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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故二

琴声仍在淌,它们不是从耳朵钻入心里的,像是从十音心底里冒出来,瞬间就要在那里攀成藤蔓虬枝。

门开时,屋内人手上的弓顿住,琴音戛然而止,那双错愕漆眸扫了一瞬,目光就精准地照着十音撞过来。

她是唯一的不速客。

在门前十音已经意识到,宋宋不是找她来看什么乐谱的。十音不知为什么骤然想到了相亲,她听过成年人相亲的流程。她应该算是被“骗”来的,却全然不觉被冒犯。

她的唇角勾起弧度,回望去的目光没有收敛分毫。

嘉陵在给二人作介绍,还预祝演出成功。连宋宋都没响应她,他的掌声在小琴房内犹显突兀。

十音倒不觉得尴尬,掌声正好掩住她的心跳声,那声音刚才震得她耳膜咚咚的。她心底的藤蔓在跋扈生长,对面的人已经偏开了目光。

十音回想起视频里的揉键动作。

宋宋说这位梁同学待人冷若冰霜,十分难搞。十音心说,宋宋必然是有什么误解,视频里的手、刚才的琴声,再加上眼前这双清澈如洗的眼,像梅花鹿。

一个人美好到了这种地步,怎么可能是难搞,他分明就和她一样,是害羞啊!

梁孟冬刚才望着她时倒还好,此刻他力避视线,十音的心反而滞了一滞。血管里的血还安好么?她快要失去知觉了。

它们也许已经烧起来,她连指尖都在发烫。

**

梁孟冬的眼睛逃开一瞬,又瞥了回来。他是忽又觉得躲开太刻意,没想到一来一往,那两簇小火苗正好循着他的,肆无忌惮烧过来,再一次将他锁了个正着。

他很忙,给自己制定的每日练琴任务极繁重,所以尹嘉陵这是在搞什么?把他困在这里,和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练习目光对峙。

一双眼睛这么刺眼。

“我有钢伴了,是嘉陵弄错,耽误了你的时间。”梁孟冬开了口。

嘉陵提都没提过,突然袭击,这令他十分不爽。

他这一出口,狭小琴房内的空气登时结冰。

吕宋宋在打圆场:“十音……”

“梁同学,我为之前在论坛上回帖的话正式道歉,我说那些话是正巧想起了小时候拉琴的事,真不是有意冒犯。请你见谅。”

余十音大方上了前,她说她本来没时间,但现在不同了。她伸出手,预祝合作愉快。

“小时候、拉琴?余十音同学会拉琴?那真是和我们孟冬一样多才……”尹嘉陵竭力想让气氛回暖。

梁孟冬目光落下去,眼前一只纤纤手。

他再抬眼,女孩眼里依然盈满笑意。他握弓的手指刮了两下弓尾,身子没有动。

没有谁会记得谁。

不过,梁孟冬从小的记性是有一些过于好了。余十音,他上次听嘉陵念起这名字,惊涛骇浪谈不上,心底的小波澜是起过的。

“孟冬哥哥,你没有小名吗?我大名叫十音,小名才叫加加。”

“哈哈哈哈,孟冬哥哥,妈妈说我五音不全,你也说了!”

“孟冬哥哥你真棒,你是天才!我教我隔壁的毛豆豆拉,教了五次,他一句也没学会!”

梁孟冬脑子里浮现的是那年初春,那一次的家中来客,不知算不算改变了他一些人生轨迹?

九月初的那场比赛,夺完首奖有人采访问他:梁孟冬同学,听说你家祖辈及父辈以钢琴教育家居多,你是唯一选择小提琴的,为什么?

他答人家:只是觉得好听。

嘉陵拿了个铜奖,随后接受的采访,提及他俩幼儿园时的趣事,又聊到自己。那时嘉陵已经开始拉琴,可他一拉琴,孟冬就捂耳朵,嫌弃。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梁同学,这位别人家的孩子突然就对我的琴来了兴趣,说能让这个小小共鸣箱发出声音,是世上最神奇的事情!天才嘛,当然是越拉越好,而我这位引路人从此反而开始倒霉,每天耳畔都是老爸老妈的叨叨‘孟冬每天拉多久,孟冬一周消化几首曲子’,噩梦!”

对着记者,尹嘉陵痛并快乐地回味往事,半真半假,他其实琴艺出色,只是练琴这回事,嘉陵的确需要他爸捏着鞭子督促。

孟冬也懒怠纠正,让他生出兴趣的,可不是嘉陵小时候的锯木头声。

他记忆里的那个琴声是天籁,光华熠熠,永驻星空。

梁孟冬不止一次想象过同台竞技时遇到加加,他会认出她么?

眼睛、琴声,他觉得没问题。

加加的启蒙老师是她的妈妈,有很好的学琴环境。如果加加一直拉到了今天,他和她谁会拉得更好些?

要比么?记忆中的天籁磨不去。

拉琴是极致孤独的事,一个人走在一条路上,有时会渴望有个完美的对手兼听众。

余十音、钢琴系新生,他想那是巧合居多。

此刻梁孟冬注视这双眼睛,一部分的记忆在苏醒。

对面人的目光大胆而炽烈,就仿佛她想说的话都在目光里了。但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这家伙还真像个讨债鬼,一只手不收回去,逗留在半空。他木着身子,依旧绷着脸:“不必了。”

梁孟冬再看眼前这纤纤玉葱,忽的有些生气。钢琴系?

他算不算就此痛失了一位假想敌?那双灼灼目光明明在笑,却又有一种攻城略地的气势;无知无畏,却能耀伤人的眼睛。

余十音在坚持:“有必要。”

这家伙又不认得他,为什么那么固执己见?那帖子底下她报名了?

没有。

嘉陵和宋宋面面相觑,梁孟冬僵在那里说不出话,说这个人死乞白赖吧,她又是不卑不亢、笑盈盈的。

“孟冬……”嘉陵出声劝。

“哼。”梁孟冬冷嗤一声,已经重新架起了琴,逐客,“你的事自己解决。别打扰我练琴。”

这话他是对嘉陵说的,一出口他就意识到,简直比不说还糟糕。

尹嘉陵气结,孟冬在做什么,慢练音阶?这家伙是越来越傲慢了!

梁孟冬拉得专注,每一个音都屏息凝神。

但他不擅长应酬人,不练琴不送客,其实比现在还尴尬。四个人站在这里说什么?

刚才的琴声,她大概听见了。

梁孟冬有些懊恼,练声曲不是本周的练琴任务,他只是望着窗外落叶起了情绪,随手拉了一段,会被她鄙夷寡淡冰冷吧?

这次他在比赛中夺得首奖,尹老师事后告诉他,组委会内部存在异议。有专家认为这位梁孟冬同学太过漠视乐曲的音乐性,是不是平常只顾机械练琴啊?

虽说到了最终综合评分阶段,少年还是以超出同台竞技者太多的技巧优势胜出了比赛,但组委会在评语中,的确委婉提及了音乐性的问题。

“好的。”余十音收回手问,“还要考试对么?我先去准备琴谱,梁同学有没有偏好的版本?”

……

她是不是诚心排练?至少没做过功课。

他能有什么偏好,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市面上只有一个正确版本,校图书馆就有。

余十音临走时说:“两周后我来找你面试。不过你也要加油!”

假客套。

乐谱的问题说清楚了?

图书馆的那本印刷色泽较淡,很多术语复印后几乎消失,他家里书架上的那本,清晰度要高得多,但复印后要怎么给她?都还没说好。

**

夜里梁孟冬在自家琴房,尹嘉陵来电,传达的内容始料未及。

“有人要向你告白!”嘉陵说,“余十音同学说她今天对你一见钟情,从今以后她要认真追求你,要把整颗心都交给你。”

“……”

“兄弟替你观望了一下火情,火力猛到超出你的想象。小姑娘没在开玩笑,真的是那种态度,势在必得!”

“你想说什么?”

“孟冬,兄弟求你一件事,不要再得罪人。钢琴系我们是一个都得罪不起了,再得罪宋宋要跟我急眼!知道你最烦这种事,万事有我,合奏你俩好好排,追求我保证替你拒了,绝对不让她骚扰你,行不行?”

“……”梁孟冬忍了半天,还是骂了句,“你有病?”

尹嘉陵没在意:“说句心里话,我校齐名的几位才子里头,就数你这小子最不近人情。你要有赵铭、乔松他们几个一半的脾气,我都想劝劝你,这位余同学和别人不一样……”

“哦?”

“宋宋说她性子特别好,不光长得好,专业也超棒……”尹嘉陵怕被梁孟冬打断,嘿嘿笑着,赶紧卖了一个关子,“关键是她发现了你身上,不为人知的好。”

“什么?”

“余十音同学说,觉得梁同学的眼睛柔情似水,让她怦然心动。”

“你要么是见鬼了。”

梁孟冬冷声笑,手上的铅笔停留在灯下的一份乐谱上,一不小心划重了。

梁孟冬不明白尹嘉陵今晚做什么这样鬼话连篇,不就是合奏?

他刚才已经重新分配了练习时间,其他曲子的任务也重,他原本的计划是每天给《春天》两小时。今晚斟酌了一下,决定再加一小时。

《春天》第一乐章是热情的篇章,他的本意当然是扬长避短,避开这种曲子,但尹老师非勒令他迎难而上。

嘉陵来电的时候,他刚研读完谱子,按他的理解在总谱复印件上正标注补充表情记号。

余十音文化课免修,梁孟冬基础专业课免修。难怪回来到现在,他从没见过这人。错过了。

周一,梁孟冬打算先复印一份修订版,大不了去上基础课就是。她要是有兴趣,也可以拿着谱子先校订。

此刻他正在灯下标记谱面,电话那头的嘉陵语不惊人死不休,怦然心动?

哼。

琴谱被划脏,橡皮擦去了哪儿?他盲目找了半天,没找到橡皮擦,眼前始终有一双眼睛,挥不去。

尹嘉陵接话说:“没错!我和宋宋也觉得,你这种人柔情似水?见鬼了!”

“……”

“其实,尹老师问过我两回,你是不是私下真的在和法比奥谈恋爱,为什么她丝毫看不出来。”

“你去死。”

法比奥是去年来附中交流的意大利籍青年演奏家,男性。

“谣言又不是我传的,是那些被你得罪的追求者传的。”尹嘉陵叹气,“我替你解释了,捕风捉影!但尹老师对你音乐性那块是真有点愁。当然我知道,她对你的愁,和对我的,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不过,我听她的语气,听说你和法比奥没在一起,怎么还有点失望呢。”

“还胡说?”梁孟冬语气要杀人了。

“行,我不说!你现在总知道得罪人的危害性了吧,总之这位余同学你就别管了。人家一看就是从来没吃过瘪的妹子,我去替你拒绝。”

“不用。”

“我求你了孟冬,你一出手寸草不生,回头把人家的自信心打击到西伯利亚去了。往后还怎么合作?”

“我说了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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