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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盏桔子灯亮起。

商皑伞面微倾,堆雪积在他宽阔的肩上。

男人的皮肤很白,跟天地茫茫白雪一个颜色。

此时纪湫一双眼睛圆滚滚的睁着,好像以为还有下文。

“我、我什么……?”

一阵风动,暗影摇晃。

男人踩着木拖走近一步,纪湫顿时被困进了伞下方寸世界里。

商皑深沉的眼睛凝视着纪湫。

唇轻轻开合,温热的气息扑来,好似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因为你在这里,我就哪里也去不了。”

像含着微苦的丁香,连神色也在刹那间有了破绽。

纪湫却只用不可置信的表情望着他。

商皑闭了闭眼,不去看她在自己面前毫不顾忌露出惊疑的脸。

“我们分开的时候,山上还有很多人。”

声声低涩,陈述一件令人高兴不起来的事实。

他勉力收紧伞柄,身前纪湫恍然大悟。

和商皑同乘一辆车回去,不合谣言不攻自破,相反,则落人口舌。

但纪湫好像又不懂。

身为海蓝金纪总参加宴会,整晚上都没有和商总交谈一句,似乎已经明显得不需要假装恩爱了。

“我们貌似并不需要……”

她并没有任何犹豫地想要说出自己内心困惑,但商皑并没有任由她成功表达出来。

“不止如此。”

商皑睁开眼,瞳色明灭不定。

“我在这里还有其他工作上的事情处理。”

眨眼间,留给她的是如往常的沉静。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周围一片幽寂,连风似乎也屏息。

一枝枝攀在竹帘上的梅花,红艳得像凝了精魄,懵懂茫然地打量着人间情爱。

商皑话有理有据,纪湫也没有杞人忧天的习惯。

“行,我绝对不会打扰你。”

商皑看到纪湫明明白白的爽快,与短暂流露的释然。

红梅花瓣乘着风雪,悄无声息落到脚边。

商皑微微低头,纤长睫影打在脸上。

他伸出手来,袖摆盛满霜气,银色团花凌寒而开。

“来。”

纪湫最开始没懂,迟疑了一下。

商皑不知是在腹诽她的迟钝,还是鄙夷她的不领情。

他似叹了口气。

下一刻,纪湫的手腕就被商皑握在了手里。

隔着衣料,沉稳地护着,进退有度。

他的脚步却不慢,最起初纪湫跟得慌慌张张。

后来她逐渐发现,无时无刻包围着她的稳定力量,不需要她担心什么。

嫣红的布料,时不时轻擦过藏青色袖口。

绚丽的色彩撞进白茫茫的世界,点燃满地的冷魄。

交接处的秾艳有点显眼,纪湫眼睛落在商皑纤长分明的手上。

从这个角度,几乎都看不到被包裹在其中的手。

原来不只力量悬殊,就连体量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她由此不禁抬头,第一次好奇男人比自己高了多少。

远远自雪中走来时,宽大的黑色衣袍下,他的身材挺拔清瘦,像青松。

离得近了,却比她想象得英伟许多。

纪湫考量的视线在他背骨打转,商皑忽然看了下来。

她差点没来得及躲开,就听到他问。

“你的手一直都这么冰吗?”

纪湫诚实地点头。

“那你冬天都是怎么过的?”

纪湫若有所思,“暖水袋,暖气,一到冬天就不出门。”

商皑探索的目光投下来,“既然这么怕冷,为什么不多穿一些。”

纪湫认真回答他,“我只有手脚冷,无论穿多少也是暖和不起来的,除非有其他的热源。”

商皑仿佛没能理解。

纪湫勉为其难地对他举例阐述,“上学读书那阵,最讨厌的就是冬天。尤其是高三冲刺的时候,天天考试,至少两个小时不能动,考试结束起来脚僵得都没知觉了。后来我买了暖脚贴,结果竟然一点用也没有,我以为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可即便是暖热过再贴,到最后也会冷下去,还是我脚太冰了。”暖宝宝也暖不了石头。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的装备挺齐全的。首先是一个可以折叠被子的枕头,然后是一个衬手的暖水袋,暖水袋趁着滚烫的时候放进枕头里,可以管至少三个小时。”

“无论上什么课,我都把手踹在枕头里,下面的膝盖也悄悄用毯子搭住。”

“你知道吗,就是因为我这样做,我们数学老师曾经特别愤怒地跑到我跟前,骂我这个样子像是在泡凤爪。”

纪湫满脸笑意,乐不可支地把手作爪状,眼睛弯弯地望向商皑。

然后她望着商皑那张脸,忽然愣了。

松懈了,大意了……

她从没有想过,讲起那段青春的时候,会如此留恋忘情,以至于竟然忘了对面听着的人是商皑啊……

正待她心乱纠结,后悔不已的时候,商皑蓦然握住了那只“小凤爪”。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将伞柄换了一只手握。

眼睛看着她笑。

“我真好奇,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明明是嘲谑,注视着的目光却温柔得不像话。

过后他的声音像被风吹散。

“原来你的生活这么有意思。”

纪湫一惊,看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忍不住缩了缩手,却没挣开。

男人的力道却收得更严了,带着着某种意外和满足,给她筑造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围城。

其实商皑并没有捏疼她,但霸道的掌控,却堵死了她的逃路。

纪湫百感交集地红着脸,也没有激烈到一决高下的程度,只是在腹诽的时候,手指无意地在他掌中蜷了下。

像是蝴蝶破茧,颤着翅膀挠痒了他的掌心。

微妙的生命感,带动他心脏强烈的共鸣。

浓稠蜜意顺着一线心弦缓慢地淌,滴滴滚烫,竟说不清是痒还是痛,只让他轻易又难耐起来。

商皑唇角绷紧,手里力道收密,把伸展翅膀准备高飞的蝴蝶,困得动弹不得。

这次纪湫被攥疼了,骨骼好像都被他重新捏就。

威势无声地袭来,纪湫眼睛皱了下,缩了缩肩。

竹林的路好像很长,明明脚下已经不再是鹅卵石,他的手却仍旧没有放开。

纪湫心紧着。

似乎忘了起因。

她挺意外,薄情寡义的男人,掌心的温度却这样滚烫。

室内,玩扑克的年轻人兴致正浓。

祝桑站在窗外看见雪落大了。

穿过走廊,顺手拿起桶里准备的伞。

伞撑了一半,看到了远处并肩而行的两道身影。

伞重新被放回桶里,伞骨轻抖了几下。

火红的小枫叶张开小爪子捧住雪屑,小亭子的周围随处可见黄澄澄的橘子。

一隅静谧泥地上,昏暗的地灯像明灭的流萤。

纪湫想起夏河的话,抬头问他。

“你是怎么住进来的,客房应该已经满了。”

浅浅的影落在男人脸庞,沉静的一双眼摄人心魄。

“那对老夫妻走的时候,我正好到。”

纪湫挠挠额角:“他们好像也是才来不久啊。”

没过心的一句话,让男人的眼角沉下一抹异色。

“比起小镇的雪景,他们似乎更想去挪威极光。”

纪湫眼睛亮了,“挪威的极光……”但瞬间光芒又灭掉,“虽然漂亮,但是好冷。”

商皑注视着她。

“也不是全季都冷得可怕,总有一些温和的日子。”

纪湫心生无奈,“是的,但我兴许碰不上了。”

良久,商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那等我们退休了,再一起去。”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砸进纪湫心头。

好似没有看到她的错愕,他唇角勾起清淡的笑。

“不止是挪威,全世界都可以去。”

男人狭长的眼眸,盛着一层透明的水光,流转着动人心魄的热意。

纪湫好像不认识眼前的商皑了,“你说……退休?你放得下商氏吗?”日理万机的工作狂,竟然想过退休这种事。

她以为商皑的座右铭,是死在谈判桌上。

恍惚间,男人手臂一展。

下一刻,纪湫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按在怀里。

背部滚烫,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知到商皑手心的温度。

很快,这份热烈席卷全身,纪湫感觉自己好像顷刻就要融化。

商皑的气息喷在耳廓,悠悠地回转。

“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伞从手里滑落,侧卧在雪地里。

几片火红的枫叶飘下去,伞衬接了好多的雪。

纪湫脸颊靠在顺滑的衣襟上,许久愣着。

后背传来丝丝冷意,是后颈暴露在了冷气中。

她不忍战栗了下,随之而来是发丝瞬间松散。

纪湫吓了一跳,不解地用手推开分寸。

男人目光幽深,却又炽热得骇人。

“你的头发乱了。”

吐露着熟悉好闻的气息,他的手穿进了发间,带起头皮一阵紧绷感。

纪湫避着应了两声,颔首作势要绑。

袖口滑到手肘,露出白得刺眼的藕臂。

染得灵动俏皮的棕色卷发被全数攥在手中,露出肩上可疑的红点。

红点好像又被挠过,晕出片片红痕。

亦如那夜月色下,他指腹的嫣丽。

纪湫嘴里衔着发圈,正挽起头发,凌空而来的手,毫无道理地夺走她的成果。

男人神色认真,轻柔缓慢地拢住姑娘发丝。

抬起的手护在她的脑袋两边,纪湫整个人都被罩进一片阴影。

在不知不觉中,被带进的一片天地里,四周安静得只剩商皑浅浅的鼻息。

他的下巴好像抵在颈窝,脸颊也亲昵地靠近。

纪湫皮肤上小小的绒毛似乎都紧张得立了起来,但她又不确定是否自己心理作祟,亦或是专注手中动作的无意触碰。

她心中一片混乱。

时间在纪湫这里产生流逝缓慢的错觉。

然而区区小事并未耽误商皑多长时间。

他显然操作熟练,亦如他还是小朋友的那阵,经常被这个懒到早上在化妆镜前坐着都能睡着的女人奴役扎头发。

彼时他连勺子都拿不稳的爪子,吃力地把她一缕缕头发攥在手里,勉为其难理顺,却又常常在绕发圈的时候满盘皆输。

今时今日,商皑一只手便能游刃有余握住她三千青丝。

很快,商皑指间就初现一枚漂亮的发髻。

纪湫还在纠结,商皑垂眸,把她口中含住的发圈夺走。

在她受惊的表情下,商皑平静启齿。

“我一直很想说,你是真的手笨。”

三两下缠绕,脑后垂下娇憨的小花苞。

“以后没人给你梳头发的时候,拜托你还是散着好么。”

商皑的认真看了她一眼。

说罢,抬手覆上绯色的衣领,后颈那朵红痕,明媚张扬地绽放在幽黑的眼里。

商皑闭了闭眼,将其遮好。

当视线挪到纪湫脸颊,发现她正目光愣愣地望他。

自怀里仰头的模样,给他带来一抹焦躁。

喉间的干渴,仿佛需要清爽的橘子汁来解。

不知从哪里,飘来金黄的银杏小扇,纷纷扬扬伴着雪花下了一场雨。

小巧的叶子从男人的深色的胸襟滑落,留下一弧柔软。

纪湫细密的睫羽垂下,抬手碰了碰脑后的小团子。

难为情地咧咧嘴,看他一眼。

“还是被你发现了,我确实很不会做这种事。”

姑娘脸颊被雪冻红了。

像是雪墒里养出的果子,飘着一阵沁人心脾的香甜。

商皑的目光温柔地落下来。

“很漂亮。”

说话间,手指拨开纪湫的额发。

起先微微偏过头打量,收回目光时,似乎对她笑了下。

“我是说我的手艺。”

弧度加深。

刚刚一直忽明忽灭的地灯突然亮了起来,光芒乍泄,好像把一场雪烹透了。

纪湫心湖泛起涟漪,心情难测,深陷云雾。

忽然间,身后响起脚步声。

提着灯的男人,惊呼起来。

“嗨呀,是商总啊!”

=

茫茫雪里,亮着一团橘子光。

裹着一件皮草毯子的男人走近,脸上是心花怒放的表情。

“商先生来找夫人玩呀!”

纪湫一怔,飞快看了眼商皑。

对方面无表情,脸上铺了一层灯光暗影。

纪湫回头向眨巴着眼睛的夏树澄清,但显然夏树并不好奇她回答,而是期待着两人加入。

“正好正好,玩游戏就得人多才热闹,商先生一起来呗。”

说是提议,但胳膊间挟持的动作势在必行,笑得不见眼睛的灿烂表情更是令人盛情难却。

眼瞅着,夏树一手一个就给丢进了屋里。

门帘外,纪湫遗憾地看了眼商皑,表示自己也是爱莫能助了。

商皑有所察觉,瞥见纪湫一脸同情。

片刻,收回目光,不见波澜地望向屋内。

竹帘撩开,风雪灌入,屋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在一道道或讶异或惊恐的注视下,男人带着一身冷气淡然走进。

他随意落座在木椅上,长身向后靠着,手臂搭在扶手上,垂下的藏青色袖角挂着冷气。

即便是身处末端的位置,却仍旧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

像是角落里的监考老师,习以为常地面对着一群噤若寒蝉的学生。

宁静的环境里,貌似有咽口水的声音。

待纪湫落座,一脸毫无察觉地对各位笑起来,“正玩什么游戏呢?给我讲讲规则呗。”

身侧一个男孩反应过来,倾身凑近。

“就是添字游戏……”话没说完,他无意中挪开一寸的目光有瞬间的紧绷,然后悄悄隔开一些距离,“每一个人在规定的时间里增加一个字不影响语句完整……”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湫发现对方似乎说得很吃力,头上出了好多的汗,目下与其说在笑,不如说脸颊在抽搐。

夏树端了两杯水回来,是与众不同的愉悦开心。

“擅作主张,给二位弄的橘子汁。”

纪湫道了声谢,目光放远,看见对面宥茗在擦汗。

纸巾遮掩中的脸上,对纪湫投来尖锐刻薄的怀疑。

新一轮的游戏中,以“我爱吃橘子”为首发题目,转了几圈之后到了纪湫。

“我们俩和他们仨都不是特别喜爱吃他们仨那超大的橘子的特酸甜涩的皮吗。”

这显然已经无法再塞任何一个字。

纪湫感觉头顶凝结一团黑云。

五秒钟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纪湫答不出来,就会受到真心话的考验。

虽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代价,但内心的胜负欲不允许她输掉。

她硬着头皮,咬牙道:“我们俩和他们仨都不是特别喜爱吃他们仨那超大的丑橘子的特酸甜涩的皮吗?”

纪湫加了个“丑”字。

众人幸灾乐祸的表情僵在脸上。

夏树反应过来,颇为遗憾纪湫的侥幸过关,“好吧好吧,就算你赢。”

说罢,神色狡黠地看向商皑,“商先生,该你咯——”

满桌子的人都投去期待的目光。

纪湫给商皑留的难题可不小。

商皑眉头未皱一下,状似思考。

随着时间,他却一言不发。

夏树激动得眼睛都睁大了,直起身伸出一只手,指头一根根地缩起来。

小年轻们虽然畏惧商皑,但毕竟事不关己,还有夏树这个缺心眼的首当其冲,难免也悄悄亮着神采。

众人瞩目之中,夏树手终于握成拳。

——倒计时为零。

商皑认输地合上眼。

来自于商皑眉宇间罕见的无力,瞬间触发了夏树内心激动的开关。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欣喜若狂地把桌子拍得哐当作响。

“终于结束了,万万没想到输的人竟然会是商先生你啊!哈哈哈哈哈,给商先生上小纸条!”

显然,夏树完全没感觉后脖子的冰凉。

纪湫怀着同样的心情,笑盈盈的一双眼睛望商皑,颇为好奇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至于周围无关人等,神色似乎颇为挣扎,根本不知道要往自己脸上塞什么表情才合适。

商皑摸出一个小纸团,刚拿出就被夏树迫不及待地夺走。

大家替夏树生生挨下了身后呼啸的恶寒。

夏树浏览完毕,“请问你最喜欢吃的食物是什么。”

语毕,神色遗憾地感慨,“可惜,不是什么刺激的问题呢。”

纪湫也悄无声息地放低了视线,期待之光淡了。

这问题确实简单。

漠然的声音自身边响起。

“没有。”

纪湫看他一眼。

男人坐得懒散,双臂环绕在胸前,抬着一双深黑的眼睛回答夏树,听着并不像是敷衍。

纪湫起先微有错愕,然后便心里了然。

——小小回忆一番,纪湫发现商皑确实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天底下能点亮他眼中欲·望的,恐怕只有凶残角逐的商业战场。

除此之外,他俨然就是个无情道修士。

夏树却没有在商皑简单的回答里感到任何一丝尴尬。

反而喋喋不休评价起来。

“商总肯定只是没有碰见喜好吃的。不瞒您说,我绝对可以称得算是行走的美食攻略。月岛屋的铜锣烧你们都知道吧!”

回首时,夏树得到了好多人的点头附和,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迎上商皑愈加寒冷的目光。

“我记得你来的那条路上,应该有一个特别显眼的红色建筑,那就是月岛点心屋的总部,里面的抹茶味铜锣烧好吃极了!商总真的该去吃一吃。”

旁边响起纠正的声音,夏树的目光一转而过,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体会到商皑沉出的下三白。

“总部在新泉区吧……”

言下之意,从a城来到这里,是不会经过新泉区的。

怎料,夏树突然冷笑一声。

“我就知道你们会问这个问题。”他上半张脸添了一层阴翳,眼眸在底下亮了起来。

“肯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商先生是走的g408国道,在平城支路下的b道,一路朝北绕过‘邬樵山’,抵达c城西南新商圈‘青扇路’,最后从南边的‘苓平镇’进的茶神山!”

一鼓作气说完,夏树深深呼吸一口,脸上缺氧的血色退下。

众人只听得目瞪口呆。

待他说完,好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

“不会吧商总,绕了这么大一圈?”

商皑额角隐现青筋。

正当他开口,却被另一道高亢的声音打断。

夏树神采奕奕,“这位同学的问题很好!”

该同学:我哪有提问……

夏树身上再次出现破案的高光,眼下他振振有词。

“最起初,是商先生抵达的时间引起了我的注意。秉持着实事求是的严肃态度,我获得了商先生准确的入住时间——不好意思商先生,我其实是不小心知道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商先生抵达的时间接近七点。”

“如果您六点出发,算八点回的a城,期间间隔十二个小时的时间。然而您车胎和车身的痕迹却在告诉我,它并没有在城里呆了多久,您甚至连换一辆车,或者安排清洗的时间也没有,所以排除你在a城长时间处理事情并从原先的a路来此的情况。您这么长一段时间都去干什么了呢?”

“答案是,您堵在了b路上。”

“按理说,如果你走a路,并不会出现堵车,但是您却选择了b,很显然,您是想从v城走近路。但意外的是,今天的b路上发生了一起事故,导致道路近三个小时拥挤。”

“显然您最后放弃了继续走b路,而是选择往北走邬樵山。然而这一条路,甚至比最起初的a路还要绕得多得多得多——以下省略一千字也无法表达这条路有多绕。”

“所以,结论就是,您本想走近路,却不料遇上事故堵塞多时,最后不得已而选择了更为夸张的远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刚刚这位同学为什么觉得商先生绕了这么复杂一大圈子。”

夏树分析得头头是道,众人听得是一头雾水,最后在他的结论中稍微明白过来一点点。

空气很安静,大家都在用不同的目光打量着商皑。

位于风暴中心的商皑,气定神闲,礼貌地弯了弯眼。

“夏探长果然聪慧过人。”

一句赞许的话,落在旁人耳朵里,怎么听着都更像是——“你觉得你很聪明是吧?”。

夏树难为情地挠挠头,“过奖啦,我其实只是想说,如果商总在b路上再多扛一个小时,三点就该到了,也不用多费那四个小时。反正都塞得走不动,你去边上吃吃铜锣烧多好。这都怪你没去吃点心。哈哈哈。”

纪湫九分心思用来理解夏树的分析,大约明白后,又用仅剩的一分心思做出心得体会。

她伏低了身,朝商皑小声打听,“到底是什么客户啊,你这赶来见一面也太辛苦了。”

商皑双臂环起,直挺挺的身子靠在椅子上,动也没动,像一根僵硬紧绷的树干。

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看她。

纪湫没得到回答,却被另一件更有趣的事情吸引。

夏树夸夸其谈的声音穿破两人间的空气。

“话说啊,b路可是传说中的‘情劫之路’啊!”

众人亮晶晶的小眼睛看向夏树老师。

“怎么说?”

夏树托着下巴边阐述边感慨。

“在这条公路上发生的事故,件件都是跟情有关呀!有丈夫和小三私奔被原配开车同归于尽的,有把出逃的女儿抓去结婚的,有一声不吭带着娃回娘家丈夫追妻火葬场的……今天的事故呢,是新娘跟初恋逃婚了,新郎带着他的伴郎团开了一群豪车追赶竞赛。”

“太巧了。还真都是感情纠纷啊。”

夏树摇头:“也不尽然。其实也有不远万里开车去见老婆的。”

纪湫专注的听着,耳边忽然传来茶杯重重放回桌上的声音。

她转过头,碧绿色的杯子安稳地立着,男人白皙如玉的手指虚持在侧,半敛着眼睑,目光不知放在何方。

只剩一半的水,无声地冲撞着杯壁。

大抵没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纪湫回过头去,跟小年轻们一道兴味十足地听夏树讲见闻。

“这条路或许只喜欢糖不喜欢玻璃渣吧,一般情感纠葛发生在这里准落不下什么好结果,但如果是善意美好的奔赴,好像都没什么事情呢。”夏树眯起眼,“所以告诫诸位啊,以后网恋奔现最好不要走b路哦。特别是那些p图高手,还有海王们,注意了哈!”

大家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

欢快活跃的气氛中,却始终涌动着一些微妙的不和谐。

祝桑目光沉沉地落着,手指交握在膝盖上,无论嘴角再怎么附和着众人,眼睛里也始终无法暖和起来。

长久的刻意躲避,让他的眼睛好像也不适起来。

夏树的那句话,懂得都能懂,不懂的如何也不懂。

祝桑的心像是陷下去了一块,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索。

亦或者说,想去求证。

这样的心思,令他大意地放逐了躁动脱缰的目光。

桌上趴着的姑娘,脸颊红粉,明媚动人地笑着,眼睛一泓清泉,清澈得惊心动魄。

祝桑哑然失神,而后蓦然觉察到自己激烈跳动的心情,强大的道德感压制而来,将他一头按进水里。

挫败之际,他正欲挪开目光,却撞上来自不远处的打量。

倚靠在椅上的男人,身处射灯最外围的浅晕里。

他深沉的眼睛,像锁住天地一切黑暗的万里海底。

不知道被那个男人看到了多少,看了多久,祝桑心里升起一股被撞破的难堪。

对方隐没在暗色中,却像一手掌握着处在光芒里的芸芸众生,任何人的心思都无需被放在眼里,他朝着这边清浅勾了下唇,是礼数得体的微笑致意。

祝桑也笑了下。

他没有选择。

席间气氛被夏树活跃起来。

见多识广的男主,显然很招女孩子喜欢。

纪湫看了一圈,发现好几个姑娘看夏树的眼睛里,都有不同程度的崇拜和倾慕。

她自己也能感同身受到这种心情。

毕竟小说里的夏树,确实是魅力无限。

被作者在文中称之为明骚和粘人的小缺点,在纪湫这里何尝又不是可爱至极的亮点!

在线追星真的是太幸福了!

纪湫双手托着下巴,仰着脑袋眼睛亮闪闪的。

身后商皑握着茶杯。

指骨平静,杯中的水却激烈震荡。

有人大概是被气出了内功。

很快,纪湫觉察到夏树目光骤然的冰冷。

她回过头去,看见门边站着刚从外面回来的苍洱。

夏树似乎还没有消气,“哼”了一声,跟小姑娘们玩笑得更为起劲了。

这个“哼”,可谓矫情到了极致。

苍洱果真全身紧绷,用眼睛把“寻欢作乐”的夏树千刀万剐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捏着拳头一脚一个坑地走了。

纪湫两边看了看,心里忽然着急了。

妈妈不准你们闹矛盾!!!!给我甜起来!!!!

纪湫正悄悄苦思冥想,后面的凳子一动。

商皑站了起来。

明明动静小到根本没有达到惊扰大家的程度,但全场仍旧被按下了暂停。

少年少女们全都不约而同流露出心惊肉跳的表情,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等候商总发落。

这样的关注下,让本想直接离开的商皑只好解释一句。

“不好意思,我现在需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原来不是做错事冒犯到了这位,孩子们悄悄松了口气。

纪湫也抬起头看他。

商皑唇角只挂着一线用来表明态度的弧,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假装礼貌,但确实没有愠色成分。

觉察到她的目光,商皑也看了下来。

对上底下好奇打量的姑娘,男人的眼睛再无收敛地有了笑,他似乎微微弯了下了腰,凑近几分,说话的时候,看她的目光更多了几分专注和炙热。

温柔陷在里面,春风也化雨。

“我走了。”

低低的嗓音像是只对她一个人说的呓语。

纪湫眨眨眼,不知是在分辨男人眉眼里的情意,还是在分析自己内心被触及的位置。

商皑无所谓看到她的探寻和犹疑,只是把热烈悄悄地,谨慎地往深处又藏了藏,最后只剩唇角翘起。

细细描摹过姑娘姣好的眉眼,伸出手去,撩起她额前一缕垂下的发丝,熟练藏进了髻里。

然后对着她显然有了荒谬的眼睛,灿然笑开。

一言不发着,神色却恍惚间深了几许。

然后手指跟着垂落。

触碰即离,风过无痕。

起身之时,便调转了脚尖。

留有两道压痕的指腹间,仿佛仔细拿捏过分寸。

勉力从容的脚风,也似乎寻觅过退路。

颇有些意外的纪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了扶刚刚被他触碰过的位置。

那抹发丝好像在发烫,藏进三千青丝里,就像是火石落进了水里,再难捉住那颗沸点。

正悄悄朝深处留意,花苞一样的团子却在蓦然手心里动了动,像初次绽放的那个瞬间。

那份滚烫,大概是生机的注入。

纪湫复又眼眸,已不见那片颀长的藏青色身影。

竹帘还在轻轻地摇晃。

商皑走之后,纪湫的耳边响起了如释重负的叹息。

紧张的气氛得到缓解,大家换了个游戏,玩得越来越兴奋。

眼瞅着过了午夜,屋子里竟没有一个人提议入睡。

民宿的地暖很温和,但待久了,人难免会烦闷。

大雪覆盖的林里,有耐不住长夜漫漫的鸟兽高枝展望,一声一声沉闷的咕哝,唱给自己听。

纪湫穿过静悄悄的小榭,上了几步黄土砌成的□□,推开小木屋的大门。

被惊动的几只小猫转头望来。

觅意的特色除了温泉和茶神山的雪景,还有一处不容忽视的特色,那就是坐落在红枫掩映中的一间小猫屋。

经营民宿的老板,也同时经营着一个家庭式猫舍。

猫屋里有员工十五只,分别是一窝布偶,几只银渐层,一只金豆豆。

当然,也有狸花猪与橘猪等田园猫,只是纪湫去的时候,这几只好动皮实的大概在雪地里抓麻雀。

员工们的业务态度很懒散,各别几只警惕性高的转头瞧过一眼,其余的基本上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纪湫仔细在横七竖八蜷了一地的毛茸茸间小心落脚,步步谨慎地走向外面阳台。

长方形的阳台十分宽阔,从廊檐到木栏都被玻璃封死,寒风被死死地锁在了外面。

只有角落的一处开了半边窗。

男人靠在边上,手腕搭在窗沿,手指间夹着一根烟。

风雪吹散了所有的烟草味。

藏青色的衣角是冷的,在微弱的光线下,布料一片深黑。

好像自顾自地思索着什么,全然没有在意身侧两只蹦迪的猫。

直到纪湫走至跟前,商皑才从容不迫地弹了弹指尖烟灰。

不知是否早就觉察到了她的存在,还是并不惊奇她的到来,商皑未有侧目。

纪湫看见远处的路灯下又飘起了雪。

“你在路上奔波一整天,还这么精神呢?”

“正如小夏总说的那样。三个小时的拥堵足够我睡一觉了。”

商皑下颌收回,看了纪湫一眼。

“你看上去比我还精神。”

纪湫从善如流地笑了两声:“我睡了一下午,现在也困不起来。”

说完静默地趴在栏杆上,思索了几下,才犹豫地提及,“所以……刚刚夏树的分析和推理,都是对的?”

商皑视线扫过纪湫好奇时不由自主亲近的肩头。

“嗯。”

纪湫惊喜地双手一合,“一字不差?”

商皑微蹙的眉宇流露出几分异样,“所以呢?”

“夏树果然厉害。”

纪湫此时的表情,跟看到儿子拿回家的奖状别无二致。

说罢,又若有所思地面朝着窗外,悠悠地回味着什么,神色飘然。

商皑捏着烟头,在旁边的花盆沿碾灭。

灰黑的粉末掉进雪中,弄脏过一小块。

过了一会,身侧又响起纪湫好奇的声音。

“所以你即将要去见的那个客户到底是谁啊?”

话一出口纪湫就有点后悔了。

商皑的事情,她大概不该打听。

正当她斟酌转移话题时,身侧的男人忽而直起身来,朝她走近一步。

一层暗影如山压迫而来。

纪湫脚尖调转,被商皑迎面拦住。

她后背靠在栏杆上,错愕抬起头,险些撞到他的下巴。

白茶的味道,分明并不浓郁,却困得她好像透不过气。

阳台上挂着的橘子灯,唰地一下灭掉。

商皑的眸子也随之空暗。

“想知道,就自己想。”

男人的温热的气息喷在鼻尖,痒得她皱了下眼。

“你好像没说过……?”

说话间挠了挠鬓角,目光朝下瞥。

窗外的雪色,映进商皑的眼底。

他好像又凑近了几分,又或许没有。

“你问过我两次了,看来你应该很好奇,那请你保持着这份好奇,多多回想一下那些被你忘记的话。”

说话的嗓音很是低哑。

了无光彩的寒眸里,阴翳渐浓。

纪湫从来对商皑都摸不到头绪,今日亦然。

自己原本不过是来打个招呼,怎么对方的表现却让她一头雾水?

纪湫琢磨不透,便朝他扯出了一抹笑。

“好吧,那我就多想想。”

明眸弯弯,一片清朗。

大概早已对他的阴晴不定习以为常,所以这一点点的荒谬并未被放在心上。

那个认真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大概纪湫也根本没有必要认真。

毕竟,他没有资格对她有任何的要求。

商皑侧身朝边上倚去,屋内的亮光瞬间就放了过来。

他掏出兜里的打火机。

纪湫打开窗户,风雪灌入,人瞬间清醒不少。

没一会,她歪着头,从吹乱的鬓发间打量商皑一眼。

“刚刚游戏输了,抽到的大冒险,是把小恶猫抱到主屋去。据说是一只银渐层。”

商皑几乎看都没看,就朝屋子里一指。

高高的猫爬架上,果真卧着一只银灰色毛发的大肥猫。

名叫蛋蛋的银渐层,眼睛高傲地眯成一条缝,俯瞰着地上零零散散的毛茸茸们,像是在打量它的江山。

颇有一番君临天下的味道。

偶像包袱这么重的一只猫咪,纪湫要怎么才能让它心甘情愿被抱去主屋呢?

若有所思的时候,耳边响起清脆打火的动静。

这让本已走开半步的纪湫,又回过了头。

男人嘴里叼着烟,手里半握住火光,照亮他深邃的眉眼。

侧头敛目时的模样,有一种别样的成熟风味。

眼看就要点燃,商皑瞳仁忽然转了过来。

神色交汇的刹那,纪湫微微怔然,而后很快弯起眼来。

“稍稍也节制点吧……就当我多管闲事。”

说罢干笑了两声,只留给他一道长长的黑影。

仿佛关怀也怕他误会。

空气中再次响起清脆的声音,火光消失在男人半敛的眼里。

然而他还是点燃了那支烟,缥缈的白雾从口中吐出,在烟熏火燎间,眼睛也干涩难忍。

眼帘强撑着,望向远方山脉逐渐模糊的轮廓。

目光散漫失焦。

作者有话要说:  商皑:这本书的男主怎么回事,留着给我拆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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