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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亲王萧承年已三十八,谨小慎微当了多年皇子,戒慎的性格从唇边极深的法令纹中流露出来。
他今晨来刑部衙门之前,在殿门前被雍亲王妃拦住了,雍亲王妃头戴绒花,未见多少珠翠,身穿六个褶到脚面的素色长裙,给了他一封压着梅花封印的密奏:“夫君请看。”
雍亲王接过来,一看封印:“母后传来的?”
他伸手拆信:“这个节骨眼上,是节外生枝了不成?”
段皇后在宫中,对雍亲王多有帮助和教导,萧承暂时不急着去刑部主事了,拉着雍亲王妃的玉手坐在寝殿的久皮裹着的鹅颈椅上,开始仔细看,一看就皱起了没:“萧瑭,有…可能是丹妃和漠海国武士私通而生?这,混淆皇室血统,消息从何而来,可能是真的吗?”
“应该很大可能,”雍亲王妃薛天瑜也伸头去看,仔细想来:“在北域的时候,舅舅段诗正总兵就传过秘信,说拷打了丹妃身边幸存的旧人,漠海国武士多次出入丹妃寝殿,我们只当是蛮人少礼,在传递军情。”
薛天瑜目含威光,反复思索:“最近成蹊也在深入接触此案,更多的消息是说盛亲王只宠幸过丹妃几次,蛮妃就十一个月产子了,其实早产还有可能,可迟生一两个月就难了。成蹊也觉得混淆皇室血统不能儿戏,特意细问了丹妃身边伺候的婢女,说丹妃本来在漠海国就有相好,后来在盛亲王府当值做过侍卫,有一次在浴室内,刚私通完的时候,被听闻风声来的正妃撞见,丹妃的腰带和亵衣还挂在浴桶上。”
萧承:“不是盛亲王府死光了吗?还有婢女留下来?”
王妃:“说是小提督凛闻天后抓了带回来的,把抓回来的人和抄家剩下的东西全充公交国库了。”
——只劫后余生了一批前朝著名的字画,是当今光孝皇帝和段皇后最喜欢的物件,凛闻天说是没用的假货,当做礼尚往来的小玩意儿,给雍亲王府送了来。
萧承冷笑:“盛亲王向来好色,府中美人太多,也管不过来,丹妃按律就当斩了,是怎么留到现在的?”
王妃:“丹妃有个妹妹,看到事情不妙,反应极快,衣衫不整的出现,说是她的相好,加上盛亲王回来之后,以为是妻妾之间争风吃醋,所以只腰斩了侍卫,此事就过去了。”
萧承皱眉:“既然混淆皇室血统,也不用什么谋反的罪了,将此事禀告父皇,直接斩了便是。”
“父皇性多疑,若是如此禀告,定会以为不仅是想赶尽杀绝,还想让盛亲王一脉身败名裂。”雍亲王妃站起来了,凝眉沉思,计算利弊,移玉步在长毛地毯上来回走动,“盛亲王出事,其实获利最大的是我们,难堵天下人的悠悠众口,我们更要展现出一贯的仁义风范。”
萧承不拘小节,给自己到了杯茶喝,缓声说道:“盛亲王好歹是父皇早年喜欢过的儿子,这样看来,我们主审此事,倒不完全是好事了。”
王妃看着层层玉珠帘:“夫君,其实臣妾觉得,虽然迷雾重重,未必是真的,但萧瑭倒不是非要杀。”
之后她回头,萧承和她对望,之后领悟地笑了:“是了,薛成蹊已经查出来萧瑭的血统有问题,人是不能自证出身的,他无论如何,也掀不起来任何风浪了;我好歹是盛亲王的哥哥,还是要流露出体惜弟弟一脉的态度来,否则,父皇容易生疑。”
萧承低头,去吹得茶盏里的上好碧螺春茶叶沉浮:“我们目光放长远,想当储君,就要能包容四海,还留不下一个血统有问题的侄子吗?那个萧瑭长于王府妇人之手,就算是血统没问题,也折腾不出风浪来!这么看起来,主理亲王谋反的案子被太多双眼睛盯着,未必是好事了。”
薛王妃尝试以旁观者的角度细看:“月是故乡明,萧瑭流落他乡,已经没有用了。”
她想到审案的薛成蹊,面露赞赏:“成蹊查出来的内容不少,没有遗漏,否则就难判断父皇的想法了,这孩子心还挺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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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亲王谋反一案,主犯已经死光;只剩下一个遗孤萧瑭,雍亲王和陛下感念他尚未成年,而且诚心悔过,且盛亲王府只有此一条血脉存世,就暂时饶了他的性命,罚他在京郊为皇家念经祈福、不得进城,以洗罪责;压他回来的凛闻天负责日常检查悔过程度。
段诗正和余再思等人私下里冷着眼笑:“打了泰山那么大的一个雷,却掉下来芝麻粒那么小的一滴雨。”
——不过无论如何,萧瑭绝处逢生,还真没死。
距离杂民巷尾最近的宅子也有四五里,送他来的刑部马车已经驾辕转头回去了,甩了萧瑭一裤脚土路上的泥点子。
萧瑭在京城人人避而唯恐不及,今天清晨谢恩出了天牢之后被解了手铐脚裸,就那么傻愣愣的被扔在了冷冷清清的菜市口,官爷们呵斥了一声:“你在这等着,我们有点事先安排一下,过半个时辰再来接你去住的地方,”就绝尘去了,顺着街角再一拐,直接进了喝豆腐脑吃包子油条的铺子。
萧瑭还穿着印个囚字的麻布衣服,突然见到的天光剑一般戳下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知道自己这一身晦气惹眼,四处眯眼望了望,见街口对面有个南天门那么高的衙门,两头摆着纵横天下那么凶的石头狮子,偏石头狮子下边还坐着一个流浪中年乞丐,哼哼唧唧的拉二胡在唱什么“晓风煮酒笑明月,认得娼妇不认亲”。
他心下凄然,自己确实举目无亲了,可回顾过去的花柳繁华也没有用了,不过三寸气在千般用,留得青山在,天无绝人之路。
却又听那白首乞丐晦气地唱:“半程富贵半程险,原来是个无路人。”
简直是对无家可归的萧瑭巨大的嘲讽,他苦笑,不经意用手捂住了眼睛额头,一句也不想听了,自己找个远点地方,坐在了一处院墙的不起眼的拐角处,可还是引起了几个早起推车赶集卖菜卖早点的小商小贩的主意,好奇指着他身上的囚字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他又不能远走,索性不抬头的等。
接着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鹿皮靴,头上传来某个熟悉的洋洋得意的声音:“我是不是说过,不到最后就有机会来着?”
“你穿囚服还挺好看的,带着那么丝仙人落凡尘的气息,”也不用他接话,一团白影飞了过来:“来,接着!”
囚服还能好看?萧瑭眼神涣散,反射性双手一接,热乎的,还带香味:“这是什么?肉包子?”
“状元桥最好的肉包子,一个大子就能买一个,”凛闻天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挨着他身侧,垫块砖头弹弹灰也坐下了,面色和善:“刚买的京城特产,你肯定没吃过,尝尝。”
萧瑭上次见到凛闻天还是在刑部的天牢里,凛闻天狠模狠样的审他母亲丹妃私通的事,看他现在又换了一副脸孔,嘟囔道:“变色龙。”
凛闻天光顾着吃:“你说什么?”
认识到现在凛闻天已经换了四五回脸了,一会当救世主一会当阎王爷,不是变色龙是什么?
不过凛祸害没听清,他就懒得再说,咬着包子褶问道:“你这么早在菜市口做什么?”
祸害是偷懒溜号了吗?
凛闻天两口一个,对着街对面一扬下巴:“没看到天平和大狮子吗?刑部就在对面,我出来吃早膳啊。”
果然。
又听凛闻天说:“本少爷亲自送你去住的地方。”
确实没有凛闻天的话,刑部的官爷们只打算给萧瑭写个条子,让他自己看字去找住的地方来着——穷乡僻壤又破败,萧瑭晦气,那鬼宅子比萧瑭还晦气十分。
但见头上梧桐蔽日,初升的朝阳也只能照进来斑斑驳驳的树影,脚下是长着没脚面浅草的泥地。
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狐狸黄鼠狼不怕人在探头探脑,好一副世外野生动物天下的景象。
萧瑭拍着裤腿,刚才马车掉头回去甩了他一裤子泥,之后开始左右寻觅,出城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这么个地方:“到了?”
凛闻天拎着黑包,手往前一指,看萧瑭还是一脸茫然:“到了。”
“在哪呢?”萧瑭眼神很好,揉着眼睛使劲看,终于在高草堆里,看到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个青色滴水檐兽首,目光再收近点,看到了已经被爬山虎和牵牛花爬满了绿色屏障上露出一个豁牙子的破烂墙砖。
凛闻天看萧瑭琥珀色的眸子水汪汪的,密如鸦翅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片阴影,越发显得面色唇色惨白,少年人本就单薄,这几个月内伤外伤,更让他瘦成了皮包骨。个子长了,可没人给他换洗衣服,裤子短一截,细瘦苍白的脚踝露了出来。
凛闻天也觉得宅子确实烂了点,但是他脸皮厚如狼皮,眨着眼睛伸手指向宅子:“此处宅子虽然偏僻,但是宽敞啊,假山池都够游泳的。”
他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揽着人家肩膀,伸脚尖踢开掉漆又掉渣的院门,就把他带了进去:“怎么样,我说你到了京城只要能活命待遇差不了吧?你以后就住这里了,上房偏房书房演武场假山水池子全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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