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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里的夜晚格外黑沉,幸而还有火光给人带来安定和温暖。

篝火上用树枝串着几条鱼,靳尧正在往上面撒盐,陈啸然黏在他旁边,时不时哼唧两声:“好了没有呀?好饿呀!”

靳尧把鱼翻了个个儿,因为先前下河抓鱼,他的衣服也大半都湿了,此刻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线条流畅的肌肉在火光下随着他的动作舒展,看上去实在是赏心悦目。

陈啸然咽了咽口水,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靳尧大臂上戳了戳,有弹性的硬实,手感真好。

靳尧丝毫没有被吃豆腐的自觉,他只是睨过去一眼:“你稍微坐远一点,不嫌热么?”

陈啸然红着脸挪开了一点,靳尧拿起一片叶子包好一条鱼,最先递给顾擎,然后依次分发给所有人,最后一点人头,少了一个:“许泽恩呢?”

大家都一愣:“咦?许董呢?”

这些个嘉宾一开始还真当许泽恩是来蹭活动的,直到靳尧点名许泽恩第一个下悬崖许泽恩乖乖走过来,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个小小队伍里的人心就更加澎湃纠结。

尤其是沈潜张竞锋他们几个局外人,几人在背后八卦的时候一合计,队伍里头八个人,有三个居然是奔着靳尧来的!

要说在座诸位哪一个拎出来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偶像明星,可在靳尧面前,大家都觉得自己的魅力不够看!

这节目要是不带剪辑实时转播,只怕收视率要爆.炸!

“许泽恩?许泽恩!”靳尧对着对讲机喊。

频道里面呲呲拉拉,没有回音。

靳尧皱了眉,很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人怎么这么多毛病!”

夜晚的雨林十分危险,他起身拍了拍裤腿:“你们先吃,我找他去。”

“我跟你一起去!”陈啸然叫道。

“呆着吧你,瞎凑热闹!”靳尧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着陈啸然在原地跺脚。

许泽恩并没有走远,毕竟他再傻也晓得晚上不能在这种深山老林里瞎转,靳尧很快就在河边找到了他,这人拿着个水壶,咕噜噜把水灌满,又全都倒掉,再咕噜噜灌满,再倒掉。

靳尧看了一会,忍不住扑哧笑了:“你在干嘛?”

许泽恩转过脸来,月色正好,映得他白皙如玉的脸庞上光华流转,实在是容光盛世,靳尧抬手挡了下额,他能感觉到自己思维断开了一拍,再开口时,嗓音略有些不自然:“你坐那干嘛?吃饭了。”

许泽恩又背过身去,继续咕噜噜灌水,倒掉,再灌,再倒。

靳尧走过去跟他蹲在同一块石头上:“你到底在干嘛?”

“装水啊,不你叫我装的吗。”

“那你装满再倒掉是几个意思?”

“都说时光如水,一去不回头,可你看这水,根本就是能倒回来的,时间也是能倒流的。”许泽恩煞有介事地说。

靳尧眨了眨眼,有些啼笑皆非:“你这个纯粹是歪理,水不能倒流那是自然定律,不是你这种人为的倒来倒去……”

“时光真的可以倒流,你不相信吗?”许泽恩认真地看着他。

“信信信信信,”靳尧敷衍道,“行了赶紧回去吃饭,然后早点睡觉,明天五点就得起……”

“你不信,”许泽恩又埋头去灌水,“我以前跟你说过一次,你那时就不信,现在你也不会信。”

“你什么时候……”

靳尧顿了顿,记忆里许泽恩确实跟他说过时光倒流这个事,那时靳尧刚跟许泽恩从港城回京都,失明让他很多时候神经过分紧绷,许泽恩的亲近有时会让他警惕抗拒,有一天许泽恩握着他的手,跟他说:

“靳尧,当年分手时候说的话,有许多不是我的本意,我是让你做了许多事,但我从没有存心伤害你……我现在说的话,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讲的每一句都是事实,我……你相信时光会倒流吗……”

当时靳尧打断他:“你不用讲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我既然跟你回来了,就无所谓过去的事,你别再费尽心机找理由,还越找越不成样子。”

后来许泽恩没有再说下去,那时候靳尧的眼睛已经失明,根本看不见许泽恩的眼睛里满是潮润的泪水,当然也不会看到他那么深重的无可奈何。

……

无稽的旧话重提,靳尧面色不悦:“许泽恩,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你总不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来获得原谅,可我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不分是非不问情由地支持你谅解你,这样蹩脚荒唐的话我更不可能去相信!”

许泽恩垂眸不语,神色间无限委屈和哀怨,靳尧有一些烦躁:

“过去的事情我大部分都想起来了,你跟我之间所有的一切……我能理解你做过的选择,但我不可能再接受,我对你也没有以前的那种感情,这些话我本来想回去再说,但你现在扯开这个话头,我们就一次讲清,许泽恩,你回去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如今你功成名就,许家更在你股掌之中,你要报仇也好,你要炫耀也好,你有你的通天坦途可走,何必再来挤我这独木桥?”

许泽恩眼睫轻轻眨着,半天没有回应,靳尧自觉把话都说清楚了,他站起身想要走,许泽恩却一把抓住他的脚踝,两个人从光滑的石头上翻身而下,同时跌入水中。

河面上翻起惊天的水花,靳尧先在水中稳住身形,许泽恩却连呛了好几口水,靳尧气急败坏把他捞出水面,许泽恩却扑过来把他紧紧抱住,炽热的嘴唇迫不及待地压迫过来。

靳尧心中恼怒,又他妈来了!亲你.妈了个逼啊!

他反手想推,却在下一刻停住了手,许泽恩不是在吻他,许泽恩是在哭。

滴落在脸颊上的水珠既冷且热,冷的是冰凌的河水,热的是许泽恩的泪,这种山呼海啸一般的哀伤让靳尧整个人都愣住,以至于他伸出的手掌像是凝固在空气中一样完全推不出去。

被啮咬的明明是嘴唇,靳尧却觉得心脏都被揪痛,许泽恩贴着他的嘴唇,一声声呜咽从两人的唇齿间流泻,他整个人颤抖得如同海啸中翻滚的枯叶,那样沉重的悲凉山一样压下来,靳尧几乎被完全打懵。

怎么能有人,伤心绝望成这个模样?

“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许泽恩呢喃着,抱着靳尧的双臂不断缩紧,那是足够让人窒息的力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从来没有任何……什么都没有你重要,靳尧,我求的并不多,从来只有你一个……”

那低喃像是从喉骨的最深处挖掘而出,泣血一般,悲切凄楚,每个字都像是一只五指俱全的手伸进靳尧的心脏狠狠揪扯着他,“你想一想靳尧,如果我是虚情假意的,我图什么,这么多年了,该达到的目的我都达到了,我现在这样子是图什么啊……我只是想好好对你,我只是想好好和你在一起,很多话我不知如何解释,我想说给你听,可你不信,你不信啊……”

靳尧有一种直觉,许泽恩说的,可能都是真的,这样沉重的情绪,不可能是装出来的,他缓缓伸出手,他觉得这一刻,自己是应该要抱住他的,应该给他一个……

“噗通——”

许泽恩话音戛然而止,他被狠狠推倒进了水里,用最狼狈的姿势倒栽葱下去。

靳尧双手环胸,月光下他的脸上笼着一层阴霾,漆黑的瞳孔沉沉盯着许泽恩,嘴角勾着嘲谑的笑:

“你还真是死性不改,满口花言巧语!”靳尧提起许泽恩的衣领,再次把他重重摔进水里,“你知不知道你这副虚情假意的样子最让人作呕!”

许泽恩无力地垂了头,主人格的靳尧会心软也能讲道理,但是第二人格的靳尧却是油盐不进的,他所有鼓胀饱满的情绪都因为靳尧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瞬间湮灭,他慢慢从水里爬起身,然而还不等他站起来,靳尧却又是一脚踹中他的肩膀,再次把他踢倒进水里。

许泽恩爬起来一次,靳尧就飞踹过去。

许泽恩一次次地爬,靳尧一次次地踹。

漫天银白月色下,靳尧渐渐气息不稳,许泽恩却一次比一次从容,爬起得从容而倔强。

最后许泽恩终于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他剧烈地咳嗽着,口腔里有浓重的血腥味,轻轻啐出一口血沫,他抹了抹嘴唇。

靳尧脸色铁青,咬紧牙关盯着他。

“再踢啊,怎么不踢了?”许泽恩笑了起来,那笑容极尽惨烈,苍白羸弱得像个鬼,“我虚情假意?是啊,你只记得我虚情假意,那你记不记得自己也言而无信呢?你学了这一身本事,以前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过,如果你动我一根指头,哪根指头动的,你就剁了它!”

靳尧神情骤然转为狠戾,他双手扳着许泽恩的肩膀将他提起,又整个甩飞出去,许泽恩再站起时,那水流已经没到了他的小.腹处。

激荡的水波一圈圈漾开,哗啦啦拍击着岸边的岩石,应和着河中两人如擂鼓般轰鸣的心跳。

靳尧低吼:“你还有脸说这句话!许泽恩,你是想死吗?”

许泽恩咧着嘴笑:“我怎么没脸说这句话?我有脸说每一句话!”

他的笑像哭一样,难看得像一个神经质的病人,因为情绪太激动,他的双手在水面上拍打出巨大的水花,“违背我们之间承诺的人从来不是我!我爱你胜于一切,可是你呢?你那些可笑的自尊,正义,公平,同情,爱憎分明……你那幼稚的三观……一次又一次把我们拖入绝境的是你!”

靳尧狠狠用手背抽了一耳光过去,夜空之下他的瞳孔漆黑,眼白处却满布血丝,俊美的面孔狰狞,吼音气急败坏:“你还敢狡辩!”

他捏住许泽恩的下颌,然而尽管他此刻充满了想捏碎对方下颌骨的冲动,手指却无论如何使不出力,他狠狠把许泽恩甩进水里,自己趟着水,走出好几步,猛地踹出飞扬的水花,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打得有理,他凌乱地说道:

“……当初就是这样,许延钦打你耳光,我冲过去打他耳光,你却狠狠甩我耳光……就是这样,你逼我承认自己是贼,明明我是护你你却打我,你自己窝囊还要拖着我一起……”

许泽恩摇了摇头,他的眼前有重重叠影在虚晃,仿佛有无数个靳尧在冷冷盯视着他,五脏六腑里痉挛似的痛,有一柄锐器在他身体里翻江倒海,到处都痛,痛得他冒火,痛得他眼花,痛得他几欲崩溃。

他涉水而来,一步步走进靳尧,眼睛里渐渐染上不顾一切的疯狂的火焰:“我为什么要逼你承认做贼?你如果不承认,会被鞭子抽得半死!我为什么打你耳光?我不打你,许延钦就会打你,你连小命都保不住!”

脑海里有无数重锤在敲击,在粉碎,摇摇欲坠的神经被撕拉拧扯,尖锐的呼啸声在鼓噪震动着他的耳膜,每一个毛孔都在传达着生不如死的痛苦,许泽恩的情绪如同山洪倾泻:

“你什么时候认真听我说过话?我让你离许承仕远一点,我让你别去招那只杜高!我让你不要进主屋,我让你不要对ak手软!我让你不要去许延钦面前晃,我让你不要喝别人给的酒!你不听,你什么都不听,吃了那么多亏你都不听……”

许泽恩像是全无神智,他说的所有话靳尧都听不懂:

“好啊,你被ak活活打死,你才知道后悔了,你才知道要好好习武了,你才知道不能对敌人手软了,你才知道你不想死了……可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那么蠢!那么无知!你什么都不懂,你只知道恨我!你让我怎么办?老天要玩我你让我怎么办?!”

许泽恩嘶吼着,撕心裂肺,摧肝折骨,他轰然跪入水中,抱住头:

“靳尧!我不是生来就三头六臂,那个时候,你让我怎么保护你?我拿什么跟姜书鸿母子斗?我只能让你自己长大,我不能不先铲除敌人……你说要离开,我也想离开,可是许崇谋,他从一开始选的就是我,只要我不死,我们永远也别想离开……你一点时间都不给我……你不能这样啊靳尧,你不能这样对我……”

许泽恩重重地喘息,鲜血倒灌向肺腑,他疯狂地咳嗽,像是要把所有的脏器都咳出来。

靳尧神情微微一动,他踩着水走上前,身后蓦然传来惊呼声,六个明星听到这边的动静都赶了过来,月光下他们最先看到的是许泽恩跪在河里咳血不止的画面,随后是靳尧一头栽倒在水里,惊起瓢泼的水花。

————

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头顶上轰隆盘旋,飞机上下来许多穿着白大褂的人,许泽恩依然剧烈咳嗽着,医生们把他团团围住,诊断后确认是重殴导致的腹腔出血,必须住院治疗。

许泽恩的眼睛穿过人群,盯着站在人群里的顾擎。

顾擎走进来小声说道:“放心吧,我会照顾他。”

“别……”许泽恩喘息,“别让他……知道……”

“不会。”

直升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一众明星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先前河边发生了什么,短短时间里,一个重伤一个昏迷,而许泽恩和顾擎都坚持靳尧不需要治疗,大家满心疑惑,却问不出口。

顾擎摆了摆手:“都休息吧,靳尧睡醒就会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啊,”陈啸然不满地咕哝,“叫了半天都醒不来,谁睡觉会那么死啊?”

顾擎也不理他,兀自在靳尧旁边铺上自己的睡袋钻进去,转脸看到靳尧闭目沉睡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靳尧在离开钟燃医院的时候,鉴于医生的职责,钟燃给他装了一个高压电流手环,遥控器在许泽恩那里,如果他有攻击性.行为,许泽恩只要按下遥控,靳尧就会晕厥,可顾擎看到许泽恩几乎奄奄一息的样子,那个人始终没有按下遥控。

这边夜阑人静,那头医院里人仰马翻,司徒和陈璋都连夜赶了过来,许泽恩虽然不需要动手术,但是却发起了高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靳尧又打老板了?”陈璋在病床边走来走去,怎么都想不通。

“靳尧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想来他也不是故意的。”司徒又拧了一块毛巾给许泽恩换上。

“就算是失忆,也不能无缘无故打人啊,难道你没发现最近老板身上的伤就没好过,今天就更不得了,伤到了内脏,你看看老板的脸,这么肿的印子……”

“行了,老板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你第一天在老板身边做事吗?”司徒沉下脸,“老板要是听到你在说靳尧,他会不高兴的。”

陈璋难过道:“靳尧怎么能这么狠,连我都知道,老板对他有多好……”

司徒叹气:“站在靳尧的角度上,当年老板要跟周四小姐订婚,的确是很难谅解的吧……”

陈璋瞪大了眼睛:“可那只是老板跟周总商订的计策,只有他订婚老董事长才会拿出百分之三的海恩股份作为聘礼,再加上和宏时交换的百分之三,有了这百分之六,老板就能提前接管海恩,这是当时最有效率的办法,就这百分之六,也是老板真金白银跟周家兄妹买过来的,他当时所有身家都拿出来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靳尧那个人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而且这些个阴谋策略,从来是他最反感的……”

“老板要提前接管海恩还不是为了他?”陈璋不服气,“老板那时候是铁板钉钉的继承人,又不是等不起,还不是为了靳尧才急着要提前掌权,他说靳尧藏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为了避开老董事长的眼线,连光明正大找医生都不能……”

司徒也忍不住摇头:“当年他们分手也是因为老董事长对靳尧起了杀心,靳尧身手再好,别人有心算无心,也难保他不出事啊,那时候em刚问世,资本界人人看好,老板把整个恩尧都并入海恩,就是要老董事长放靳尧一条命,还保证再也不见他……”

“那他为什么不解释?”陈璋不由恼怒,“几句话都能说清的事,老板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了啊,”司徒说,“不然你以为靳尧那时候失明为什么还能在老板身边待两年?”

“那靳尧现在为什么又这么恨老板?就为了许周联姻那事?要为这,靳尧可就太不懂事了,连我们都知道这婚是订假的!”

陈璋又低头看向许泽恩,忽然疑惑道:“老板怎么在笑?”

司徒也看过去:“大概,他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许泽恩又见到了最初的他们。

一条狭窄的鹅卵石小道上,两个孩童远远走过来,一个胖嘟嘟,一个粉嫩嫩,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地走着。

胖嘟嘟的小孩是靳尧,粉嫩嫩的那个是许泽恩。

靳尧跟在许泽恩的身后,呜呜哭着:“恩恩呐,恩恩呐……”

许泽恩忍受不了地转过身,叹一口气:“哥哥啊,我只是去上课,下了课还是会跟你玩的。”

“那我……”靳尧抽噎着,“那我不能……一起上课吗……”

“可是父亲说要你去校场学武,秦师父说你根骨很好。”许泽恩无奈道,尽管他也不知道根骨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大人的话却不得不听。

“我不想学武……”靳尧打了个哭嗝,“会痛……”

许泽恩转起了眼珠:“我也不想上课,老师会打手心,哥哥……我们一起装病吧!”

两个孩子自己爬进浴缸,放了大半缸的冷水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着。

“恩恩呐,”靳尧的牙齿直打架,“好冷啊!”

“我也是,”许泽恩也直抽鼻涕,“太冷了。”

浴缸的塞子被塞得很紧,再加上水压,小孩子根本没力气拔出来。

他们决定爬出来,然而进缸容易出缸难,缸子里的水没到他们的小胸.脯,缸壁滑溜得根本踩不住脚,最后许泽恩蹲着,那水几乎没到了他小小的脖领子,他嘶着气说道:“哥哥……你踩着我先出去……然后叫人……”

靳尧依言爬出了浴缸,他来不及穿其他的衣服,只裹上自己的小羽绒服套上小秋裤就跑了出去,他从小楼的二楼跑出去,见到人就拉:“恩恩在水里,恩恩在水里……”

一个园丁漠然地抽回手,一个女佣当做没听到,有扛着米袋的大叔从他身边绕过去,靳尧一边呜呜哭一边满园子转着,可是没有一个人跟着孩子回小楼。

许泽恩不知道自己在浴缸里待了多久,他只是在极度的寒冷中一点一点地意识到,整个南湖庄园的人对他和靳尧怀有怎样的敌意,那时候他并不明白这种针对从何而来,后来他被靳伯文从冷水里抱出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滚烫。

在他发烧的时间里,靳尧已经把他们为什么会泡在冷水中的原因一五一十说给了当家主母姜书鸿听,于是,他高烧甫退就被带到了书房,他很久才能见一面的父亲许崇谋正坐在书桌后看着他,而姜书鸿则是站在书桌前,对他笑得也十分温婉。

许崇谋第一次把儿子抱到膝头,和颜悦色地问:“告诉爸爸,你都喜欢些什么东西?”

孩子有点受宠若惊,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扳着小指头奶声奶气地细数:“喜欢变形金刚,飞机,枪……”

他想了想,加了最后一句,“最喜欢哥哥。”

许崇谋向姜书鸿使了个眼色,姜书鸿走了出去,没有多久,一个佣人把许泽恩喜欢的玩具都带了进来,姜书鸿则领着靳尧进来。

靳尧先是笑嘻嘻对许泽恩扮了个鬼脸,两个孩子互相看着对方乐呵呵笑。

姜书鸿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拿起飞机模型狠狠砸在地上!

小飞机的翅翼“啪嗒”一声摔裂开来,两个孩子都惊呆了。

姜书鸿再拿起那个变形金刚,这东西摔不坏,她就一个零件一个零件把变形金刚拆卸开,支离破碎之后丢到地上,然后是那把八音枪,被拆掉了电池,卸去了螺丝……

最后姜书鸿走到靳尧面前,靳尧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呆呆仰头看着那个一向高贵美丽的太太目光森冷地盯着他。

许泽恩蓦然发出一声像是小兽掉入致命陷阱一般的凄厉惨叫,他在许崇谋的腿上拼命挣扎又哭又喊:“哥哥,哥哥——”

姜书鸿的右手缓缓举起,靳尧呆呆仰着头,许泽恩的尖叫几乎要刺破书房的屋顶——

“啪!”响亮的巴掌声在空旷的书房内响起,小小的孩子扑跌在地上,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哭喊,他完全吓懵了。

许泽恩哭得几乎要断气。

许崇谋挥挥手,佣人把吓傻到完全说不出话的靳尧抱了出去。

孩子惊天动地的哭声里,许崇谋的声音缓缓响起:“从今天开始,你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喜欢的东西你要靠自己去争去抢,抢来争来了,你还得有能力去保护,否则你所有的一切,你喜欢的玩具会被毁掉,你喜欢的人会被带走,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拥有。你明白吗?许泽恩,我的儿子,你要记住今天,记住这种耻辱,记住失去的滋味,只有牢牢记住,你才会拼了命成为强者,才不会让今天的历史重演。”

那天晚上两个小小的孩子抱在一起,靳尧后知后觉地哭着,他不知道太太为什么要弄坏恩恩的玩具,更不知道太太为什么要打他,他只是觉得脸上很疼,心里很怕,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四仰八叉睡得呼噜噜。

即使放到十几二十年后,靳尧大概都不能理解许太太砸飞机的意义,但是四岁的许泽恩却心里雪亮,正因为懂了,他才恐惧。

那些玩具碎了就碎了,总有更新更好的来取代,但是如果靳尧没了,那就再也没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靳尧。

许泽恩死命地抱着靳尧,用他瘦小无力的胳膊,那时靳尧要比他壮一圈,他根本环抱不过来,只能用一只胳膊搂着靳尧的脖子,一只胳膊最多圈到靳尧的小胖肚腩上,五只小小的手指捏紧了肚腩上的肉,靳尧在梦里都疼得龇牙咧嘴。

那之后的许泽恩和靳尧开始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靳尧依然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胖嘟嘟,许泽恩却每天按时上课,即使下了课,他也很少再陪着靳尧到处疯玩。

彼时的许泽恩并没有想得很长远,他只是单纯知道,自己装病的行为激怒了父母,他还知道,如果他是一个没用的人,就会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一个四岁孩童能掌握到的本领,无非就是用功读书。

可是许泽恩错了,他越是发奋,越是优秀,在几个哥哥的眼里他便越是可恶,他们拿他没有办法,然而他们有的是办法欺负靳尧。

许泽恩只想着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靳尧,可是他哪里能想到,岁月漫长,成长是那么艰辛的一件事,靳尧根本等不及他来保护,就死掉了。

那晚南湖庄园宴客,靳尧伤痕累累地躺在那里,圆润润的大眼睛无力而哀伤地看着他,晶莹的眼泪一滴一滴往枕头上滑落,他奄奄一息,却还想抬手去摸许泽恩的脸,他说:“恩恩,我身上很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十五岁的许泽恩压抑着汹涌的泪意,微笑着哄他,“等宴会结束了,医生就会过来了,会给你治伤的,你才十五岁,你不会死的……”

“我好后悔呀,”靳尧哀哀泣道,“如果我再厉害一点,我就能打赢ak了……”

“我太懒了,我是所有人里最差劲的一个……”

“只有你愿意要我做保镖,可我谁都打不过……”

“恩恩呀,我好后悔呀……”

“那次ak受伤,我就该打断他的腿,我放过了他,可他今天却要杀我了……”

“我太笨了……”

十五岁的靳尧忏悔着自己得过且过庸庸碌碌的短暂人生,最后他只是不停不停地落泪,不停不停地喊着恩恩的名字:“……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

这十五年,唯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靳尧纵使有许多不争,但他对许泽恩确是死心塌地的好,南湖庄园是一座冰冷苍凉的古墓,唯有靳尧是这个古墓里唯一的温暖。

许泽恩握着靳尧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他笑得泪流满面:“你不用舍不得我,咱们说好的,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同年同月同日死,咱们说好的……”

许泽恩拿了一把剪刀,把床单剪成布条,然后给靳尧穿好衣服,把他绑在自己的后背上。

那天晚上大雪纷飞,许泽恩背着靳尧走出小楼的时候天边正炸开大朵大朵绮丽的烟花,宴客厅那里衣香鬓影花团锦簇,欢声笑语传出数里之远,许泽恩却不能往那个方向去,他今晚试着闯过去很多次找医生,都很快被拦下并且再押回小楼。

那个地方明亮璀璨如珍珠,里面的人却个个满面脏污丑陋狰狞。

许泽恩一边背着靳尧往大门的方向走,一边不时回头望,他想,若有朝一日我能回来,我要今天所有笑着的人,都跪在我的脚下哭。

我受过的屈辱,靳尧受过的折磨,我们流过的每一滴泪,我们淌下的每一滴血,我要你们所有人,加倍奉还!

大雪铺满山道,先前有人清过路,反而让路面更湿滑难走,许泽恩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山道上,他能感觉到背上的靳尧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心情却变得很宁静。

他想,愚蠢的人注定要付出代价,靳尧是,他也是。

在他一脚踏空跌下悬崖的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任漫天雪花飘落进他的眼里,热泪裹着霜花模糊了他的眼眶,他双手向后反抱着靳尧,天与地之间像是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那时候的许泽恩是微笑着的。

……

许泽恩是被一阵婴儿哭声唤醒的,他脑中的第一个意识是,他没有死?那靳尧呢?

他记得自己背着靳尧下山去找医生,中途滑下了山崖,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白惨惨的医院病房里,靳尧呢?

下一刻许泽恩惊愕地发现自己无法坐起身,不,他的身体太奇怪了,他似乎连翻个身都没有力气,还有,为什么一直有孩子在哭?

他吃力地转过头,一个胖乎乎的娃娃躺在他身边,哭得震天响,许泽恩看着那个孩子标志性的光亮亮的大额头,视线又转移到娃娃的耳垂上,耳垂上一颗红色的痣如丹砂一般鲜艳欲滴。

许泽恩蓦然瞠大了眼,这是靳尧!

他和靳尧回到了刚出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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