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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公孙怀现身人前,再热的天也凉了。不知他来了多久,看到了多少,阿琅偷瞄了皇帝一眼,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盯着公孙怀,“大伴,有人想对朕不利,朕想教训他。”

而从始至终,公孙怀都不曾看过阿琅一眼。她理应对此习以为常,可在司礼监常受他照顾,以为自己于他而言或许与旁人稍有差别,如今在皇帝面前,他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此时的心情,仿若置身在五月的江南,梅雨不停,潮湿黏腻,难受极了。

“若有人对皇上不利,交给臣来处理便是,何须劳驾皇上亲自动手,莫非皇上信不过臣了?”公孙怀是有头脸的人,就连皇帝都对他礼遇有加,身份地位摆在面前,也不必自称“奴婢”,同大臣们一样得了个臣工的名头。

果真如传言一样,皇帝依赖从小陪伴他的公孙怀,一言一行全凭公孙怀左右,就这么一句话,皇帝竟起不安之色,嗫喏道:“大伴为朕已做了许多,朕也想靠自个儿扳回一局。”

“就凭这个?”他淡扫一眼阿琅手中的弹弓,讥讽的语意似在嘲笑这种雕虫小技难以对付可怕的敌人。

阿琅想跟胡闹的皇帝撇清干系,这种傻事也就只有小孩子做得出来,她只是被忽悠着比赛射鸟的,哪里知道要对付人。

这下倒好,被公孙怀逮了个正着。

皇帝不吭声,阿琅也不敢喘气,左右噤若寒蝉,不合时宜的,一个老成的声音混了进来,“老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驾临内阁,有失远迎。”

从内阁厅堂出来,所经之地不可避免地发现了他们,王正莲虽已年近六十,老眼还没有昏花,远远就瞧见了他们三人,忙领着众人前来行礼。

“公孙掌印与皇上来内阁不知所为何事?”

王正莲出身官宦世家,是三朝老臣,宝隆二十五年进士,四十年拜文渊阁大学士,德化元年升任内阁首辅。当今顺祯皇帝即位后,王正莲曾以皇帝年幼,主张太后垂帘听政,皇帝亲政后,欲收司礼监之权,还于内阁,反被公孙怀进谗太后责其专恣,被太后勒令致仕。

顺祯八年,接王正莲任首辅的徐茂于家中暴毙,朝廷决定复起王正莲。王正莲忠于朝廷,居安思危,一心认定是公孙怀从中作梗,才使他郁郁不得志,被冷落了近两年。

因此,王正莲对公孙怀的态度始终嗤之以鼻,将其视为祸乱朝纲的赵高一类人,欲除之而后快。对此,公孙怀不甚在意,天底下想除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他若全都计较,也忙不过来。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皇上想来内阁转转,瞧瞧为朝廷殚精竭虑的诸位阁老。”公孙怀神色自若,说得冠冕堂皇,皇帝称心如意,附和道:“多亏了几位阁老为朕分忧,朕才能稳坐江山!”

朝野内外,谁人不知他们的万岁爷荒淫怠政,说这样的话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为人不齿的行为。阁老们心知肚明,面上故作惶恐,合着礼数道:“臣等惶恐!臣等蒙受皇恩,理应为君分忧,万死不辞!”

“既然阁老们都已散值,就各自回府罢,朕也要回乾清宫了,皇后还在等着朕。”皇帝这话是故意说给次辅苏起用听的,他站在王正莲右侧,许多时候插不上话,面色一直十分沉静,直到皇帝提及皇后,两眼才闪动了一下,好似如意算盘打响了,内心激动不已。

帝后今年元月完婚,感情并不和睦。皇后是刘太后所选,年长皇帝一岁。苏氏的册后仪式极为隆重,因是开国以来皇帝的第一次初婚仪式。

在此之前的皇帝们早在即位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终身大事,册后也不过是登基以后走过场而已。

苏皇后温良谦恭,品貌端正,苏起用费尽心思才让苏氏在众多选秀女中脱颖而出,由太后亲自选为皇后,只可惜婚后没多久,皇帝便开始冷落中宫,原因只在于苏皇后克己守礼、循规蹈矩,与顽劣成性的皇帝性格不合,难以琴瑟和鸣。

倒是同时进宫的高美人,才貌双全,爱好广泛,幼时与其父亲高福林在外交游多年,见多识广,进宫之后,常与皇帝讲述民间趣事,年轻的皇帝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高美人年仅十四,天性活泼,两人志趣相投,日久生情,皇帝更是不顾朝臣谏言,专宠高美人。

自古后宫多是非,高美人专宠自然遭人嫉妒,就连太后也多次发难,而皇帝的再三维护更是将高美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近日又因高禄谋反一案故意污蔑高美人,在前朝后宫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不得已,皇帝只能舍弃挚爱,将其打入冷宫,方能保全其性命。

此后,皇帝雨露均沾,唯独不召见皇后,这时候说这话当然是意气用事,可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又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可食言。

国朝后宫规定,入夜之后,各妃嫔的宫门之前都会挂上两盏红纱灯笼,凭皇帝心情选择,选中了哪个宫就将此宫门的灯笼取下,随后负责巡逻宫闱的禁卫,便会马上传令其他宫门的灯笼熄火。

宫内事务均由司礼监掌管,皇帝去哪个后妃的宫里走动也会由文书房记录在册,六尚局中的尚寝局女官负责安排就寝事宜。

皇帝指明了意愿,底下的人早已去坤宁宫传话,从内阁出来后,他始终垂头丧气,也不向他最信任的大伴公孙怀寻求帮助,就那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坤宁宫。

其实当皇帝也不见得有多风光,相对而言,她身边这尊大佛倒比皇帝更威风,至少他现在大权在握,还能呼风唤雨,更不会像皇帝那样因为一个女子而身不由己。

“走吧。”送走了皇帝,公孙怀才想到阿琅,喑着嗓子支了一声,阿琅正要看向他,已见他背过身,“旷课一日,回去多临一张帖。”

才跟上的脚步打了个趔趄,阿琅糊涂了,不是他许的假吗?没想到男人也善变,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么想也不妥当,他只能算半个男人,更叫人捉摸不透。

“是。”好在他没有多问她与宋世良见面一事,也没有追究她与皇帝在一起胡闹,若是把罪名怪到她头上,那还不如多临几张书帖来得划算。

“到我身旁来。”他一贯没有温度的语气在此刻听来微微透露出一股暖意,就像是儿时跟着她养父,走得慢了,养父便会停下脚步等她跟上。

公孙怀没有停下,却走得缓慢,阿琅迟疑着不敢上前,又听他慢条斯理道:“夜路不好走,想走快点就跟上。”

夏天入夜迟,内阁一折腾,天也黑了,没有别的内侍跟着,也没个人提灯,偌大的宫禁,墙高巷子深,一入夜更加阴森。

阿琅小碎步上前,走在他左手边,离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在外人看来,与督主并行好比与皇帝同桌而食,是恩荣,而于阿琅看来,那就像是双脚踩在薄冰上,稍一用力就跌落冰水,没淹死也得冻死。

“天下太平!——”本来一路无言,寂静无声,闭一闭眼就过去了,怎知西一长街的远处传来一个女声,缓慢悠长中含着呜咽。

他们把皇帝护送至东六宫外的东一长街后,就从乾清门绕回西一长街折返司礼监,宫门陆续下锁,不知是谁在长街上吆喝,好似有天大的冤屈,而公孙怀听到此声则无动于衷。

宫内禁止随意喧哗,这又是怎么回事?

“万物安宁!——”四字一句,绵长有序,像是固有的令声,基调一致,唱的也都是吉祥话。每唱一句,便伴随着叮叮响铃。

阿琅当是一件奇事,忍不住道:“宫里的打更可真是特别。”

她很聪明,没有贸然直问,而是抛砖引玉,让公孙怀来纠正。

公孙怀如她所愿,如讲一个寻常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很短,寥寥数语就到了结尾,“这是一种刑罚,叫提铃,宫女犯了事,便会受此刑罚。”

“提铃?难怪有铃声。”她没想到这是一种刑罚,听名字以为就是提着铃铛走走,是一种不起眼的刑罚,想这宫女没犯什么大事。

公孙怀没再多言补充,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这种刑罚折磨的是人的心。

提铃就是夜里在宫中巡夜。

每日申时正一刻,天晚宫门下锁时,从起更到五更的每更之交,受罚宫女手中提着铃,从乾清门走到日精门,折返时绕到月华门,最后回到乾清门。整个行走路线都在乾清宫之内,不能走得太快,要徐行正步,一边走一边摇动手铃,让它发出四下声响,并同时高唱“天下太平”云云四字一句。

提铃刑罚非一日二日,有时需长达一月有余。几乎每晚都要进行几次,大风大雨之夜不缀。紫禁城入夜若不掌灯,夜色笼罩下来漆黑一片,空旷无人,阴森可怖。尤其到了风雨之夜,一个宫女提铃走在这条漫长的夜路上,吓不死别人,自己也吓没了半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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