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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睡得早,第二天春娘很早就醒了。以前在家里起得也早,但睁开眼就有无数的活计等着她,忙累得根本无暇多想;现在一整天都没有一件事情做,百无聊赖,早早醒来就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

好容易熬到翠果来送早饭,春娘便问她可否带些尺头棉花来,她闲着没事可以给孩子做些小衣服小鞋袜。

“这有何难,娘子等着。”翠果返身去不多久,就带回来一个小包袱,打开来里面是各色细布,另有一小口袋棉花。

“娘子既要动针线,可否顺手再给我们爷做两个荷包使呢?”

翠果从针线包里取出各色绣线并一卷金丝银线给春娘看,叹了口气道:

“以前这些活计自然都是我的,现在我去服侍夫人了,夫人眼里不揉沙子,平时爷和我多说两句话,她都要给人脸色瞧的;做这些贴身用的汗巾荷包就更是,做粗糙了看不上;做得精致些又要夹枪带棒地骂人。

她自己是千金贵体,哪里会伺候人的?又不许爷身边有婢子服侍,以前在京里时还好,毕竟府里人多。

现在来了这里,爷身边只有两个笨手笨脚的小厮,我眼瞅着爷平日的衣裳鞋袜是越来越不周到了,连我给爷做的那个装散钱的荷包都让他们给弄丢了……”

她一脸的无奈:“所以我就想着,娘子既然觉得无聊,不如替我们爷做两个荷包可好?不求精致,能使就行啊。您这边清静,没人说三道四。我在那边却是诸多不便,哎……”

她蹲身向春娘福了一福,笑道:“多谢多谢,拜托拜托。”

春娘本不想答应,可架不住翠果林林总总说了这么一大篇,她又是个脸皮薄不善拒绝的人,又不好意思告诉翠果萧岳那个荷包没丢,其实是在她这里呢……只得先含混着随便应了。

说干就干。

春娘早饭也顾不得吃,当下用手比量着天赐的身量,粉线划好标记,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子便把布裁好了,又絮了厚厚的新棉花,接着便飞针走线,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一件簇新的小棉袄已经做好了大半。

翠果从主院伺候完淳于氏梳洗,复又返回小跨院时,见早饭还搁在那里没动,春娘盘膝坐在炕上,已经开始飞针走线地在做天赐的棉裤了,不禁大为惊讶。

拿起已经做好的小棉袄,仔细看那针脚又整齐又细密,絮的棉花不但比天赐现穿的那件厚了一倍,而且平平整整的一点也不显得窝囊。

翠果禁不住连声赞叹,沏了热茶来奉到春娘手中,笑道:

“我总以为自己干活就够快的了,没想到娘子更是个麻利人。别看只是一件寻常小棉袄,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您快歇一歇,先吃饭吧。”

春娘吁了一口气,这才停了下来,接了茶笑道:“姐姐谬赞了。这么巴掌大的一个小衣裳,也缝不了几针,算什么麻利呢。倒是大官人那个荷包上的花样,姐姐绣得真好,那才是真功夫,我……”

一语未完,已经知道失言了,忙掩了口想混过去。不想翠果已经高高地挑了眉,意味深长地笑道:“咦?原来爷的荷包是娘子收着呐?”

春娘脸上微红,却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干脆一声也不言语,坐到炕桌边去只管默默地低头吃饭。

翠果也就不言语了,拿了针接手春娘没做完的活继续往下做。缝了几针又叹了口气,幽幽道:

“论人品论相貌论本事,我家爷比别人差哪儿了?别人家都是三妻四妾,可怜我家爷却孤零零的,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绣个荷包都得鬼鬼祟祟的……”

春娘不语,继续默默吃饭。

翠果也不管她听不听,绣了几针继续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一位生下大姐儿以后,十年都没再生养,十年呐!她自己年纪大了生不出,还不肯给我家爷纳妾,可怜我家老爷到死都没抱上小孙子,眼瞅着我们萧家门就要绝后了……”

她越说越激动,一不小心手里的缝衣针戳到了食指上,沁出一滴圆圆的、鲜红的血珠子。

春娘忙递了一块布巾子给她擦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萧大官人竟没个兄弟姊妹吗?何至于萧家就绝后了呢?”

“有的,我家爷兄弟四个呢,都是血气方刚正当年的好年华。我家爷行二,没成亲时人家都称呼他一声萧家二爷。”

奥……春娘心想,怪不得淳于氏素日对萧岳是以“二郎”相称呢。人丁既如此兴旺,那怎么……

可翠果却又不说了,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缝衣针发呆。

春娘等了一会,见她总不言语,忍不住问:“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翠果仿佛从一个噩梦里突然惊醒了过来,凄然一笑,哑声道:

“去年黑松岭一战,我家大爷和大爷家的两位小爷,还有三爷,都战死了。四爷下落不明,有说是死在乱军之中的,还有的说四爷是投敌了……混账王八蛋们,这样丧良心的话他们也能说得出来!”

翠果双眼发红,恨得咬牙切齿,脸上滚滚地淌下泪来。

“可怜我家四爷尚未娶亲,三爷成亲未久,膝下只有两个女儿……”

春娘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天哪,竟是这样的吗?好好的一家子人,就这样完了?!

“那么,萧大官人被贬到这里来,也是因为这场败仗么?”她小心翼翼地问,心里有些乱乱的。

“是……”翠果满脸悲怆,抬袖拭泪:“我家二爷当时正领兵把守虎狼关,苦守了二十多天,天寒地冻粮草断绝,军中还出了通敌的奸细,最终虎狼关失守了……

因为虎狼关的失守,后面黑松岭被前后夹击,又迟迟等不来援军,我家大爷和三爷寡不敌众都战死在了那里。接着边关五城就陷落了。

皇上大怒,夺了我萧家两个爵位,把二爷贬到了这里。去年二爷被羁押在大理寺时,一审几个月,还没等到结案,我家老太爷也在家里抑郁成疾,病故了……”

话没说完,翠果已经痛哭失声。因怕被人听到,她用那块布巾子狠命捂着嘴,哭得两个肩膀不停的耸动,越发显得悲戚难言。

天啊……竟是,这样的么?!

春娘于震惊之余,禁不住回忆起从见到萧岳那一刻起的点点滴滴。

可是她从他脸上完全没看出一点痕迹啊。夺爵贬官、父兄子侄在不到两年内全部亡故,可以说是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若换作自己,怕是早已经疯了,这得需要多大的定力……

春娘默默地坐着,心中五味杂陈。因着感同身受,她的胸口竟有些隐隐做痛起来,觉得昨天对他未免冷酷了些,仿佛一个大人欺负了一个没了娘的孩子。其实细想下来,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春娘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软了心肠。

“烦劳翠果姐姐去取一件二爷日常穿的寝袍来吧,我比量着尺寸也替他做一套在家里穿的袄裤,做的厚实一些……”

“啊?好的,这太好了,爷知道了一定特别高兴!”

翠果闻言又惊又喜,几乎雀跃起来。转念一想,又笑着道:“爷打今儿起就开始去衙门办公了,早起已经出门了。娘子既是要替他做衣裳,何不等爷下了衙门,我请他亲自过来,您比量着活人量尺寸不好吗?”

春娘听了没言语,半晌方低低地道:“那……可别叫夫人知道了才好……”

话未说完,脸上已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

“那是自然,我晓得的。”翠果嘴角噙着一副鬼鬼祟祟的笑容,朝春娘挤了挤眼睛。

春娘忽然心生感慨,望着翠果,由衷地微笑道:“其实,若是二爷能纳了翠果姐姐做妾,也是很好的。论尽心尽力,我看没人比得上翠果姐姐。”

翠果呆住了,足有一盅茶的功夫,她才苦涩地笑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道:

“若是七八年前,或许还使得。常言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我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老了……

况且爷的心思半点都不在我身上,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宁可一辈子就给爷做个粗使丫头就好。”

她把眼睛温柔地望着春娘,微笑道:“倒是你,我看爷的心思呀……”

春娘不待她说完,已经慌了,只觉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忙忙地打断了她道:“昨儿听见说要给羁哥儿重新选奶娘呢,不知选好了没有?”

翠果见她如此,也就笑一笑捺过了话头,只道:“倒是来了两个,都没看上。那一位挑剔得很,只好慢慢再找找看吧。”

两人正说着话,有小丫头走了进来,对春娘道:“夫人说了,等爷下了衙门,今晚上就让你给爷侍寝了。叫你早早预备着。”

又对翠果道:“翠果姐姐在这里干什么呢?半天也不回去,夫人都生气了!”

春娘听了,不由吃了一惊,手里的热茶险些泼到了翠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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