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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娘满脑子都沉浸在三年后的虚空里,突然被小丫头的一巴掌拉了回来,人还有些怔怔的;再抬眼见淳于氏正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小丫头奉上燕窝粥。淳于氏垂了眼帘,用小银匙挑了些粥,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忽然问道:“你觉得老爷对大小姐好不好?”
春娘吃了一惊,飞快地向左右瞄了一眼,见常嬷嬷和两个伺候的小丫头俱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这才确定了这话的确是在问自己。
老爷对大小姐好不好?好不好的,她怎么会知道呢?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没头没脑的叫她如何回答。
但人家既问了,她也不能不吭声,毕竟往后三年,还要在人家手里吃饭。
“亲爹对亲闺女,想来都是好的吧……”春娘踌躇了片刻,选了个最不会出错的回答。虽有些敷衍,却也挑不出毛病。
淳于氏瞥了她一眼,身子向后慵懒地靠在了大引枕上。
“她父亲给她买了那么多钗环脂粉,装了满满两匣子,你刚刚都没看见么?”
又是一个叫人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春娘又踌躇了。
算了,猜不透她的心思,那就不猜;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就照实回答,还省了弯弯绕绕的费脑子。反正又不是他家的奴仆,说的不合她心意,她还能打自己的板子不成?
这么一想,春娘反而坦然了,索性抬起头道:“太太,那个我没太注意。我刚才走神了,在想别的事情。”
“哦?走神了……”淳于氏听了这话反倒笑了:“这话说得老实。瞧着你倒也像是个不爱管闲事的。好吧,那你说说看,你心思既不在这儿,那刚才是在想什么呢?”
她端了茶盅啜茶,一双眼睛却不错眼珠地直盯着春娘,唇边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回春娘不敢再老实回答了。她觉得这位萧大娘子一双眼睛看人时太过锐利,就像她那个纳鞋底子的锥子扎在身上似的,让她紧张,如芒刺在背。她这里才刚刚一卡壳,淳于氏已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里的闪烁,立即闲闲笑道:
“我这问的也是多余。你还能想什么呢?自然是在想你的儿子,对吧?也难怪,哪个当娘的三年见不着孩子,不像剜了心肝似的?我瞧着刚才那个里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能不能善待你的孩子,谁知道呢!”
轻飘飘一句话,已经让春娘脸上颜色陡变。似有把刀子直戳进心口里,慢慢绞着血肉。她面色苍白地望着淳于氏,嘴唇颤动,终究也没发出声音来。
淳于氏一幅了然于胸的神情,努了努嘴儿示意常嬷嬷也递盏热茶给春娘,和缓了脸色道:
“你也不用太难受,三年很快的,一眨眼的事儿。我已让人拿你的八字去算过了,说你有宜男之相,命里不止一个儿子。这三年里你只要努力替我萧家生下男丁,你们母子很快就能再相见。到时我还会再赏你一大笔钱,让你们从此衣食无忧,后半辈子全都是好日子。”
她瞥了春娘一眼,闲闲抚弄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又不紧不慢地加上一句:
“当然了,前提是,你要在我家里好好的”。
“好好的……”春娘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目光茫然:“太太的意思,我不大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装傻是么?!”常嬷嬷早按捺不住,没等淳于氏开口,已抢先恶狠狠道:
“好好的,就是说让你老实点,别净想着攀高枝儿勾引我们姑爷!夜间伺候姑爷就老实伺候,放庄重些,你就当自己是段木头、是个死人,不许使一丁点狐媚子下流手段;伺候完了立马回自己屋去,不许在姑爷房里过夜!白天更不许到姑爷跟前去晃悠,日常笔墨茶水一概都用不着你,甭往前凑!姑爷在家时你须得关了门在自己屋子里待着,没叫你不许出来走动!
你的任务就是安分守己尽快怀上,除此之外别动一丁点别的下流心思!
我丑话可说在前头,这家里可没留着你的位置,把这个想明白了对你好多着呢!你若不信,只管试试,看是什么下场!”
她这一番话说得实在露骨,半点遮掩也无;而且神色狠厉、声震屋瓦。
春娘几乎惊呆了。自小到大没听过这种话,何况跟她说这话的还是个才刚见面的陌生婆子。
待反应过来她话里那层隐秘的意思,春娘只觉得血往上涌,似是被人扒了衣服在光天化日下游街;又像被人兜头兜脸狂扇了几百个嘴巴子,脸上火烧火燎的痛,耳朵里嗡嗡的一片轰鸣。
眼眶里像是溅进了辣椒末子,登时呛出了泪意,胸口闷得几乎无法呼吸。春娘迅速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强把眼中那湿湿辣辣的东西和着屈辱狠命逼了回去。再抬起头,她也不看常嬷嬷,只望着淳于氏,淡淡道:
“您多虑了,这正好也是我希望的!若不是没法子,我一刻都不想待在您家里!更不愿意和您的夫君……您这么安排很好,我很满意。”
淳于氏收了笑,冷冷审视着面前这个衣衫破旧的小妇人。
小妇人的神色居然出奇的平静,虽然脸上苍白得没一丝血色,却并没有她料定的羞愤慌乱、自惭形秽和不知所措。
这让淳于氏十分意外,仿佛走惯了的楼梯一没留神竟失脚踩了空。
这还不算完,这小妇人竟一扫之前的局促羞怯,整个人突然豁出去了似的,一鼓作气继续道:
“您刚说只要我生下儿子,就会再给我一大笔钱是么?那您说明白些,这‘一大笔‘究竟是多少?空口无凭,再请您给我写一个字据。有了字据,大家各行其事,也就都能安心了!”
淳于氏愕然。
常嬷嬷则勃然大怒,指着春娘厉声喝道:“大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让我家公……夫人给你写字据?!叫你来是瞧得起你,你倒蹬鼻子上脸了怎的?!很好,我这就把你男人叫来,钱吐出来,人领走,看他回去揭不揭你的皮!真是反了,我……”
“五百两。”淳于氏忽然沉声道。“生下儿子我再给你五百两,如何?”
常嬷嬷正骂得高兴,忽被主子打断,惊诧地脱口叫了声:“太太……?!”。
淳于氏无视常嬷嬷满脸的愕然和不忿,淡淡道:“就照她说的,去写张纸给她。”
这下子,连春娘都惊呆了。她实在没料到这萧大娘子会答应得如此痛快。而且,五百两?!
她叠一天的元宝才挣八个钱,她嫁给赵二那种混蛋不过是为了五两烧埋银子,现在这萧大娘子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给她五百两!五百两……只怕她们村方圆几十里内都没有一户能拿出五百两的!
春娘愣在那里,足足半盏茶的功夫才艰难地开了口:
“五百两?您说的可是真的?那您……您将来可不可以,把这笔钱单独给我,不告诉我男人?”
她的喉咙里仿佛卡着很多野菜梗,麻麻楞楞的,以至于吐出的声音都磕磕绊绊的,艰涩而沙哑。还有莫名的心慌。
淳于氏瞧着春娘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满满的惊惧和怯意,怯意下面分明又有遮掩不住的热望在熊熊燃烧,不由满意地扬了扬嘴角。
最怕一个人无欲无求油盐不进。只要你手里攥着她渴求的东西,那叫她听话就没什么难的。
“可以。那五百两是我额外赏给你的,如果你不愿意让你男人知道,那咱们就不让他知道好了”。
淳于氏唇边挂着上位者仁德的微笑,不紧不慢道:
“另外呢,你也不用担心你的孩子。我会关照那里正两口子,让他们善待你儿子的------如果你不给我添麻烦的话。”
她的语气和笑容从容而和缓,却仿佛初秋的风掠过湖面,泛起层层凉波,让春娘的心莫名地颤了一颤。
她抬眼望着淳于氏意味深长的笑容,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却也形容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妥。
“旁边月洞门里的小跨院是给你住的,你去吧。记住咱们刚立下的规矩。”淳于氏收了笑容,端茶送客。
春娘默了半晌,垂下眼帘向淳于氏福了一福,便有小丫头过来带她出去。
门帘挑起,她还没抬脚,外面长身玉立的男子倒先她一步迈进了门槛。避无可避,两双眼睛正正地对在了一处。
春娘不防倒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顿觉浑身都不自在,哪里敢多看一眼,慌忙低头侧身避到一旁,让男主人先进来。
男主人自是比她从容得太多,目光在她脸上不过停留了一瞬,便泰然自若地从她面前一路走了进去,面上半点波澜也无。
春娘心里忽然打了个突,心道怎么这样巧,偏自己掀帘子要出去,这人就正好要进来?不会是刚才他一直就站在门外面吧?那岂不是自己和淳于氏说的那些话都被他听了去了?
看来那些话一定是把他得罪了,不然他那张脸上怎么冷冷的半丝儿笑容都没有?
若是真把这个人得罪了,招了他的厌恨,此后三年的日子可怎么过……
春娘心下暗暗叫苦,不过一转念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自己算是干什么的,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人罢了;人家再怎么说也是个有身份的有钱人,怎么会无聊到站在帘子外面偷听女人之间叽叽喳喳的闲话呢!可是闲疯了不成……
这么一想,春娘又不禁失笑,心里顿时坦然了不少。走去旁边跨院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心情闲看了几眼院里栽种的两株腊梅。
边看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刚那萧大官人,虽没看仔细,一瞥之下只觉得也并不老,似乎都不到三十岁吧?怎么这家里的丫头们都叫他“老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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