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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的子时,流连于黑市的三教九流之辈惊奇地发现,在每月的今夜必然会灯火璀璨人流如织的东风渡竟店门紧闭,巍峨高楼矗立在暗沉沉的夜色里,只能被相邻的灯光映出几角富丽堂皇的色彩。

丑时皇城的各条主街归于沉寂,仿若阒无一人的上京城于今夜竟能隐约听见几声夜鸮的鸣音。

丑时三刻,浮屠塔的钟声便遥遥敲进了所有人的梦里。连连七声钟响,其间未有断歇,昭示着皇城内猝不及防地事变。

钟声惊动了所有人,沈俏披衣下床时,连翘也打起帘子一手掌灯从外间匆匆进来。沈俏刚推开门,抬头便见一枚信号弹在皇城上空炸开一朵绚烂之花。

“钟声连响了七次……”连翘望着烟花,喃喃道,“不是大丧就是宫变……”

“是睿王。”沈俏拢紧衣服,不假思索地道,“半夏如今也定然不在府中。连翘,赶紧吩咐下去阖府上下全力逮捕三小姐,我去一趟父亲的书房。”

事发突然,可实际上也在那拨敏锐老臣们的预料之中,只是他们微觉诧异的是这场政变的时间未免过早。

作为统率皇城兵马卫和巡城司两军的大将军沈乘,虽早有布防,但面对突起的异军也不免胆寒。

两名副将包括沈镇已经带领亲卫快马赶去皇宫镇压,然而,令他胆寒的不是睿王的兵马,而是存放于密室内那块空荡荡的机关匣。

沈俏走到书房门口时,房门大打开着,沈乘坐在烛火摇晃的桌案前,目光凝滞在一块通体漆黑的匣子上。

匣子张着大口,除了垫底的朱红罗布,里面空空如也。

放在桌案上的双手紧攥成拳,极大的力道绷得略显粗粝的指节泛起冷白色。沈乘脸色铁青阴沉,攒聚的眉峰下,那双狭窄的眼睛里目光变得复杂。

有明显的悔恨,有隐忍的愤怒,也有愧疚和怅惘,但更多是难以言说的悲哀……

“父亲。”沈俏薄唇轻启,福了福身。

沈乘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前的沈俏,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他大手一拂,机关匣啪嗒一声合上,“何事?”

当然,这自欺欺人的动作连自己也骗不了,又如何瞒过从小机智过人的长女。

沈俏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毕竟沈镇送来的密函实则是出自她之手。

“既然殿下让父亲将真正的兵符交与阿镇,便是一早就有所怀疑。”沈俏望着瞬间苍老的父亲,言语如刀,“事已至此,就连伪造的兵符也被盗走,祸事已酿,父亲难道还要袒护沈墨兰吗?”

沈乘顿了顿,眼中怒意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悲哀,沙哑的嗓音中带着一丝乞求:“可那毕竟是你三妹,骨子里流着的是沈家血脉。我把她接回府中,只是想弥补这十数年来的对她们母女的亏欠……所以俏儿,为父近来厚此薄彼,对你多有疏忽,是为父的错,但她再怎么说也是你妹妹,而你是将军府长女,何必对她紧咬不放?俏儿……就当为父恳求你,放过兰儿这一次吧……”

“紧咬不放?”一股悲痛泛滥心头,沈俏怔怔地看着言辞恳切的父亲,忽然觉得十分可笑,“在父亲眼里,女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胸狭窄还是恶毒狡诈?”

沈乘僵了僵脸色,一时间不知为何不敢再直视沈俏那双澄澈而冰凉的眼睛。在他的记忆里,嫡女沈俏虽有先天不足之证,但他个性强硬,处事决绝,年纪轻轻便扬名在外,一如她性格坚韧的母亲的化身。

可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过于强势往往独断专横,眼里容不得一粒细沙,就好比妻子霍琅。随着沈俏一天天长大,举止形容越发像霍琅,打理阖府上下时与年轻时候的霍琅更是如出一辙,久而久之,对于霍琅的忌惮和嫌恶,以及她所有的负面印象,便不知不觉地转移到这个从未有过失德之举却又无辜的长女身上。

所谓爱屋及乌,大抵厌屋及乌也是如此,他虽然谈不上厌恶,但为了不像厌恶她生母那般厌恶她,所才以刻意地疏远冷淡。

他知道这不是沈俏的错,心里也自觉亏欠,可是这点愧疚感和漂泊孤苦的女儿沈墨兰相比,差得太远了。

如今面对沈俏字字诛心般的质问,沈乘深深叹了口气,觉得舌头如坠沉铁,再难吐出一字。

“父亲怎么不想想,倘若沈墨兰盗走的是真正的兵符,那整个将军府日后是何下场?”沈俏深深吸了口气,“谋逆造反乃是抄家灭九族的大罪,父亲这般包庇,又如何对得住沈霍两家的列祖列宗?!”

“……还是父亲也认为,沈墨兰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连番质问让沈镇陷入两难之地,他不能让墨兰因睿王起兵谋反而受牵连,但也更不能不顾整个将军府的危急存亡。

冷汗浸湿了后背,穿堂风掠过时带起一阵寒凉。沈俏扶着桌角,思虑良久,终于启齿吩咐:“来人,让王醐全力追捕三小姐……但不可伤其性命,务必完好无损地把人给我带回来!”

门外的府兵刚领了命,就听见嫡小姐冷声喝住了她:“等等!”

“沈墨兰勾结叛贼,陷将军府于不忠不义,捉拿时不必有所顾及,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府兵看了看父女二人,神色犹豫,“……是。”

沈乘扭头看向她,目光变得难以置信:“俏儿,你、你……她可是你妹妹啊……”

沈俏却平静地摇头:“不,我的那位妹妹早在六年前便病死了。”

这场宫变从声势浩大到骤然偃旗息鼓再到平静收场,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上京城亮起了一大片耀目的灯海,浮屠塔的钟声再度响起时,深蓝的天空尚能看见寥寥几颗星子。

半夏领了尹渊之命及时回到将军府,沈俏的折柳轩下此时坐着不少人,除了将军府的当家人,桌前坐着的还有一位背负长剑,眼角虽有几丝温柔细纹但仍掩不住出尘气质的霞衣女冠。

在女冠身旁站着两名身着黑衣的壮汉,由于脸上忽撤了面巾,半夏打量片刻才发现这两人是那日行刺殿下失败而被沈俏收服的刺客。如此说来,这位陌生女冠必然就是传闻中的紫薇剑主了。

连翘奉上茶后便退至沈俏身后,尽管沈俏欠身请众人饮茶,但显然除了紫薇剑主,谁都没有心情去碰眼前这热气腾腾的茶盏,反倒让蒸腾的水汽蒙上了众人各怀心事的面若。

见半夏一身戎装还未换下,沈俏淡淡一笑,示意她在预留的位子坐下。半夏倒也是毫无拘束,行了一礼,便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沈乘见她全然不似寻常丫环举止形容,先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手指看似无意笼住茶盏,心里却对尹渊生出几分惊惧和薄怒。

将军府,原来一直暴露在七皇子的眼皮底下……

“顾大人,宫里情况如何了?”连翘将沏好的茶水奉上,沈俏明知尹渊已将叛兵镇压,仍多此一举地问道。

“禀小姐,”顾夏饮了一口茶,缓缓道,“睿王勾结废太子行逼宫之举,虽是里应外合,但殿下早有准备,加之贵府少将军沈镇及时调集兵马卫前来支援,被三小姐调离的巡城司见到少将军的兵符后也及时倒戈,这才平息了祸端。不过……”

说到这里,顾夏看了沈乘一眼,顿了顿,沈俏领会其意,道:“顾大人有什么话直说无访。”

“三小姐伪造兵符,勾结睿王等人谋反……将军府因此所受牵连,恐难脱罪责。”顾夏虽然盯着沈俏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但这话却是对着沈乘说的,“逼宫弑父,皇上虽在七殿下的保护下毫发无伤,但却因此气急攻心,此时太医正为其医治,所有事宜暂交与七殿下和端王代掌。乱臣贼子皆已被七殿下就地伏诛,睿王和废太子也被收押,不过却偏偏贵府三小姐不知所踪……”

七皇子对将军府的不信任本就令沈乘火大了,此刻闻言,他更是额角青筋暴起,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反问道:“顾大人这是在怀疑老夫包庇奸佞?”

“不敢。”顾夏朝他一拱手,“不过沈墨兰毕竟是沈老将军的千金,瓜李之嫌在所难免,因此殿下才会派属下前来叨扰贵府,多事之秋,还望沈老将军多加体谅。”

兹事体大,这番说辞实则已经给足了将军府面子。沈乘哪怕再有不满也不敢有所表露,况且他原就是尹渊的拥趸者,也相信尹渊并不会对将军府多加为难。

“我将军府清者自清,沈墨兰盗走兵符的确是府兵看管不利,但她包藏祸心,将军府也是毫不知情。”一直没插话的沈夫人突然开口,眉间的忧虑不比坐她身旁的丈夫少,“将军府向来对皇上忠心无二,还望殿下明察。”

沈夫人显然还不知真假兵符一事,直到沈俏温言解释后,她那颗悬着心才稍稍降下,眉头的三道褶皱才略略变平,但转而眼中蓦地又腾起两簇怒火:“我早说过!这个沈墨兰绝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狼子野心,三番四次折损将军府名声也就罢了,竟还敢做出这等天理不容之事!真是家门不幸啊……”

沈乘闻言,脸色又沉了一分。他现在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为了撇清罪责,他现在的确很希望事实如沈俏所言,沈墨兰并非他亲生女儿,但沈墨兰的模样又像极了她生母,更何况这短短三年,他在她身上倾注了不少感情……

负责追捕凶犯的禁军此时已经把将军府外三层里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整个交涉过程中,唯有一直做到正儿八经在喝茶的紫薇剑主这时放下见底的茶杯,脸上挂着脱俗而和煦的浅笑:“昔年替师妹照看师侄女时,只觉得她性格阴郁沉闷,不爱说话,如今十数年过去了,倒不曾想她竟有如此祸国殃民的本事,真是令人意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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