕低着头,一脸委屈。

“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不行,你赶紧把钱退回去,把卖身契要回来,我们家再苦再穷,也不能给他们顺昌伯府为奴为婢!”阿琅是恨透了顺昌伯府的人,仗着祖上有军功,拿着爵禄,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欺压百姓,逼死王氏夫妇的,顺昌伯府也有一份,这仇她心里牢牢记着呢。

“可这钱都拿来买药请了郎中……阿姐,你还是先把药喝了吧,这药可贵了,你喝了药才能好起来,好了才有力气骂我。”反正从小到大也没做什么让她省心的事,骂就骂吧,只要她能好起来,他做什么都行。

阿琅把手一伸,阿玕下意识脖子一缩,双眼紧闭,等着她一掌拍上来,不料她拿走了他手里的药碗,咕嘟咕嘟把苦巴巴的药喝了个底朝天,又把空碗随手一扔,下床趿了鞋,一把抓住阿玕的手腕,直奔屋外,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阿玕还没回过神便已被她拉到了村口。

“阿姐,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把卖身契要回来!”

“阿姐你这又是何必呢?把我卖了日后你也不用再受苦……”

阿琅停下脚步,反手就想给他一个巴掌,可当看到弟弟俊秀白皙的脸蛋,怎么都狠不下心肠动手了,只叹道:“家中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入了奴籍就再无出人头地之日,若爹娘泉下有知,定要伤心流泪。”

“又不是真的骨肉至亲,我们连自己的亲生爹娘都不识得,还去想那些祖宗家法做什么?”

王氏夫妇临死前,向两姐弟道出了二人身世实情,他们并非王氏夫妇亲生,而是多年前有人将他们姐弟托付给了江南一户农家。王氏夫妇不知那人来历,只见他得了重病,奄奄一息,留着最后一口气坐船到了江南永安府德昌县桃溪村。而他身边的六岁女童也正发着高烧,另一个篮子里的婴孩嗷嗷待哺。

王氏夫妇见两个孩子可怜,成亲六年又一无所出,便答应收留养育。

“即便你我不是爹娘亲生,也是他们辛辛苦苦养育长大,你这小子还有没有良心了!”阿琅气不打一处来,但又舍不得打他,暗自思忖了半刻,又折返回家。

阿玕以为她已回心转意,没想到她把他手脚束缚,捆了起来,还顺带堵上了他的嘴。他这阿姐看上去娇弱瘦小,力气却大得惊人,做事雷厉风行,谁也挡不住。

阿琅收拾了阿玕,又开始收拾自己。他们姐弟俩身无长物,唯有身上的这张脸蛋还过得去,尤其是阿琅,冰肌玉骨,桃腮杏眼,顾盼神飞,我见犹怜。平日为了不让自己显眼,常作男子装扮,抹一脸烟灰,装一副泼辣性子,不让人欺负。

和顺昌伯府的人斗,无疑是鸡飞蛋打,她一个弱女子再有骨气也斗不过权贵,若是讨不回卖身契,那就只能由她代替阿玕,在顺昌伯府为奴为婢。

阿玕自然看出了她的用意,在床上拼命扭动身子想要阻止她,可是她早走远了。

*

顺昌伯府位于府城东南,高门大户,五进院落,府中奴仆数百人,却都不是什么善茬。阿琅虽没有接触过府上的人,但也听过顺昌伯的名声,欺男霸女,搜敛钱财,早已臭名远扬。

谁家的奴仆不好当,非要进这顺昌伯府的门,阿琅越想越生气,恶狠狠踹了门前龇牙咧嘴的石狮一脚,结果疼得自己龇牙咧嘴,好在天已黑了,没有人看到她在这鬼鬼祟祟、张牙舞爪。

阿琅盯着大门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搭在鎏金的铜铺首上,眉头一紧,用力拍了两下,没过多久,门开了,是个身穿深褐色直的中年大叔,看上去凶神恶煞,“何人敲门?”

阿琅眨了眨眼,道:“我是那个签了卖身契的……阿玕。”

“哦,是你啊,你家里人照看好了?”中年大叔老眼昏花,天色又暗,因此没有察觉哪里不对劲,何况她的声音与十岁男童无异。

“都照看好了,我可以进来做事了么?”

大叔向外张望了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见没什么异样,才放阿琅进门。

阿琅只管跟着他,没有多问,七拐八绕的想先把这里的门路摸清,再想办法找到阿玕的卖身契销毁。

既然不能明抢,就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你先在这里睡一夜,明早醒来再听候差遣。”中年大叔把她带到了一座偏僻的小院,院里连个照路的灯笼都没挂上,黑黢黢,看上去极为阴森恐怖。

“还愣着做什么?快进去!”大叔不耐烦道。

阿琅“哦”了一声,摸黑进了屋,身后的门瞬间被关上,她心下一抖,感到有些奇怪。倒不是她怕黑,而是气氛有些诡异。她习惯了摸黑,很快适应周边的事物,这屋子不大,也没有家具陈设,只有一些稻草铺在地上,该是供人临时睡觉使的。

她不怕脏,一屁股坐了上去,只是还没躺下,黑暗处冷不丁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你也是卖身进来的么?”

寂静无声的时候突然蹦出这么一声,没吓死也吓个半死。

“你别怕,我是人,不是鬼。”听到阿琅的喘息声,知道她受了惊吓,那声音又解释。

阿琅顺过气来,道:“我知道你是人,可我哪里知道这里还有人,你是什么人?”

“我叫蔡安,永安洛川县人……”仔细一听,他的声音不仅尖细,还很虚弱,阿琅小心翼翼循声凑上去,离得近了才看清他的长相,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看上去比阿玕稍长一两岁,他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像是病了。

鬼使神差的,阿琅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自己是刚退烧的人,眼前的少年与她可谓是同病相怜,“你烧得这样厉害,他们给你请郎中了么?”

“我不知道……他们四五天不给我水喝,只给我吃鸡蛋黄,我闻到一阵好浓的香味,后来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我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好疼……”

“哪里疼?”阿琅听来毛骨悚然,这顺昌伯府果然干着一些害人的勾当。

“下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阿琅面上一热,闭紧双眼,回想这一天所发生之事,尤其是方才开门大叔的神情,越想越感到后怕。

片刻后,阿琅总算静下心来,问蔡安:“你是自愿进顺昌伯府为奴的么?你的家人呢?”

蔡安强忍着痛楚,回道:“家里没有收成,交不了粮食,我爹苦于无奈把我卖进伯爵府为奴救济全家……”

“既然是为奴,为何把你害成这般模样?”

“我也不知道……呜呜呜……”他太疼了,心里也委屈,已多日没有和人说话,此刻只想大哭一场,可是阿琅怕他打草惊蛇,招来杀身之祸,连忙捂住他的嘴。

“他们将你当成畜生一样对待,你哭也没用。”阿琅凑在他耳边道:“你听着,要想活下去,就要乖乖听话,把烧退了,后头才有活路。”

她虽然不知道这顺昌伯府暗地里在谋划什么,但好好一个人被害得半身不遂,绝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抓住这个把柄,捅到京城衙门里,顺昌伯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这些年风调雨顺,朝廷少有对外征战,没有战争就没有战俘。开国之初,大批战俘都入宫当了宫奴,也明令禁止民间私自阉割进宫。随着天下太平,宦官供不应求,朝廷又重新颁发圣旨征召自愿去势进宫之人。

各王侯将相府中的内使也由紫禁城的司礼监拨给,决不允许私下买卖幼童擅自阉割充作内使。但顺昌伯高禄非但搜刮民脂民膏,还枉顾朝廷禁令动用私刑,也不知多少良家子弟惨遭毒手。

进了狼窝,阿琅才明白,招奴不过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豢养阉人,好让他过一把皇帝老子的瘾,这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阿琅勾唇一笑,笑高禄的死期总算要到了,可笑着笑着又想哭了,她现在被人关在这小黑屋里,倘若明日醒来发现她是女儿身,先不说会不会阉了她,小命怕也是保不住了。

“蔡安……”她低头看向蔡安,发现他已经疼死了过去。

阿琅见他着实可怜,便脱了自己破旧的褂子盖在他身上,又把边上的稻草一层层往他身上铺,把他捂得严严实实,她此举全然是出于对弟弟的怜爱。

今日若不是她代替阿玕进来,日后阿玕也会遭受像蔡安一样的罪,越想越觉得浑身寒凉,牙齿上下打架,磨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此刻的阿琅竖起了一身的尖刺,睁大眼睛时刻盯着门口,但没有撑太久,后半夜早已倒头呼呼大睡。

*

一个月前,三鼓更漏天,纱罩内的烛已燃了第三支,司礼监的这间值房通常是要燃至天明的。皇恩浩荡,授予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批红”大权,票拟没有批完,谁敢熄烛就寝。

“督主,江南呈上来的这摞奏疏上的票拟都已批完,请您过目。”秉笔太监曹元亨批完了阁票归拢到一处交由到掌印太监公孙怀手上再做最后的定夺。

公孙怀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代替皇帝行批红大权,同时提督东缉事厂。在这大夏朝的紫禁城里,谁人不服司礼监,二十四衙门里权力最大、最得皇帝和太后器重的也就属司礼监的那帮太监。

再说东缉事厂,办的是天底下最机密的要务,派的也是皇帝最信任的太监掌管,东厂的掌权人,人人尊称一声“督主”。

这位东厂督主年纪轻轻便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靠的是狠辣的手段与深沉的心机,讨得皇帝与太后的欢心,对他委以重任,他握着天底下的生杀大权,朝廷上下,无人敢得罪这位督主大人。

公孙怀本来半撑着头,烛火只照亮了他半边脸,光是这半边脸,已叫人移不开眼,他听了曹元亨的话,缓缓直起身,露出了整张脸——肌若无暇凝脂玉,口若檀子,狭长凤目半阖半开,若是全开,必然要摄人心魄的。

然而举手投足间,无半点阴柔之气,他随手拣了一本奏疏翻看,觉得没有大碍便归到一旁,接着再看,翻阅的过程中,无人敢支声,这是他的规矩。

直至翻完了所有的奏疏,他才让人都回去歇息。人都退了,曹元亨却留着没走,公孙怀略抬了抬眼,漫不经心道:“怎么?有话说?”

曹元亨上前一步,悄声道:“回禀督主,属下得到密报,永安顺昌伯高禄买卖幼童,动用私刑,恐有谋反之心。”

东厂的人遍布整个大夏,江南地区更有曹元亨的干儿子杨顺德坐镇,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吹向京城这个网罗天下机密的地方。

“就知道他按奈不住这颗心。”公孙怀像是早有预料似的,不疾不徐地端起茶几上早已凉透的茶盏,也不用撇去浮叶,便这么就着喝了。

“还请督主示下。”曹元亨恭恭敬敬看他脸色。

公孙怀抖了抖身前的鸾带,“宫里的事千头万绪,这事儿不插手也罢。”

“督主这是想撒手让锦衣卫的人邀功?”

这些日子,锦衣卫的人也一直盯着江南那帮权贵,就等着抓住谁的把柄,好趁机捞点油水。

“什么邀不邀功的,都是给朝廷办事,谁做还不是都一样,你也就甭操这个心了,没什么事儿就先下去罢。”

曹元亨是个识趣的人,督主不插手此事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也就没再多说,低着腰退了下去。

人一走,他抬头望向了窗外,明月高照,却怎么也照不到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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