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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宴无好宴。

林崖心里隐约猜到了甄家这位庶长子的打算,只是还拿不准他舍得下多大的本钱而已,面上却一丝儿不露,反倒愈发与甄大爷亲厚起来。

甄琤空有甄家大爷的名头,却没有多少本事,往日里即使嫡子甄宝玉还没有出生,他也远远比不得胞弟甄二爷受甄老爷甄应嘉的看重,平素往来的要么是眼热甄家权势阿谀奉承的钻营小人,要么是薛蟠那样糊涂愚钝的酒肉朋友,人物不说猥琐不堪,也多少失了风骨,何曾与林崖这样气节出众的人相携而行过,一时竟然流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亲热。

甄大爷几乎眨眼间就换了副模样,林崖自然也觉出来了,不禁好笑。还真个是人以群分,这甄大爷才与薛大傻子好了多久,就把脑子都学愚鲁了。当即只做不知,随口与他敷衍些金陵风物权作消遣。

至于林崖如何赞甄大爷置办的这处宅院好,两人又如何推杯换盏暂不赘述,只说林崖不多时就吃得醉了,一双眼睛迷迷蒙蒙,显然是有些糊涂了。

甄琤是东道,见状自然极力要留下林崖,只说这里虽是别院,厢房都是打理妥当的,伺候的下人也还算精心,歇一觉并不妨事。

林崖之前并没有留话说一定要赶回林家在金陵城赁的院子,现在又已经醉得说不出囫囵话,寿生、禄生不过是下人,哪里又争得过甄琤,一行人便安顿了下来。

谁知夜里甄家这处别院就遭了贼。先是一个守夜的婆子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满院的灯火就都亮了起来,黑着脸的健壮家丁仆妇利索的守住了各处门户,只林崖的院子里黑漆漆没有一点声响。

也不晓得是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竟是甄家大爷甄琤亲自领着人一处处的搜。饶是如此,他还是比得着消息就屁滚尿流的往林崖院子里跑的寿生禄生早到一步,堵在了林崖借住的小院门口。

禄生还有些懵,从祖爷爷一辈儿起就是林家心腹下人的寿生心里已经咯噔一声,暗叫一声糟糕。

谁家没个别院?要真是事发突然一处处搜过来的,哪儿就能这么快领着这一片乌压压的人到了客院?就凭甄家这帮子家生子儿的麻利劲儿,那些军爷们都不用吃饭了。这分明是要捏他们家大爷的把柄。

寿生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个高门大户里阴人的手段,真是悔恨交加,他怎么就能灌了黄汤,没坚持守在少爷身边伺候呢?

恨不能现在就伸手抽自己一顿耳刮子,寿生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抱着最后一点儿念想弓着腰凑到一脸意气风发的甄大爷身边,低声下气的求甄大爷网开一面,让他先进去服侍林崖起身。毕竟林崖醉成了那样,这会儿九成九还是衣冠不整的,看着不雅。

甄琤却连理都懒得理他,一挥手就有身边的壮仆出手把寿生推到一边。

寿生只能吞下快到嘴边儿的叫骂,眼睁睁看着甄琤慢条斯理的正了正衣冠,才带着一抹不过如此的讥笑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和一看就碎嘴的老婆子。

这么大的疏忽,恐怕一家子几辈子的老脸都毁在自个儿手里了。寿生正满心的绝望,愣头愣脑的禄生还要添乱,趁看着他俩的家丁不注意就去拉扯寿生的袖子。寿生一下子就恼了,正要瞪禄生一眼,却发现众人都以为正醉得不省人事的大爷正蹬着旁边院子的门槛对着他笑。

眼神清明、眉目舒展,哪里有一点点醉酒的模样。

寿生一颗心猛地落回原处,眼珠子一转就想大声给林崖请安,好正正视听,那边院子里已经闹了起来,有人扯着嗓子喊了声“怎地有女子的绣鞋”,又有人高喊“别混说,这可是林大爷的屋子”,你一言我一语正到要紧处,嚎丧的人却突然被人捂了嘴,院子里一阵死一样的寂静,只是那声“玲姑娘”还是传到了院子外。

一直蹬着门槛摆出比纨绔还吊儿郎当的架势的林崖这才面无表情的从烛影处走了出来,朗声与在客房里一言不发的甄琤道别,也不等人答复就叫寿生禄生两个去召集同来的其他下人,立即回自家院子。守门的下人得不着甄琤的吩咐,又哪里真敢拿官家少爷,便由着他们主仆去了。

能跟着林崖出门的小厮仆人都是林家家生子儿里的尖子,这会子一个个也都后怕不已,暗暗佩服自家大爷这神不知鬼不觉就脱了身的本事之余,纷纷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求今晚别再出波折,安安生生的快些过去,连一贯眼睛长在额角的寿生都亲自捧了宵禁后行走的文书守在车夫旁边。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一行人正好好的在街上赶路,旁边的胡同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娇娇俏俏的年轻女子,直扑在打头的护院马上,黑黝黝的巷子里似乎还有一个脚步蓦然而止。

寿生险些破口大骂,将文书转交给另一边的禄生就虎着脸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要亲自看看这小女子又是个什么来路,旁边的壮仆则饿虎扑食一般冲进了胡同,势要将那藏头露尾的挨千刀的货也一并揪住。

谁知这一揪,倒揪出了个人物。

那冲出来的女子不过是金陵城里有点名气的小戏,躲在巷子里不敢见人的倒是薛家曾经的心腹管事。

寿生与前几年在金陵看院子的一个家丁低声嘀咕了几句,不敢怠慢,急忙爬回车上禀报了此事。

林崖今夜确实饮了些酒,在甄家别院里又折腾了半天,这会儿身上正乏的很,听了这么条消息倒精神了:“你们可拿得准?莫把张三当了李四,唬我一场。”

“小的们怎么敢!”寿生急忙拍胸脯打包票,他们刚出了漏儿,这会儿急着立功:“那薛老六儿平日里在金陵城耀武扬威,混拿自己当名牌上的人,偏偏去了的薛老爷看重他,样样大事离不得。咱们还从他身上摸出了一沓银票,少不得有千多两,那小戏还包了不少金首饰,定是藏了祸心!”

这样的心腹下人,薛太太没有一并带走,反而把他留在了金陵城,肯定别有所图,说不得就关系着林家,寿生他们直接就将人拿下了。

林崖点点头,正想解下身上的荷包赏给寿生,却想起这是临行前黛玉领着丫头们做出来的,手顿时就放了回去,只赞了寿生几句,命把那两人仔细堵住嘴捆上,带回去连夜盘问。

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亲戚家的逃奴罢了。反正前些日子,还有人为了薛家这门亲戚千里送骂到林家,他这么做也是举手之劳,全了亲戚情分而已。虽说这亲戚拐了不知几个弯,帮忙处置几个私逃的奴婢还不在话下。

那薛老六也是个没骨气的,不过在马上颠了一会儿,吃了林家下人几句奚落辱骂,便吓得两股战战。

等到了林家在金陵的宅院,被提溜到林崖面前,乍着胆子瞟一眼上首含笑吃茶的林崖并两边的黑面健仆,再瞄一眼林崖手边从他身上先后抄出来的银票、契书等物,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薛太太卖了。

原来,唯一的男丁薛蟠不中用,薛太太薛宝钗两个又是内院女眷轻易出不得二门,薛家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为何会发生票号被挤兑的事情,还是薛太太后头实在没法子,带着女儿并几色厚礼求到了甄太太跟前,才得着了一句提点:江南可不是只有一个甄家。

甄太太惜字如金的说了这么一句,便当着薛太太的面处置起了家事,吩咐起了管事媳妇,说是要把什么偷窃了府里财物的穷亲戚送走。

薛太太茫然无措,丝毫摸不到头脑,薛宝钗心下却顿时雪亮。祖籍江南,权势又能令炙手可热的甄家忌惮三分,还要能跟自家沾上点儿边,可不就是那行事狠毒伤阴德的林家?没想到他们弄断了哥哥的腿不算,还要仗势欺人到这等地步。

知道了仇家,薛家母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倒也相处了几条不错的计策。可凭他们能给出多大的好处,对上捏着盐引的林如海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视盐引如命的大盐商根本连见都不肯见薛家的管事。

眼看着万贯家财灰飞烟灭,薛太太和薛宝钗一个按捺不住,就下了狠心。

她们也不再苦撑,赶着贱卖了几个颇受人青睐的铺面,得的几万银子连薛蟠都没摸到边儿,直接就交给了薛老爷最为信任的薛老六,让他秘密寻几个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一要身家清白,二要人口多,买通了之后立下身契,送到京里告林家的状。

就是林家没做又如何,臭了林如海的官声,自然有那等急着拉林如海下马好取而代之的帮他们薛家踩林家几脚,帮他们出气。

薛老六隔着帘子对薛太太发了毒誓,接过银子一扭头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根本没有把银子给足不说,有两家,他还欺人家懦弱,只给了几吊钱。

只是人家虽然懦弱,也是送亲儿子走死路,这份人命钱怎能不争,摸上门闹了几场后薛老六就心生去意,叫上相好的粉头就要跑路。不想那粉头拿他的钱外面包了小白脸,薛老六今非昔比,不好大张旗鼓的闹,暗地里你抓我跑,就撞到了林崖眼前。

薛老六说到最后,左右开弓就给了自己一顿嘴巴儿,只求林崖能高抬贵手,寿生他们皆是怒形于色,林崖垂眼看一眼拇指上华彩内蕴的扳指,突然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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