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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绪此刻看靳尧像是看一个大金娃娃,恨不得抱怀里咬一口看看金子够不够纯才好,他哈哈大笑着:“不知道几米,不管它了,到时候从直升机上下来你也这么跳,至少能把收视率跳高半个点!”

靳尧听了很高兴,摇头晃脑地被许泽恩推着去洗澡换衣服了,蒋英哲看着他蹦蹦跳跳地跑远,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喊出来。

靳尧一离开视线,许泽恩的神情骤然罩上一层寒霜,他冷冷看向刘明绪,声音里淬着冰碴子:“刘导,你让演员不做任何防护措施就在高空跳水,我倒想知道,是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利把人命当儿戏?出了事你负责得起吗?”

刘明绪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皱着眉:“许总您这话说得,十五米跳水是人体能承受的高度,靳尧他本来就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也是看过他以前的视频的,我们节目组都评估过才会做这样的决定,而且他身上有救生衣,水里有搜救人员随时待命,你看他落水后游得比搜救队还快,根本不存在危险——”

“因为他本事大,所以你们理所当然就迷信他的能力,就觉得不会出意外?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因为它不受人力控制!可你们至少也该预防!”许泽恩真是气得狠了,“我不能把靳尧交到你这样为了节目效果枉顾演员生命安全的导演手里——”

“你跟他废这么多话!”

蒋英哲一把扯过许泽恩阻止他叨逼叨,他终于从乍见靳尧的震惊和狂喜中回过神,把自己的指骨掰得嘎啦啦响,大踏步走上前,脸上写着明晃晃的威胁。

刘明绪对这个揪住他衣领子让他颜面扫地的人十分忌讳,眼看着蒋英哲又逼近过来,他连连后退,直到退到河岸最后一层台阶,他的身子依旧后仰躲避着蒋英哲:“你你你你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再敢动手我会告你的!”

蒋英哲阴恻恻地龇牙一笑,右掌抵着刘明绪的肩膀轻轻一推,刘大导演的双臂在半空中晃了晃,惊叫着“噗通”一声坐进了水里。

浅水区的水面只没到脚踝,但是刘明绪的下半身却在瞬间湿透,有人赶紧过来扶他,刘导再也不顾忌形象地破口大骂,蒋英哲却只闲闲丢下一句:“我是道本银行蒋英哲,你告我去吧!”

蒋公子多年不做纨绔,可如今别人欺负到靳尧头上,他不介意重出江湖!

蒋英哲语气凉凉,又掩不住恼恨和气愤:“你那么喜欢让人跳水,自己就体会个够吧!零下的水,爽死你!”

刘明绪依然在水中跳着脚,其他人心中却都兀自波浪翻滚,海恩集团许泽恩,道本银行蒋英哲,都是星璨的母公司沿羣集团的大股东,两大总裁同时空降北里影视城,而且明显是冲着靳尧来的,哦对了,听说靳尧又是走了顾擎的关系才能来参加节目的,这个能在高空转体后翻的漂亮青年,究竟是个何方神圣?

蒋英哲又走回去,抱胸和许泽恩冷冷对视着:“说那么多屁话,有卵用?你不是一向心狠手辣,什么时候只会打嘴炮了?”

许泽恩捏了捏额角迸跳的青筋,蒋英哲初来乍到一无所知,许泽恩却是晓得这个节目是顾擎搭来的线,这个事牵藤拔蔓过了许多人的关系,手段过激只会惹怒靳尧。

许泽恩忽然笑了笑:“你厉害,我自愧不如。”

蒋英哲一怔,两人交锋多年,这还是许泽恩第一次服输,他不由疑惑地打量着这条出了名的腹黑毒蛇,寻思着对方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长他志气的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答案很快就来了,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靳尧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过来,他手臂上搭着许泽恩的大衣,又换上了自己的羽绒服,看到站在水里的刘明绪不由大奇:“咦?导演你也跳水了吗?”

众人只觉得头顶齐齐飘上三道黑线。

刘明绪跳着脚大吼:“我跳你个祖姥姥!靳尧你好啊!你……你……”

刘导的手指抖啊抖,抖得像半空里飘下来的枯叶,他一半气得发疯,一半冷得哆嗦,“是我逼你跳的水吗?啊?我逼你了吗?你你你……你请来的好尊神!”

靳尧一下子明白了,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先是怒视许泽恩,许泽恩举起双手,无辜地望回去。

有人悄悄对靳尧指了指蒋英哲的方向,靳尧眯眼打量蒋英哲,蹙着眉,口气十分不悦:“你贵姓?”

“我……”蒋英哲哪里还有半分面对刘明绪时趾高气昂的样子,他神色蔫然,泫然欲泣,“我是蒋英哲,你不记得我了吗?你看到我,也想不起来吗?”

靳尧很是认真地在脑中搜寻了半晌,最后诚实摇头:“没印象,我不是看到谁都能想起来的。”

靳尧只是陈述事实,像是周晏城何沿这些人,他看到都没怎么回忆起来,只有许泽恩带来的记忆比较多,那也是因为两人过往牵绊太深,二十年形影不离,当然所有的画面都有他。

可是蒋英哲只觉得靳尧的话像是锐利的小箭biubiubiu直往他心脏里发射,他真是快哭出来了:“我是你男朋友啊,你怎么会不记得我呢?”

这下轮到靳尧大骇,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许泽恩,许泽恩脸色青得跟那河里的苔藓似的,不点头,也不摇头,就那么木桩子似的直直杵着,但是如果靳尧能细心一点,就会发现他垂在腿侧的两只手紧紧攥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几乎都要突破那薄脆的表皮。

靳尧脑子里嗡嗡响,他一直以为自己跟许泽恩不清不楚瓜里瓜葛的,这特么怎么还冒出一个“男朋友”?

“怎么可能?”靳尧后退了一步,懵然的表情跟在做梦似的。

“怎么不可能?”蒋英哲捋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块十分精致华美的手表给靳尧看,“这是你送我的手表,表盘上还刻了我的名字,你亲自刻上去的!你看这是不是你的刀功!”

蒋英哲摘下手表递给靳尧,靳尧仔细看了看,无语道:“我看不大出来,这个刀刻的……又不像字迹能鉴定……”

靳尧的表情一言难尽,还是憋不住说了大实话:“好好一块表用刀刻字,这不是给你送礼,这是跟表有仇吧!”

蒋英哲急了:“不是啊,是我想要你的刀你不能给,最后送了这个给我,你又不会把表刻坏……”

“我们感情以前可好了,每天都在一起,”蒋英哲拉着靳尧急切道,“你跟我回港城吧,回去了你就会想起来了。”

他那无措又深情的模样居然生生感动了一票站在旁边看戏的人,场面一度男默女泪,靳尧却被这围观的千奇百怪的目光刺得浑身鸡皮疙瘩掉满地。

靳尧深刻地意识到,基佬的脸皮厚度都非同一般,不论是许泽恩还是蒋英哲,当着再多人的面也能旁若无人地极尽肉麻之能事。

许泽恩终于忍耐不住,压抑着嗓音:“蒋英哲,你他妈说实话会死啊!”

靳尧狐疑地看着蒋英哲,后者终于瘪着嘴不甘不愿地说:“好吧,我承认,我是你前男友……差一点……”

他瞪了一眼许泽恩,咬牙切齿,“如果不是这个混蛋,我不会‘差一点’,也不会只是‘前’!”

靳尧完全没听懂。

许泽恩小声给他解释几人间的渊源,言简意赅:“我们分手之后,有一段时间你给他做保镖,后来……我在港城找到了你,你跟我回了京都,他跟我就成了死对头……我以为你见了他,能恢复一点记忆。”

原来又是前雇主,靳尧纠结地看着蒋英哲,心里不免嘀咕,怎么自己的雇主都这么古里古怪不清不楚的……还好顾哥是个例外……

蒋英哲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狼狈万分,但那种悲切又十分深重,难以掩藏,他声音虚浮无力:“靳尧,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一点点都想不起来?”

靳尧犹豫了一下,蒋英哲的表情让他觉得如果自己说出让他失望的话,他会在下一刻就不堪重负,这个人不同于许泽恩,蒋英哲给靳尧的观感并不坏,尽管他把刘明绪推进了水里,但是靳尧对他有一种天然的好感,不热烈,但足够亲切。

但是记不起来就是记不起来,靳尧摇头,蒋英哲垮下肩,许泽恩神色更复杂,不知道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告知蒋英哲是钟燃的意思,许泽恩在靳尧早上冲出去后就联系了钟燃,把靳尧可能出现第二人格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钟燃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扎在许泽恩的神经骨髓上,一层层剐得他血肉淋漓:

“……失忆造成人格分裂的情况很常见,一般活在重压下和情感过分压抑的人,很容易出现这样的病症。他过往对你有许多怨恨,以前都压抑着,既不愿意发泄,也勉强自己原谅,如今记忆混乱,造就他的意识里出现另一个他,本我人格越是光明开阔,反面人格就会越阴暗偏执,泽恩,你已经不适合跟他朝夕相处,你这样很危险……”

“如果这是你的方案,我不接受,”许泽恩坚定地打断钟燃,“我绝不和他分开。”

“那就尽快让他恢复完整的记忆,除了你,也要有其他让他印象深刻的人介入,”钟燃停顿了一下,“靳尧回来的事,蒋英哲知道吗?”

于是两年都避免和蒋英哲见面的许泽恩今天踏足宏时,把蒋英哲带到了靳尧面前。

试镜就此结束,在靳尧的要求下,蒋英哲向刘明绪道了歉,虽然不情不愿态度敷衍,但刘明绪也没得计较了,大伙儿各自散场,各回各家。

许泽恩和蒋英哲一左一右走在靳尧身边。

此刻正是中午时分,许泽恩看着靳尧:“我们去吃饭吧?下午要去哪里,我陪你。”

“我得回公司去,顾哥还等着我呢!”

“顾哥是哪个?”蒋英哲虽然心情低落,但是直觉依然灵敏,靳尧以前可是从不喊任何人哥的,当年自己要他喊一声蒋哥靳尧都不稀得理他。

“是我现在的雇主。”

“又是雇主?!”蒋英哲怪叫一声,看向许泽恩。

许泽恩懒得理会蒋英哲,靳尧刚想开口,却见迎面走来了一个身穿正装,高大精悍的男人。

那人原本是迎向蒋英哲,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靳尧,这一看他就怔住了。

靳尧停住脚步,盯着那人夹在指尖的尚带着点点星红的烟,他的视线一路上移,最后和对方的眼神相撞,那个人隐藏在琥珀镜片后的瞳孔显出异样的激动,靳尧毫无意识到自己一把攥住了许泽恩的手臂,因为极度的眩晕他的手劲用得很大,许泽恩紧紧地盯着他,小声唤:“靳尧?”

蒋英哲刚想说话,许泽恩食指比在唇间示意他别出声,对面的人也看到了这个手势,同时摒住了呼吸。

————

扑面而来的画面是在一个楼顶的天台上,两个年轻男子倚着天台栏杆,穿藏蓝风衣的是靳尧,穿黑色西装的是韩恕。

脚下是整个城市的璀璨灯海,远方灯塔有扫光灯每隔一段时间晃过来,水流一般滑过两个男人深蹙的眉眼,将他们脸上的凝重神情寸寸碎开,扫光灯过后,他们的脸色又恢复到完整的冰冷。

他们都有很重的心事。

“啪!”韩恕背过风,点燃一支烟。

靳尧伸手道:“来一个。”

韩恕抬眼睨他:“你不是不抽烟么。”

靳尧淡声,微哑,带着烦躁:“牙痒。”

韩恕拿出烟盒,抖出一支烟,靳尧接过来咬在嘴里,韩恕含着烟微偏过头,不介意给他借个火,靳尧却摇头:“就是牙痒。”

“牙痒你啃这个,来!”韩恕屈指在空心栏杆上敲了敲,“当当”两声清晰悦耳。

靳尧憋不住笑了,一脚踹在栏杆上,那铁质金属发出铮铮声响,在空旷的夜空里缓缓回荡。

韩恕吐出一口薄薄烟圈,袅袅白雾掩映住他整张脸,他轻笑一声:“行了,有你没你,我都是这个结果,是你……总好过是其他人。”

靳尧沉默着不说话,他就那么咬着滤嘴,然后舌头把香烟一点一点勾进嘴里,等到韩恕一根烟抽完,靳尧也把一根烟吃完了。

“靠!你怎么什么都能吃?”韩恕的表情皴裂,很是受不了这个场景的刺激,他把手里的烟盒狠狠砸过去。

靳尧接住烟盒,笑得有点坏,故意说道:“我以前在湎北,连死人都吃过,这算什么。”

韩恕捂住嘴,强忍住干呕,他一只手指哆嗦着指向靳尧,靳尧笑得前仰后合,能逗得这个冷面冰山失态,真是让他十分有成就感。

“你妈了个逼!”

韩恕好容易缓过来,骤然出拳击在靳尧的右脸,靳尧只是微偏了头,他舔了舔有点破皮的嘴角,笑得有点无赖:“你这是舍不得我呢?给猫挠痒痒?”

“滚!”

韩恕转过身,双手撑着栏杆远眺,眉梢扬着,那是真心的对靳尧全无芥蒂:“这下你满意了吧?不找点打不痛快,什么逼玩意儿!”

靳尧笑得遮住自己的眼,韩恕和蒋英哲都是跟着他学的满口京话:“你们这些个菁英分子,偶尔说点粗话还真他妈带感!”

“谁跟你个糙老爷儿们比,我他妈就不明白了,蒋英哲看女人瞎,怎么看男人也瞎!”

靳尧咧了咧嘴,附和道:“恩,是怪瞎。”

“你不用有负担,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知道,我没想法,你也别为这个不痛快。”

最后韩恕垂了眼,声音轻得一出口就被高空的风当做烟雾一般散去,只留余音让靳尧振聋发聩:“他玩儿真的,我知道。”

靳尧低下头,在栏杆边缘来回踱着,好像是在丈量周边土地的尺寸一样,扫光灯过时,他便走进了光亮里,扫光灯离去,他便沉在了阴影里。

他许久没有应韩恕的话,就在韩恕以为他不会再有回音时,靳尧低低地,诅咒一般地骂:“操!”

————

靳尧面前像是有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他探头向里张望着,拼命地把自己身体下探,下探,直到他整个人扑身跌进冰冷的井水里,他在水中泅渡挣扎,双手在水面上胡乱抓着,那些被埋藏尘封的记忆就这样被他猝不及防地全都抓了出来,潮水一般倒灌进他的颅腔内。

当年和许泽恩分开,靳尧独自在a国街头徘徊了三天三夜。

那天是一月一号阳历新年的晚间十一点,天空飘着雪霾,靳尧独自行走在灯海幽然,水静河飞的长街上。

那条熟悉的街道不知为何变得格外辽阔,满目朦胧的灯火渐渐连成一条线,又变成一个点,整个世界都如同慢镜头在他眼前远去,淡去,四周没有任何声音,茫茫天地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脑袋像是被浇了一桶热油,烫的他每根神经都焦绽开来,身体却冷得如同坠在了冰窟里,全身的血液都凝冻成冰。

一半的意识在火海里烤,一半的意识在冰川里熬。

身体灵魂神识都似乎被劈开成两半,一半在笑看着他和许泽恩鲜衣怒马打马长街的少年时光,一半在哭诉着从此以后他的人生里怕是再也没有许泽恩。

失去这样一个人,如同把靳尧活生生抽筋拔脉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血肉都碾碎成泥,那年刚满二十岁的他,只觉得天穹昏暗,大地塌陷,整个人生都似乎没有了指望。

他的伙伴,他的兄弟,他的恋人,他的青春,他的骨肉,他经年过往拥有的所有,都在那个晚上失去。

天旋地转间,靳尧迷迷糊糊地想,从此以后,只有我一个人走。

醒来之后他身处一张雪白宽敞的床上,他很快辨认出这是一间酒店房间,他坐起身时就跟不远处沙发上的韩恕对上了眼,那个青年膝盖上放着笔记本,指尖夹着烟,金边眼镜后的眼睛狭长而锐利,他脸色有点冷,声音更是沉:“你醒了。”

“你是谁?”那时候靳尧心情不好,对陌生人又总有三分戒备,口气十分不善。

韩恕嗤笑了一声,卫生间的门却被人拉开,蒋英哲顶着一脑袋火艳艳的红毛冒出头来:“小帅哥,你醒啦?你在大街上晕倒了,是我把你捡回来的!哎你是哪儿人?我是华夏人,”蒋英哲走出来,脸上还沾着零星水珠,显然是刚才在浴室里洗脸,他对靳尧伸出湿漉漉的手,“我是蒋英哲,这是我兄弟韩恕,我们都是港城人,你呢?”

靳尧看着眼前白皙修长的手半晌,直到那指尖的水珠滴落在床单上洇成一汪小小的圆晕才握上去:“靳尧,京都人。”

对方手掌微凉,掌上皮肤细嫩,显然不惯拿武器,他放下心来,道了谢。

床头放着自己洗净的干衣服,靳尧毫不顾忌地掀开被子穿衣,年轻结实的身体上遍布常年训练打斗留下的伤痕,给他尚显稚嫩的脸孔平添许多神秘。

蒋英哲一只手掌托着另一只手肘,摸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喋喋不休地问:“你身上怎么有这么多伤?你为什么会被扔在大街上?是仇人追杀你吗?”

靳尧系衬衣扣子的手短暂停顿了一下,沉默地没有回答任何问题,离开那间房间之前他连头都没有回,手搭在门把上,低声道:“多谢相救,如果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可以去海登保全找j·y!”

一月一日那天原本是靳尧结束在海登保全训练的日子,在他即将离开前海登向他递出橄榄枝,他当时拒绝了,他接受这些魔鬼训练非人折磨不过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许泽恩,他们在来到a国的短短三年里经历过不下十次的暗.杀,他必须要让自己不断强大才能守护住许泽恩。

但是现在许泽恩不要他了。

他总得有个地方可去。

靳尧那时候怕许泽恩遇到危险没人保护,用自己换出了海登最好的保镖,那个人负责暗地里保护许泽恩,自己无偿为海登所驱使。

签约时海登保全附赠了一份巨额保险,靳尧在受益人那里签下许泽恩的名字,他迷茫地想,至少他们这一辈子都还是牵扯在一起,自己活着会一直记挂他,自己死了还能给他留下钱。

这样也好……

这段记忆忽然断裂开,像是老式的那种录影带放到一半卡掉,屏幕上全是彩色的条形波线,滋滋啦啦声刮擦着耳膜,让人只想快进,再快进,终于眼前的画面跳跃出了正常影像,靳尧恍惚中只能想起这个人情直到四年后才还掉。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了海登,四年后的他孤身在澳城,靳尧有点不能相信自己会去那种地方赌.博,但那个眉梢微挑,一脸春风得意,笑得爽朗又自信的青年确实是他。

彼时靳尧在赌.场里大出风头,梭哈长桌上,他的面前堆满了筹码,同桌上的其他人个个灰头土脸,头顶金碧辉煌的吊顶上几个针孔摄像头无死角地审查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尤其是他捏着纸牌的手指。

然而没有人找得出他的破绽。

这个年轻俊美得好像偶像明星一样的青年,一个晚上连赢36局,这张赌桌周围挤满了人,人人都满面红光振奋不已,欣赏这出活生生的赌神传。

靳尧十指相抵呈塔状,拇指静静地扣在自己的底牌上,食指轻抵下颌,他面带微笑,对着右手边那个不断用手帕擦着满额冷汗的胖子轻吐出一个字:“跟。”

对手的桌上是黑桃9、10、j、q,靳尧面前的四张牌却依次是红桃k、草花k、方片k、黑桃a,胖子只有底牌是最后一张黑桃k才有可能赢过靳尧。

只有靳尧和胖子知道,胖子之所以冷汗涔涔,怕的不是靳尧跟,而是靳尧不跟,这最后一把梭光了之前所有的筹码,简言之,胖子可以借这一局彻底翻身,因为他手中的底牌正是黑桃k!

胖子激动得脸上的肥肉都颤动起来,他呼啦一下站起身,肥短的五指捏住纸牌狠狠往桌上一掼,他哈哈大笑,神情激动到几欲癫狂:“黑桃k同花顺!小子,你给我统统吐出来!”

靳尧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周围观看的人却都大哗,他们看着胖子的眼神好似他是个精神病患者。

胖子顺着其他人古怪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桌面,蓦然瞠大了眼:“怎么可能?!”

他的桌面上静静躺着一只红桃9。

“你出老千!”胖子愤怒地指着靳尧大吼,“我的底牌是黑桃k,你换了我的牌!你换了我的牌!!”

荷官神色一凛,面向胖子询问:“您确定底牌是黑桃k?”

“我确定!”胖子涨红了脸,拳头攥得死紧,愤怒地咆哮,“我要查监控!监控能证明我的底牌是黑桃k!”

荷官看向靳尧,靳尧耸耸肩,单掌摊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如此镇定自若,既不恼怒,也不辩解,姿态十分闲逸,让原本质疑他的荷官不由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荷官对着衣领上别着的耳麦小声说了几句,现场顿时陷入了等待的沉默中。

其他桌的客人有早就被吸引来的,也有听到异样动静放下自己手中牌过来凑热闹的。

胖子呼哧呼哧喘着气,瞪着靳尧的眼神恨不得是要扑过来吃人,靳尧却始终保持着下颌轻抵指尖的姿势,淡笑而无声地回视着他。

这个年轻人……胖子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寒意,是这个人主动坐上了自己的桌子,他一出现就用挑衅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视着自己,激起自己的不满,而最后那一盘更是堵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他好像算准了自己究竟有多少资产……

多年游走在黑暗地带的本能让他意识到了危险,但是他拼命按捺住那种恐慌,他在查看底牌的时候头顶的摄像机完整把牌面摄录了进去,这个赌场是澳城第一,从不会允许任何人在这里出千,他不会输的,他有底气……

大厅入口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转眼几个黑衣人围住这张赌桌,当先一个肤色极黑的男人立在靳尧身前,面无表情,然而声音里带着极沉的威压:“这位先生,我们怀疑你在赌场里出千,请您配合我们做调查!”

围观者立刻沸腾起来,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大声指责,赌客们对于老千那是深恶痛绝,一旦发现,都恨不得剁掉此人的手。

胖子仰头大笑,污浊暗沉的眼睛里满是暴戾的凶狠,他牢牢盯住靳尧:“你这个小杂.种!在这种地方也敢出千!连赢这么多局,你前面也一定出千了!”

围观者抗议的声音更大,更有之前同在赌桌上输钱的人跳出来,要求彻查每一局录像。

赌场的公务微弯身,再一次重申:“先生,麻烦你配合我们调查……”

靳尧施施然起身,目光在场中众人脸上逡巡了一圈,最后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胖子,然后问那个始终黑着脸的赌场公务:“如果有人出千,赌场一般会怎么解决?剁手么?”

那公务皱紧眉头:“先生,我们这里是正规赌场,不允许犯法的行为发生,但是受害者有权追究出千者诈骗的罪行,现在请您把双手举高,我们要对您进行搜身。”

“要是什么都搜不到呢?”靳尧眼神极冷,那么清俊精致的一个人,眸光却带着凌厉锋锐的气势,“大庭广众你们要搜我的身,我也是个要面子的人,搜可以啊,如果搜不到,你们打算怎么给我交代?”

公务蹙眉,赌场要搜身,一般都是证据确凿,不然客人闹腾起来会很麻烦,眼前的情况的确特殊,因为监控拍的不是靳尧出千,而是对手方牌被调换。

众目睽睽之下神鬼不知地换牌,摄像头没有捕捉到他的手法,那么极大的可能就是对方身上藏有精巧的工具,赌场的人对这些手段早就驾轻就熟。

可是赌场的这位公务阅人无数,他看出靳尧不是在强撑镇定,如果最后什么都搜不到,换牌的嫌疑方就会成了赌场的荷官,那样处理起来会更棘手。

胖子嚣张地喊:“搜不到我负责!搜他!”

“如果搜不到呢?”靳尧盯着胖子,坚持而固执地,唇边噙着笃定的笑,一如他之前不停挑衅胖子加注那样。

“如果搜到了我要你一只手!”胖子失控地大叫。

靳尧满意地笑了,仿佛他一直就在等待这个答案,他挑起眉:“那如果搜不到,我也不多要,只要你一个指甲!”

胖子一愣。

靳尧凉凉地笑着,继续逼问:“你是敢搜,还是不敢搜?”

“我敢!”胖子跺脚,加上最重的一注。

靳尧轻吹了声口哨:“成交。”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两人签署了免于刑事追究的责任书,胖子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冷汗跟珠子一样滚下来。

靳尧笑容却愈显深邃,他背过身去,先是平举双手,搜查的人仔细查看他的指尖,手腕,甚至连袖口的褶皱里都用放大镜照了好几个来回,之后他的全身都被搜查了个遍,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靳尧摊了摊手,无辜道:“捉贼要拿赃,我身上既没有黑桃k,也没有你们想找的任何工具,”他指尖拈起自己的底牌,轻轻甩下一张草花6,“我的底牌也不是黑桃k,你们凭什么说我出千?事实上,这么大一家赌场,工作人员如此蠢钝,管理如此疏漏,我也觉得很遗憾。”

“先生,”黑衣人板着脸,压抑着怒气,“监控里显示那位先生的底牌的确是黑桃k!”

“监控?”靳尧嗤笑一声,“监控里的牌是他想让你们看的牌罢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胖子,步伐轻盈得像踩着鼓点的猫科动物,无声又优美,却充满了威胁性。

那胖子浑.圆的眼睛瞪着他,在靳尧的逼近下仰着后脑厉声喝:“你还想狡辩!你离我远一点……走开!”

靳尧眸中滑过一道奇亮无比的光芒,他倏忽伸出右手抓住了胖子的手腕,谁也看不清他左手何时多出一把中指长的锉刀,只听一声惨嚎声起,“啪嗒”一声,一个小小的指甲片掉落在光滑的桌面上。

有人惊呼出声,有人捂住了嘴,胖子则是哀嚎不止,几个黑衣人同时抽出腰间的电棍,团团围住了靳尧。

靳尧却甩开胖子,面不改色地把指甲片捏在手里,沾着血沫的指甲立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中间,他玩味地笑道:“喏,谜底在这里。”

众人顺着他的展示看去,无不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沾血的指甲上赫然出现一个黑桃k的印记!

靳尧微笑着环顾四周:“谁能借我一张纸巾……谢谢,美丽的小姐,”他优雅地躬身,从一个面颊泛红眼放星光的女孩手里接过纸巾,把指甲上的血迹擦去,那个黑桃k的印迹也随之消失。

“这位先生的指甲上染了一种特殊材质的涂料,干燥的时候是透明的,但是只要沾了水或者血,原本印染在指甲上的图案就会显出来,擦去水渍就会再度恢复透明。”

靳尧把那指甲盖在自己的两指间转来转去,似乎觉得很好玩一样,围观的人都不由被这漂亮青年的淡漠冷酷震慑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慢,偌大一个赌场大厅竟一时鸦雀静默,除了另一个半区里传来老虎.机的配乐声,只有靳尧的声音清朗如清冰碎玉相击,不紧不慢地响着: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的十根指甲上都涂了染料,每个指甲上的印记都不一样,虽然一副扑克52张,但能致胜的牌也就那么几张罢了!”靳尧眼睛微眯,笑容加深,精致俊美的一张脸此刻线条却十分凌厉,他最后哼笑道,“我说的没错吧?丹拓先生?”

两个黑衣人闻言立刻一左一右抓住丹拓的两只手,有人拿了一杯水泼上去,其中一只手的五个指甲上全部浮出扑克牌的记号!

大厅里瞬间又炸了锅。

丹拓大骇,他被两个黑衣人按在桌面上拼命挣扎,眼球几乎要瞪凸出来:“你认识我?你究竟是谁?”

靳尧的笑意尽敛,盯着丹拓的眼神森冷如冰锥。

丹拓终于明白了,这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诱他入彀,连赢他36场,让他没有任何机会亮出指甲上的牌,因为先前他所有的牌面无论怎么用指甲上的牌去替换都不可能赢,直到这最后一把耗尽跟他全部身家,对方步步为营,丝丝入扣,整个局布得滴水不漏严丝合缝,把他的性格心态了解得彻彻底底,“你到底是谁?你和我有什么仇?”

靳尧的眸光里寒芒湛湛,干净而冷漠的嗓音含着凛冽的森寒戾气:“你欠下的债太多,我只讨我要的那一份。”他再次比了比指尖始终捏着的指甲盖,转身面向那位赌场公务,“麻烦帮我把所有的筹码兑成国际币,还有这些资产,你们也是能代为处理的吧?”

丹拓赌上了他所有的物业,靳尧委托赌场全部帮他变卖折现。

他坐在赌场的贵宾室里,斜斜地靠着椅背,指尖却始终把玩着那枚指甲盖。

“嘿!”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跺脚,同时大喊一声。

靳尧并没有被吓到,来人接近他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只是对方呼吸急促,行走间脚步沉重,绝不是什么高手,靳尧本不想搭理。

此刻他转过头,只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青年,浓眉俊目,飞扬拓达,一头紫色的短发炫目又张扬。

靳尧莞尔地笑了:“你的头发颜色还真是多变。”

“你还记得我?”蒋英哲高兴地喊。

“记得,”靳尧浅浅笑,他原本就对人脸过目不忘,何况眼前人对他有恩,“蒋英哲,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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