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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前满心满眼计较的都是怎样才不会露出马脚,撑到时机到来逃出生天,担惊受怕中唯一能挤出点空隙便是小心应付郁合子,却没想到这詹妮弗也不怀好意,竟与郁合子联起手来给她下绊子。趁她吐得头脑发晕,把她留在荒郊野外,跑得没了影。

纪湫深吸一口气,极目远眺,落入眼底的尽是苍茫。

这里半天都看不到个人影,她孤身一人,恐遭不测,目前要做的还是得先找个地方落脚。

向着来时的方位走了许久,约莫半小时后,看见左侧树林外隐隐有光,纪湫抱着手臂屏住呼吸,穿越林中阴森寂静的小道。

“咔嚓——”

是树枝折断的清脆声。

纪湫脚猛然定住,头皮发麻。

她全身战栗一瞬,却没有回头,而是加快了脚步。

一切都不对劲。

纪湫敛住细俏的眉峰,眸子映照着夜里稀星锋芒。

前方大概是镇子上的某一街区,一条长道从上至下,蜿蜒绕索,间有十几步小阶,缓和坡势,像一条自天而落的绸带。周边是林立着的房屋,大多是三层独栋,偶有五层楼房,俏嫩的蔷薇在古朴素淡的外墙上贴附,常常爬到两层不到便没了力气,躲在夜中淡散的光芒里半倚半卧。

纪湫在风里抱着胳膊走了一小段路。

街区清幽宁静,路灯通明,却还是鲜少看见行人。

纪湫脚磨破了,再也走不动,就近找了一处坐下查看伤势。

小牛皮鞋把脚踝磨出了泡,折腾来折腾去,泡又破了,出了血渗了脓,脚底也肿得发烫,一碰就钻心地疼。

纪湫卷着纸巾,一点点地忍着痛擦拭,耳侧响起动静。

她连忙抬眸看去,面前玻璃门正从里面打开。

厚重的帘子投出些光来,笼着一个年轻女子。

她穿着件白毛衣,下面是白色纱绢裙,黑发樱唇,亚洲面孔,一双漂亮的眼睛藏着些愕然。

纪湫这才注意到,自己这是坐到了人家店门前。

她窘迫地提了口气,眼里波光晃了晃,“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纪湫下情急之下,说了中文,半秒后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根本就听不懂,赶紧又红着脸组织起英文。

“你是……哪里人?”姑娘惊喜地朝外面走了两步。

纪湫眼睫轻扇两下,“a城。”

姑娘张了张嘴,脱口而出一个字音,却又飞快收住,最后柔笑轻说了句“上城”。

都是华国人,于异国他乡相见分外亲切,姑娘热情地把纪湫迎进了屋。

“镇子生活节奏慢,一般这个时候大家都待在家里,多数店这个时间已经打烊了。我也一样,刚刚不过是出来浇花。”名叫齐鸢的姑娘扶着纪湫坐到了门边卡座上。

卡座对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眼镜片后面打量了纪湫一眼,转头和齐鸢交谈两句,齐鸢笑着回答时,目光亲善地朝纪湫扫过一眼。

听到解释后,老太太面露恍然。

齐鸢端来一杯热拿铁放在纪湫跟前,“这是我邻居。”说着又眯着眼凑道纪湫耳边轻声道,“是个很厉害的占卜师哦。”

纪湫略诧异,这才注意到老婆婆面前一堆贝壳铃铛。

在纪湫来之前,她就一直在制作风铃。

老太太年纪挺大了,两颊皮肤松弛垂掉,深深浅浅的斑遍布脸周,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毛线针固定,臃肿的身体围着枣红色的毛毯,上面线头刺刺拉拉,年代久远。

纪湫从被子后抬起眼睫,悄悄瞄她一眼。

此时她灰蒙蒙的眼睛正透着镜片,极力在针眼大小的细空穿梭,像极了那些迪士尼公主电影里的巫婆。

看老人家手抖得厉害,纪湫试探着伸手想去帮她,老太太迟疑一瞬,领会到纪湫的动作和神情,把材料交了过去。

纪湫对这些一知半解,听说是巫婆之物,更不敢乱动,每做一步,老太太就会在对面指导,偶尔伸长手亲力亲为。

一来二去,纪湫就跟巫婆奶奶混熟了。

巫婆奶奶也不是本地人,多少会几句英文,跟纪湫鸡同鸭讲,再加上点手语和各种夸张神态,也总算有来有往,交流尚好。

纪湫大概理解到巫婆奶奶的意思,她说她在做这风铃的过程中,被注入了某种灵力,可助人好运,让人美梦成真。

巫婆奶奶说得煞有介事,纪湫心里一点不信,只是在表面上笑着附和几句,说她真是厉害云云。

齐鸢在楼上处理原料,巫婆奶奶一一收拾着自己的宝贝铃铛。

纪湫坐得腰疼,站起来扶着墙边站了会。

正神游的时候,巫婆老奶奶拿着那串风铃蹒跚地走了过来。

“wish……write……”她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单词,把风铃牢牢地握在了纪湫手中。

苍老的手掌温热有力,骨骼活动的时候微有颤抖,铅灰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纪湫,笃定严肃。

纪湫没有拒绝的机会,只听她叽里咕噜地详细交代,但最终也还是只领会到只言片语。

那巫婆老奶奶说完,转头朝楼上高声说了句什么,也没等齐鸢回应,便挎着篮子一颠一颠地推门走了。

纪湫望了她背影一眼,又匪夷所思地盯住手中风铃,然后叹了口气。

复抬起眼时,纤薄的眼帘下,有冷光闪过。

掌心一松,风铃放到了桌子上,手腕却顺着桌沿落了下去。

之前做着风铃喝着咖啡,和老太太乱晃着手交谈,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乍一看倒真是乐在其中。

只有纪湫自己知道,从始至终,她的心都是提着的。

纵使穿针引线,也没放松过对外面的警惕。

之前她曾以为,詹妮弗和郁合子把她丢在路边,只是想看她出丑,让她心慌。

但后来一路走来,纪湫慢慢觉得这个想法幼稚简单了。

黑夜之中,密林之下,纪湫直觉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

打算直接杀了她?还是有其他目的?

纪湫不得而知。

但如果郁合子和詹妮弗是打算要她性命,那么刚刚她形单影只地穿越森林,也早该下手了。

现在却又放她安然无恙地在这里歇脚。

大概是另有目的了。

但这个目的是什么,纪湫也不得而知。

天知道坐在卡座之上,她的心情有多么煎熬。

纪湫恨不得插着翅膀直接飞了,飞回a城,飞到隋锦、宥茗,戴溪和姑婆的身边,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

但她做不到。

商皑和她从地牢里带出来的韦恩还在某处被掣肘着,她要是直接走了,他们不知会被连累到哪种地步。

纪湫一想起那天餐盘上血流如注的席长河,身子就止不住地颤抖。

纵使身处融融暖气中,也冷不丁一激灵。

街区很是宁静,蔷薇开得十分郁灿,却有血腥气黏着纪湫鼻尖弥久不散。

香风花雨里,危机四伏。

纪湫咬白了唇,手指紧紧握着,心思飞快转动。

此时在暗中盯梢的人,也万万容不得她联系夏树。

先不论她逃不逃得掉,要是给齐鸢惹来杀身之祸怎么办?

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她有理由相信,等她走出这里不到五分钟,就会有人侵入此处一探究竟。

如果被他们看出了蛛丝马迹,她非但再没法全身而退,与她有关的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

况且,她与齐鸢萍水相逢,自己既无法将性命交付到她手中,也不忍把她拉下水。

正当纪湫深思熟虑之时,突然听见齐鸢微微讶异的声音。

“啊呀,这插头是坏了吗,怎么电没充起?”

纪湫一听是充电的事,脚步一急,忘了自己脚还有伤,疼得膝盖骤然弯折,匆忙之间扶住就近的栏杆。

手指穿过,铜杆震荡,窗户檐挂着的风铃叮铃铃地飘动起来。

纪湫连忙说着“抱歉”就去扶住狂舞的风铃,视野里清晰地映出了偌大的白色海贝下一颗莹亮的红色珠子,上面鎏金刻着一个“容”字。

电光火石之间,纪湫指尖一烫,动作顿住。

下一刻,目光投向齐鸢。

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脸颊上看到了窘色。

纪湫先一步反应过来,怔然神色被笑意遮掩,她将手自然游移而下,握住铜柱末端。

齐鸢见她没问,似松了口气,神色又柔和起来,上前来扶住纪湫手肘,“你没伤到吧?”

纪湫摇头,跟着齐鸢坐回去。

她无意撞破齐鸢秘密,当时看到风铃下的那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就往那处想了,反应过来又立即换位体会到被人挖掘出心意的难堪,这才觉得尴尬不已。

彼时对面齐鸢欲言又止的神情,也从一另方面印证了纪湫所想。

这个“容”字,大概代表着一个人。

一份思念和爱意。

好在她们双方都默契地没有言明,就这样让这事过了。

齐鸢一边清理着桌面的碎壳,一边重提电量的事,“我还以为是插头有问题,结果是没插·稳。不过好在现在已经有百分之五十的电了,应急是够了。”

纪湫淡淡笑过。

实际上她的手机原本就有百分之五十的电,刚刚是她故意没有把插头弄稳。

纪湫这部手机是临时发放到手中的。

这上面没有存储任何的联系方式。

如果今天落难的是原主,她凭借记忆打个电话给内部,自然会有车前来接她,怎么也不会落得这样境地。

但纪湫与她不同,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蓝蝎组织里规矩何其复杂何其之多,她也不能贸然行动。

今后要是被人质疑,为何有通讯设备却不求助,纪湫也好借口手机没电糊弄过去。

不曾想被齐鸢发现了。

纪湫重新打算的时候,齐鸢坐在了对面,看着那串风铃眼中有光。

“她送给你了?”

纪湫点点头,“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送给我了,之前看她比划,好像是做了有一个多月。”

齐鸢捧着热茶杯,水汽氤氲着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收下吧,有不有用倒是不知道,但挺好看的。”

纪湫略一沉吟,“是挺好看的。”

嘴里附和着齐鸢,心里又慢慢思考起了别的事情。

看神色,原来齐鸢也不怎么信的。

她也不怎么相信。

那巫婆奶奶张口闭口就是灵力,虽不至于比作街边骗人钱财的神棍,但总归给人一种年老混沌,神志不清的感觉。

信誓旦旦的模样倒是很可爱。

她们两个年轻人出于爱护之心,不忍下她面子,乖顺地去哄着她。

可是纪湫转念又一想,既然大家都不信,那为什么齐鸢却还是在那珠子上认认真真地刻了字?

“等下会有人来接你吗?”

听到这话,纪湫猛一回神,望见齐鸢神色略忧。

纪湫有些进退维谷,只能说,“已经跟人联系过了,估计也快来了。”

她的笑容让齐鸢没有生疑。

但实则纪湫心知肚明,自己哪里联系了人。

这样说只是不愿再厚着脸皮耽误齐鸢。

她想,自己大概会去下面的路边再看看,说不定能等来辆出租车回镇中心。

之后纪湫又和齐鸢聊了几句,言语中打听了些方向和附近车站。

齐鸢正提及街区山坡后面的长墙,就被突如其来的视频请求铃声打断了兴致。

纪湫趁着这个时候,起身告辞。

齐鸢这头忙着接电话,匆匆跟纪湫道了别,就掀起帘子往里面的小花园去了。

纪湫自行推门离开。

望着暗红的天幕,纪湫仰着下巴深吸了口气,肩上的包带垮落到手肘之上。

她瘸着条腿,慢悠悠地沿着长街往下。

凌冽的山风肆虐而来,往她脖子里钻。

纪湫冷得耸了耸肩,恨不得把脖子都塞进领子里。

所经之路难看到行人,偶尔路过一个,也都不怎么会说英文。

漫无目的地走了好长时间,等风渐止,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个背风坡。

站在高处往前眺望,前方延展开一道无边无际的长墙,像扁平的鳝鱼,于翠绿海浪间弯弯绕绕。

纪湫这才忽然记起,齐鸢先前似乎有提到过一个名叫努塞塔迷宫的地方。

努塞塔迷宫并不困人,之所以被称之为迷宫,是因为其中两米五高的黄色砖墙合围之势恰似迷宫步步相同的巷景,且其中拐角极多,好些角度直抵九十,给人一种纵横交错之感。

但其实其中并没有多少岔道,只要直走就能到达下方公路。

纪湫放缓了呼吸扶着墙往下走。

行走的过程中,她心情难掩焦灼,但独自一人又束手无策,只好硬着头皮强忍着胸腔不断冒出的酸水。

她皱着眉,专注着脚下,每走一步,伤口牵动一分,割来割去地疼。

前方连绵不绝的长墙窄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尽头。

走走停停了很久,到某一刻,她好像再也走不动了。

踩着地面年代久远的砖块,她垂着脖子,轻轻吐了口浊气。

眼角胀痛,她抬起手揉了揉,眼尾红了一片。

往来的风里还藏着点骇意,也不知暗处那双眼睛是否还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但这个时候显然已让她在意不起来了。

那人许久不动手,想必也不是想要她小命。

且纪湫量郁合子也不敢贸然伤她。

只是这月色怆然,像是镰刀弯钩,在她身上鞭挞,周身火辣辣地疼。

她睁着眼睛,视线落在脚尖的某个点,手收紧了许多,细白冰凉的手指被墙壁粗粝的石头磨红。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野里飘进来一朵小巧的蔷薇。

花朵滚浮脚边,带起一圈微尘飞扬。

花很漂亮,有暗香缭绕,她没有来地发起怔,就想伸手去捡。

哪知手指刚一触碰,蔷薇又从指缝间溜走,像灵敏的雀鸟,往半空飞窜。

纪湫往前走了两步,重心不稳地扑到前面拐角路口,粉嫩的花簇像发光的精灵,一栽一栽地往墙边翻没了影,只留下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

纪湫定定地望着前方,直望得眼眶胀热。

身体寸寸僵硬起来,紧摁着墙沿的指腹已经发白,黄尘土簌簌而落。

街灯温透霜色,罩着商皑半面容颜。

他呼吸微喘,英朗的胸膛前水痕片片,周身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制服外套搭在臂弯间,皱巴巴地揉成一团。

大概没想到那人会这么突然出现,商皑那双迈步迅疾的长腿一刹,双眸也睁得浑圆。

然后不过转瞬之间,头顶乌云蔽月,纪湫眼见着商皑眼里的月光就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他身后带着一天地的暗影,冷冰冰地朝她走来。

一步两步,气势汹汹地来到纪湫面前。

纪湫心间紧了起来,歪颤颤地退后一步,手臂却忽然被他抓紧。

她一抬眼,就撞进商皑颤乱缩紧的目光里。

“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商皑的眉头折起来,幽沉的眼瞳深处,闪烁着出了半鞘的凛光。

纪湫唇瓣张了张,顾忌此时情况不宜多说,吞吞吐吐地撇下目光,“说来话长。”

商皑唇线抿了抿,忽而一边扬起,“你这是被算计了对吧?”

一声冷笑传至耳畔,纪湫眼睫猛地掀起,迎上他戏谑的目光。

眼瞳深邃,直视而来,目中之火炽热燎人,把其中那点讽意烹得浓郁。

纪湫咬咬唇,目光落下,小声驳斥,“乱说什么。”

商皑原本也没想她会承认,“是谁?那个叫郁合子的?”

纪湫本就气恼他幸灾乐祸,没想到他还得寸进尺地追问,没什么好脾气地捏着手指,“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情。”

商皑嗓音沉下,“我要是不做点多余的事情,那你该怎么办。准备一个人走到天亮吗。”

纪湫挣了挣手,徒劳,皱着眉抬头看他。

“我自有我的安排,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是越、越矩了,知道么。”

纪湫脸慢慢地烧红了,两撇细眉没什么威慑力地拧着。

商皑神色慢慢柔和下来,看她良久,手指才松了松。

“哪里受了伤?”

夜风里,嗓音哑了几分。

这伤口明摆着,瞒也瞒不住,纪湫干脆把伤脚抬起放他眼底,让他一次性讽刺个够,“脚后跟磨破了皮。”

商皑眼帘垂下,看了她足尖点地的脚,复又掀起。

墙内灯影在起风时摇摇晃晃,一直明灭到他的瞳色上。

商皑再没问什么,侧身屈膝,拉她上身,动作流利,不等她反应。

纪湫大惊失色,一声惊呼压在喉咙后,身子颤着紧紧贴在他后背。

惊魂未定下,她小声斥他,“你就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的吗。”

他要是提出背她,她不会拒绝的好吧?倒也不需要用如此强硬的办法。搞得她好像特喜欢瘸着腿走一样。

纪湫的心脏仍怦怦直跳,几乎要夺体而出,一下下撞着他宽阔硬朗的背脊。

商皑左边的肩胛骨处好似有只短腿兔在蹦跶,一脚一脚踩得他的心紧紧地热起来。

他呼吸缓了下来,双臂圈住她的腿,将她往身上又拖稳了些,手收为拳放在胯侧。

商皑缓步朝前走了起来。

天际无星,黑蒙蒙的一片。

浓厚的乌云龟裂如旱地,莹白的光从里面渗出来,染得对面山头万顷雪色。

纪湫自刚刚起被他扯臂拉到背上,就一直僵着身体,没敢再动。

她两只爪子攀附在商皑的肩膀上,只用拇指轻轻地捏着他衬衫。

男人的背很热,像火炉一样冒着热气,从下面烤着她,烘干了黑色大衣萦绕不开的雾气和寒气,烧红了她微有湿意的脸颊。

纪湫唇瓣干疼,喉间酸哽,从后方恰能看见商皑被汗濡湿的鬓发。

修整得简洁短促的黑发,带着片片晶莹,像大雨过境后的草泽。

就这样沉默无言地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听纪湫轻咳几声,问起,“你怎么来的h国?”

两人贴得这样近,彼此的心跳呼吸都这样清晰。

话音落下,商皑脚步出现细微的迟疑。

有一口气闷在商皑的胸膛,不上不下。

沉默了一会,他还是回答道:“他们给我安排的目的地,是l国。”

言简意赅的话,却纪湫周身骤麻。

愕然震惊中,又听商皑继续说道,“我没去,打听到你来了h国,就来找你了。”

他声音低了些,踢开了脚边滚来的纸团,两条纤秾合度的腿在他低处的视野里垂晃。

她今天穿着深色的铅笔裤,简单大方的款式,裁剪却很精致,布料之下的两条腿骨细细直直的。

裤脚之下,脚踝雪白,雪腻得视线难移,却有红肿的伤口刺着他的眼。

纪湫眼中水雾翻涌,“你受伤了吗?”

商皑毫无停顿地回答,“没有。”

纪湫不信。

他的描述这样简单,但纪湫知道这个过程绝不简单。

商皑以一人之力公然违抗蓝蝎会安排,在一群凶暴的猛兽利齿中撬出她的下落,不顾阻挠改变航班追她至h国,其中弯弯绕绕不知费了他多少力气,又让他多少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而纪湫自己也同样水深火热。

作为下属的商皑前往l国,而她却来了h国,这其中显然是有人钻了规矩的漏洞,故意改变了她的行程。而两眼一摸瞎地在夹缝中生存已经难上加难,又哪里察觉得出这一波三折的行程中诡异蛛迹?

她和他,都好难。

能跨越千山万水地找到彼此,已经是万幸。

纪湫思来想去,还是说出了斟酌多时的话,“商皑,以后你不要再管这种事了。”

也不知是不是鼻酸得过分了些,声音还是显得低瓮。

她努力做到强势一些,让这听起来更像是不容置喙的命令,但最终的效果,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冷硬。

商皑目视前方,“为什么。”

纪湫又好气又好笑,听他这话,内心阵阵莫名其妙。

因为你会因此丢了小命啊,傻瓜。

“你以为蓝蝎会是容得下你折腾的地方吗。这次是你命好,才毫发无损地来到这里,但下次可不会有这么幸运了。况且你做的这些……我也不需要。”她揉揉鼻子,声音弱得像说给自己听,“净给我惹麻烦,这事回去我要怎么解释。”

商皑平静吸了口气,“我命不好。”

纪湫一怔,发出个困惑的音节。

商皑慢慢走着,没回答她。

纪湫从后面鄙夷他一眼,由此又忽然联想起什么。

“你既然都已经安然无恙地脱离了蓝蝎会,为什么不自己逃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因为我命不好。”

纪湫捏紧了他的衬衫,“好好说话,整点阳间的东西。”

过了会,山风渐暖,带起垂落的发丝,拂过面颊。

“因为有你在。”

商皑微低了头,那发丝又擦过下颌。

纪湫在他背上眨眨眼,当真思索了几下。

他这几句回答,是说她把他命给整不好了?

但这跟他逃与不逃有何关系?

看来还是在愚弄她。

漫不经心的两句敷衍,竟还耽误那几秒来深思熟虑,简直蠢到了极致。

纪湫咬咬牙,抬高了音量,“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好吧?”她遇见他命就很好吗?纪湫真是忍无可忍,“所以如果有下次,你就能跑就跑吧,就当是为我们的命好一点。”

她明明该很生气,但不知为什么,这话却听得她自己心间哽咽。

话音才刚落下,商皑忽然大力颠了颠。

纪湫吓得赶紧用两只胳膊把他脖子抱紧了,眼睛流露些许不可思议,“你想摔死我?”

商皑眼睫半倾,视线良久地放在那两只缠住脖颈的藕臂上。

胸膛的汗已经干了,却仍有燥热片片。

“我做这些,有我自己的苦衷。”

纪湫还没有从商皑口中听到过“苦衷”一词,从前听到的最多不过是“理由”。

她警惕又好奇。

“你有什么苦衷?”

纪湫歪着头,伸长脖子去看他。

商皑长长的婕羽遮掩了眸中深色,纪湫未能看到商皑眼睛。

分明是极轻缓的一个动作,她轻细的呼吸却拂过他鬓角,眼睫也扫到他的耳廓。

像是斜飞的鸟雀,翅膀划过水面,似有若无地漾起来。

热意开始蔓延。

商皑下颌绷紧,“与你无关。”

纪湫闻言缩回脖子,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又以同样的语气发出感叹,“那可太好了。”

至少说明她在这件未知的事上是安全的,不用提心吊胆。

商皑两肩几不可查地展动两下,听着她轻松释怀的语气,眸色沉浮不定。

远处车站若隐若现,纪湫有点疲倦,下巴缓缓落到他肩上,却又离开。

是她突然想起韦恩,所以机警地支起了身。

“韦恩也跟着你来了吗?”

“没有,他在l国等我们。”

“也好。”

深夜,湖畔酒吧。

闵玉抵厢房的时候,詹妮弗和郁合子杯中酒液见底,两人面色酡红,像是在聊着什么十分畅快的事情。

正要进去,一个黑制服男性从侧面大步流星走过来,看见他略一颔首,就又手脚麻利地推门而入。

雅座边上开了半边窗,风带来些零碎的信息。

待那黝黑皮肤的下属一走,闵玉就听见里面笑声张扬地放开来。

“这个时候估计还一个人瘸着腿在走吧。”

“活该,谁叫她平时这么娇气。真以为出门在外s49(蓝蝎会驻地紧急预备队简称)就是她的保姆啊?明天我们先走,不等她,看她怎么向大哥交代。我就不信,就连出任务都迟到的人,大哥还会迁就。”

詹妮弗和郁合子说得正欢,忽然听见门边响起两声轻咳。

闵玉迎着面前锐利戒备的目光,笑容翩翩地走进去。

“酒这个东西太容易上头,把二位嗓门都喝大了。”

詹妮弗发出个短促的冷哼,纤细的手腕垂耷着,斜眼睨着闵玉。

郁合子放下酒杯,笑容艳媚,婀娜纤细的身子骨朝闵玉贴去,水光点点的眼睛自低处打量着男人弧度冷硬的下颌,“谁会在外人面前放肆,那是因为早知道是你。你又不是外人。”

闵玉朝下看去,郁合子正好卷翘的睫毛一掀,与他对上目光。

像是一把撩得人心痒的温柔细钩。

闵玉眼睛闭上,用手把她肩膀一推,“受不起。”

郁合子也不在意,低着头笑起来,转到沙发一边靠着,短裙下细长的腿也换了个方向交叠。

闵玉喝了口酒,望着里面荡漾的酒液,眸色不明,“你们接下来还准备做什么。”

詹妮弗眼睛促狭地看过去,“闵玉,你当初不也是支持的吗,现在怎么看你感觉有些不忍了?”

室内昏暗,顶上的小灯只有一束细光打在桌子中央,浓翳后的人,神情难以辨明。

“起初你们怀疑纪湫,唆使s49屏蔽了纪湫号码,现在航班信息你们也一概隐瞒。你们这不是在试探她,你们是想抢她名额抢她任务,想看她被孟老变·态教训。”

闵玉唇角含着笑,不紧不慢地道破。

“就为了这点目的,未免也太幼稚了。”

詹妮弗无所谓地撇了下嘴,“你说得对,看她被教训,我就特别开心。大家都知道,她不过是孟变·态养的一件货物。又不是真的在爱护她,她却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也该让她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闵玉只是望着詹妮弗,面色柔和滴水不漏。

但他却并未有只言片语的回应。

当下气氛凝滞。

郁合子动了动身体,眼里魅色随着杯中酒汁一同晃着,“还早着呢。这才过了多久?哪有这么快就露出马脚的?”

詹妮弗挑着桀骜的眉峰,用指节敲了敲闵玉面前的桌子,“反正我不会半途而废,你还继不继续随你,但是你要是敢帮她,我现在就杀了你。”

闵玉把小姑娘指间的小银刀拨开,散漫地将视线一撇,“收起你的小指甲刀吧,说不定还没我快呢。”话音落后,一双眼睛映着戾气恒生的詹妮弗,化开一片冷淡的笑意。

身边的郁合子也不禁勾起了唇。

詹妮弗深吸口气,坐回位置,戏谑地冷笑一声。

剑拨弩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三人无言地望着,却不知触到什么点,心领神会地齐齐笑起来。

乐不可支,前仰后伏。

闵玉声声忍笑,勾低了脖颈,背脊一松一弛地颤着,脱缰失控的脸掩到臂弯之下,食指伸出去抹掉眼角那笑出来的水痕,连连叹了几声。

这屋内一连串的笑,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却透着股难以言喻罪恶狂躁,门外的守卫面色都不忍紧绷起来。

十里之外,廖无人烟的一条宁静街道边。

商皑背着纪湫,刚刚从长墙下去,远远就看见对面夜色下停靠着一辆车。

纪湫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正好就看见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咔咔”两声掏出枪来对准了她。

纪湫顿时吓得一个激灵,瞌睡全醒了,下意识整个人都伏在了商皑身后。

商皑泰然不动,平静地与对面僵持。

对方大概并不准备要他们的命,全面戒备地手持枪支屈膝伏低而来。

这一过程中,纪湫煎熬得要憋死自己,抖着音儿小声在商皑耳边问他,“怎么回事啊?”

恰在这时,那人已至十步开外,与纪湫四目相对。

那个女人眼尖得很,只见那戴着黑口罩的面上眉头紧拧,随后她放下枪械,快步跑来。

商皑立即退了半步,手摸到后方武器,严阵以待。

对方立马忌惮地站定原地,但透过布料的声音却强势高亢,“你必须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表现得很激动,面红耳赤地瞪视着。

纪湫一脸蒙蔽地望着这匪夷所思的画面。

只听前方商皑语气临危不乱,“正如你所见。”

对面的女人几乎把牙咬碎,连带着两腮都狠狠抽了抽。

她忍了又忍,才把血红恶狠的视线地从商皑面上滑至他身后探出的半颗脑袋。

见她仿佛深吸了口气,待那胸膛磅礴的怒意消散下去,才向纪湫恭敬地颔了首。

“不知是您,多有得罪。”

纪湫眼睛不可思议地眨巴眨巴,在后面猛戳了戳商皑。

没等来商皑的回答,却等来对面人一句冷酷的评价,“阁下真是有个好下属!”

对方转身离开,眼角余光还不舍地朝这边剜了一眼。

纪湫嘴角抽抽。

第二天傍晚,天色再次陷入一层霞光暖意之中。

l国,狭窄的街道人潮涌动,周围商贩高声叫卖,异国语言听得耳生,抑扬顿挫,弹舌连音,像在吐泡泡。

除了首都市区以外,多数城市景观还是如眼前这样混乱矮旧。信号塔架起天线,把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无人看管的小孩,穿着看不出颜色的旧小褂,横冲直撞追追打打,臃肿的妇女推着小吃车,艰难地逆行于拥挤人群之中……雨将倾未倾,所有人的额头都被一层浓郁的燥气烘得大汗淋漓。

从拥挤的闹市街区第三个路口,拐入一条不起眼的昏暗小道,周周转转抵达一处不起眼的民房组合区,从那废旧的报社徒步行到顶层,便能透过其貌不扬的外壳,走进精致简约的金玉之室。

大厅里,四名成员已经到齐。

对面那扇沉重的木门纹丝不动。

詹妮弗看了看时间,朝对面的郁合子指指表盘。

郁合子会意,唇角笑起来。

闵玉倚在玻璃圆桌边,视线一扫而过。

屋子里第四人觉察到这出微小动作,眼睛眯了眯,问,“时间快到了,纪湫怎么还不来。”

说话的是一个毛发浓密,肌肉扎实的威猛大汉。

“hans,你不要这么着急,离晚上交易还早嘛。”

郁合子巧笑倩兮,眉目轻眨。

hans两道浓密的眉宇蹙起:“她行程直达的l国,昨天就该到了,大家都来齐了她还不知在哪啰嗦。哼,我早就说了,这种任务就不该是菜鸟能沾的!”

詹妮弗百无聊赖地嚼着口香糖,声音有着孩子特有的稚气,“人家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图命,她图的是以后卖个高价。对人家而言,耽误就耽误了,反正都只是走个过场。”

hans听后,心里更是愤怒,鼻子哼出两道热气,不说话了。

正如詹妮弗所说,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纪湫真正的作用。

只不过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觉得无所谓罢了。

但hans却是对此深信不疑,且深恶痛疾的。

没有实力的花瓶,任人宰割的鱼肉,偏偏没点自知之明,不过听人几句甜言蜜语,被人几次虚伪相护,就恃宠而骄,不知所谓,没尊严不自爱,简直难以让人正眼看待。

在场四人心中各自思忖,场面一时寂静无声。

风穿堂而过,轻缓的沙沙声也分外明显。

当风在厅内卷过一圈,正途径木门,却被里面骤然流通的空气撞散。

木门双扇大开,一身深灰色西服的男人款款走进,碧绿的眼眸带着欺骗性十足的笑意。

身后亚伦不苟言笑,站定于门侧。

在场四人,平时再怎么狂放不羁,再怎么戏称老变·态,当着面仍是收笑敛眉,恭敬地颔首问候。

待复抬起眼睫,只见孟兰宴碧绿的眼睛并没看他们,目光不知放在后方哪里,冷冷淡淡的,捉摸不住。

hans雄浑的声音响起,“迟到的人没资格再参加行动,大哥你直接说今晚的计划吧。”

孟兰宴转过头来,不解,“谁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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