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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夫和善笑笑,慈祥地摸了下小娃的脑袋,轻声回道:“东玉。”
这家人姓万,小娃叫万东玉。
东玉本该是个意寓极好的名,可偏偏这孩子天生就有点痴傻,木讷又愚笨,他怯生生不敢抬头,杵在门口也不知道把客人请进门,半晌,转动黑溜溜的眼珠,斜睨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看都不看周大夫一下。
像是早就习惯他这种不同常人的奇怪,周大夫一点没上心,怜爱地拍拍他的肩头,问:“你阿娘呢,又出去做工了?”
万东玉小手把在门后,分心地瞧着空荡荡的街道,直直地盯着青石板铺成的路面,好一会儿,他才温吞将门完全打开,似乎是在请周大夫进来,不过没有说话,而是一转身小跑进屋。
周大夫有些无奈,叹口气,背着箱笼进门。
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如此,嗷嗷待哺的那会儿还瞧不出问题,渐渐大了就能看出不对劲了,成天都这个样子,与同龄的孩子大不相同。
四邻八舍私下里都说万东玉是傻子,脑子不正常,不允许自家的娃与他一起玩耍,连出门路过都会离万家远一点,尽量走街道的另一边。
周大夫快走到屋门口时,万东玉费力端着一个矮凳出现,待周大夫进门,他郑重地把矮凳放下,沉思须臾,似在想事,然后用小手使劲拍打凳子,肯定地说:“周伯伯坐!”
于他而言,好似搬凳子请人坐下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完成起来极为吃力。
言讫,他松了一口气,抬头瞧向周大夫。
周大夫放下箱笼,而后坐下,“好孩子,有劳了。”
万东玉别扭地偏头,两只手不自觉地捏紧衣角,似乎很是紧张。
也是,庆和街如他一般年纪的孩子整天在外面野,呼朋引伴满大街跑,而他终日困在这方狭小的院子里,一年到头只能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看,连门都不敢出。
——他曾经独自出去过一次,结果被排挤欺负,自此以后就不愿意出门。
“你阿娘去哪儿了?”周大夫又耐着性子问,一点不着急。
万东玉低垂下眼,盯了会儿地面,才慢吞吞道:“绣庄,做工……”
他就是这性子,急不得,越急越恼火。
周大夫也不逼着,从箱笼中摸出一包用油纸包裹的东西,怜爱地递过去,温和地说:“路上买的,年前来你说喜欢吃,就又带了些过来,拿着吃吧。”
那是一包被缠得严严实实的冬瓜糖,最外层的纸被磨得破破烂烂,还沾着些许不知从哪儿来的泥浆印子,看着就分外寒酸磕碜。
万东玉胆小,心里想要那包糖,却不会去接,只半低着头用余光瞟,手捏得更紧了。
周大夫知他是不好意思,笑着擦擦油纸上的泥浆印子,将糖塞进他怀中,让他抱着。
“都是给你的,吃完了再买就是,”周大夫怜爱地说,顿了顿,继续,“想吃伯伯就再给你买。”
万东玉两只手抱住油纸包,沉默没吭声,或许是比较高兴,便羞赧地垂下头,瞧着自个儿的脚尖,紧捏的手松了些。
东玉阿娘不在,周大夫只能先等着,反正年年来都是这样,这次没有任何不同。
周大夫与万家并无亲戚关系,只不过万东玉的亡父是他的亲传弟子,孩子快出世的时候徒弟上山采药摔死了,只剩孤儿寡母两个可怜人凄苦度日,过得举步维艰。他这个做师父的每年给人看病勉强能挣点银钱,去掉自己糊口的那份,剩下的就用来接济娘俩,也顺带惯例来安阳城义诊。
沐青与白姝隐匿身形,在暗中看着。
白姝从箱笼中爬出,趴在沐青肩膀上,她甩了甩尾巴,黑溜的眼珠盯着万东玉那里。
这孩子虽痴傻,可心地纯善,他知晓白姝每天都会到自家偷东西吃,就闹着他阿娘把剩下的饭菜放在桌上,不能放进碗柜中,不然白姝很难才能拿到吃食。
万家日子过得清贫,基本顿顿都是清粥小菜,白面馒头已是非常稀罕的食物,这小子知道白姝爱吃,就哭闹说自己要吃,如果阿娘给他买了,他就会把馒头偷摸藏起来,睡觉之前再跑到厨房,踮脚把馒头放上去。
他不清楚白姝送过来的那些金银首饰值钱,只当是白姝送给自己的回礼,于是每次都把这些东西珍藏起来,是以他阿娘还不知情。
不过这些事也有白姝的功劳,除了晚上,这孽障只挑他阿娘不在的时候来,有时还能跟万东玉玩一会儿。
她清楚万东玉把那些东西都藏在那里,得知沐青要将其取回后,心里登时百般过意不去,犹豫了许久,还是实话实说。
“藏在哪儿?”沐青低低问,望着屋中面无表情。
白姝耷拉下尾巴,不情不愿地小声说:“床底。”
偏头瞧了眼这孽障,沐青没有言语。
晚些时候,万东玉的阿娘,也就是齐三娘做工结束回家,见周大夫来了,赶忙不迭烧热水泡茶,生怕把人怠慢了。
沐青带着白姝离开了一趟,有点事要办,约莫辰时才又回来,正好赶上万家吃完饭,齐三娘带周大夫出去找住处——担心招惹街坊邻居议论是非,晚上不敢留人在家歇息,只得花钱找便宜的旅店住。
万东玉不知她俩来了,抱着周大夫给自己买的糖往厨房走,以为白姝还会再来,要将冬瓜糖留给白姝吃。
低矮房子中只有一个小孩在,自是便于行事,沐青没有管万东玉,悄无声息进到房间,将这小子藏的那些东西都拿走,留下几块碎银子。
银子不算多,三四两,既足够母子俩过很久,也不容易招致外人怀疑。
一人一狐本打算取了东西就走,可当走到庭院中,白姝回头间瞧见万东玉很是困难地把冬瓜糖推到桌上放着时,她愣了愣,迟疑片刻,倏地跳下去直奔厨房。
沐青没有阻止,而是将自己隐藏在庭院角落中,不被发现。
万东玉反应十分迟缓,直到被白姝用爪子拍了拍,他才疑惑不解地回头看,瞧见是白姝来了,当即惊讶得瞪大眼,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摸白姝的背,呆愣愣地说:“白白……”
白姝任由他摸,抻着脑袋蹭蹭他的手心。
万东玉抒怀笑笑,突然想起自己来厨房做什么,赶忙站起身,爬到凳子上将那包冬瓜糖拿下来,献宝似的揭开油纸,拿起一条喂给白姝,费力说道:“好吃的,白白吃。”
对他来说像个普通孩子那样说话做事实在是太难,每一个动作都比较费力气。
白姝再如何不谙世事,也知晓他比较特殊,她安抚地抬起爪子扒拉万东玉的手臂,将冬瓜糖吃掉。
万东玉因此格外开心,咧嘴笑笑,又轻轻抚摸她的背,喃喃念叨:“你不来……东玉好想你……”
他是痴儿,不会讲谎话,说想就是真的想,不掺杂半点虚假。他没怎么出去过,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玩伴,一个白天没见肯定着急,幸亏白姝今晚出现了,不然他晚上都睡不着觉。
白姝摇摇尾巴,凑上去用脑袋拱他的手心,她没有说话,怕吓到他。
待吃完一条冬瓜糖,万东玉把她抱起来,不舍地用脸颊挨挨她,他好像知道白姝要离开了,不会再回来陪自己,紧紧抱了许久才把白毛团子放下。
估摸着齐三娘就快回来,白姝不敢久待,她跳到万东玉身上趴了会儿,而后用前爪比划自己要走了。
万东玉一声不吭,一句话都没说。
沐青就在外面看着,自始至终没有现身,瞧见白姝与那四岁的痴傻儿依依不舍地分别,她抿紧唇,心头有些复杂。
白姝现在的心智也就几岁大,但她比万东玉好得多,许多东西都是一点就通,虽然总是傻兮兮的,但还算正常有分寸,这孽障之前一直都比较排斥他人的接触,现在竟能跟心智同岁的孩子交好,也算不错了。
分别总是难过的,纵有再多不舍还是得离开。没多久白姝随着沐青走了,空寂的院子中就只剩下万东玉一个人,他在厨房中待了许久,之后慢慢回房间。
而被背在箱笼中的白姝失落了许久,伤心够了又把临分别前万东玉给自己的冬瓜糖吃完,消食歇息了一会儿,才重新爬到沐青肩上,不解地问:“要去哪儿?”
这孽障爪子上全是糖渍,脏兮兮的,她全然不知趣,直接抓住沐青的衣袍,将糖渍擦在上面。
沐青不悦地皱眉,可没训斥一句,只淡然处之地回道:“赵府,还东西。”
心知是自己闯的祸,白姝立马闭嘴,安静趴着。
半刻钟后,赵府。
小贼一天都没来家里光顾,赵老爷是愈发坐立难安,心里难受得紧,总觉得空落落的,不太习惯。
他没敢睡觉,强撑着等待贼人的到来。不过随着时间越来越晚,等到眼皮子都快合上了,府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俨然十分恼火,不耐烦地往外面看了看。
夜色已深,外头黑魆魆一片。
再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府内依旧宁静无事。
赵老爷困得直点头,眼皮完全合上了,他的头越垂越低,都快趴到桌子上,而就是在他快要睡着的一瞬间,有一包东西碰地砸到桌上,吓得他往后仰去,直直摔倒在地。
结实一摔可把赵老爷摔得七荤八素,痛得他直喊。
“来人!来人啊!”
守在房间外的丫鬟小厮赶紧开门而入,还以为发生了甚大事。
待众人一推开房间门,就见到那桌上的一包金银首饰,赫然就是之前府里丢失的那些,而正对着桌子的房间屋顶上,青瓦不知何时被掀开的,上面赫然有一个大洞。
很明显,那贼人又明目张胆进来了。
所有人吃惊不已。
当赵府乱做一锅粥的时候,外面空旷的街道上,白衣书生背着箱笼悄然无息地在黑夜中前行,渐渐消失在街头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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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还没亮,在客栈安然舒适歇了一夜的一人一狐早早离开,彼时街上还没有其他人,到处都关门闭户。
她俩不疾不徐赶路,打算趁这时候离城。
走出九曲街,拐弯,穿过一条巷道,不远处就是城门了,只需悄然越过就可。
见四下无人,白姝胆大地爬出来坐到沐青肩上,好奇地东瞅西看。
刚出巷道,白姝不经意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形——周大夫。天这么早,他也背着箱笼往城门口走。
沐青亦瞧见了他。
昏暗孤寂的夜色里,周大夫独行的背影分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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