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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
苏碧曦在开满梅花的庭院里,看着缓缓飘下的大学,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冬季遭逢洪水,黄河沿岸的人光是过冬就不知要死多少人。
她无数次想自己去到濮阳,跟公孙弘一起抢险救人。
至少有她在,可以多救一些人,还可以帮着想办法,如何才能堵住决口。
但是她不能去。
真正的历史上,刘彻竟然听信了田蚡之说,自瓠子决口之后,屡屡不能堵住决口,便不再管黄河泛滥。
田蚡因为避免自己在黄河北岸的封地遭排洪之危,便假称黄河改道是天意,让十六郡之百姓苦于黄河泛滥二十三年之久。
无论是田蚡还是刘彻,皆在历史上留下了千古骂名。
尽管苏碧曦千方百计地将田蚡跟王太后在黄河北岸的封地拿了过来,甚至将黄河南岸的土地给了王氏,就是希望他们能够站在灾民一边,为了汉室的江山社稷,捐弃前嫌,能够助刘彻一臂之力。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退一万步说,把这些会被黄河淹没的土地给了王氏田氏,总比给他人要好。
此次黄河泛滥尽管已经没有波及到十六郡,但是仍然是中原最为富庶,人口聚集的十郡。
且不说黄河改道带来的洪水侵袭,单是这些汉室最富饶的土地俱被黄河淹没,从此朝廷将会失去多少人口,失去多少粮食,从而影响到征兵,赋税。
举凡国有大灾,则是外敌内患兴起之时。
匈奴从未有一天停止过扰边,诸侯王日夜窥伺九鼎。
刘彻设置内外朝,将所有权力都集中到自己手上,削弱丞相的权力。
这固然可以让刘彻彻底掌控内政外交,成为真正的汉室天子。
但同时,一旦刘彻出了任何岔子,行差踏错一步,将会带来难以挽回的灾祸。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连圣贤都可能犯错,有谁能够一辈子都不犯错。
刘彻是一个凡人,而且刘氏家族素来崇信鬼神。
连秦始皇这样经天纬地之千古一帝,都能做出让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前往海外仙山,寻求长生不老之方的事。
没有哪个皇帝是不想长生不老的,没有哪个人是不想长生不老的。
假如有这么一个机会,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
所以他们对于方士总是有隐秘的期望,晦涩的信任。
而在古代,人力在自然面前太过渺小,面对黄河改道这样可怕的灾难,太容易让人心生绝望,开始崇奉鬼神。
仅在濮阳一地,在灾民中就兴起了众多神仙神婆,在各地广发神仙水万金丹,骗取灾民手中最后一点财物跟粮食。
公孙弘命令救灾的士卒将这些人抓紧大牢,灾民竟然成群结队地在太守府邸前叫嚣,说公孙弘此举是得罪了神仙,上天将会降下天罚。
公孙弘给苏碧曦的信里,有一个年纪大的祖母失去了自己的独子,不顾儿媳妇的阻拦,将唯一重病的孙子用木桶熏蒸,只因为当地有一个巫师说她的孙子生病是因为身上有恶鬼缠身,最后年仅五岁的稚子被活活蒸死在木桶里。
那位祖母失去了唯一的孙子,却是一边哭着恶鬼缠着自己的孙子,害死了自己的孙子,当场就跳了黄河。
失去所有亲人的母亲葬了自己的儿子后,用腰带吊死在了树林里。
自古以来,读书识字便是一项贵族才能有的特权。
因为书册的昂贵,许多人终生都不曾有过一本书,更何况识文断字。
秦始皇焚书坑儒,更是几乎葬送了大批文化传承跟士人。
以吏为师,愚民政策,为的就是让百姓尽皆成为没有思想,没有主见的畜生,只听从于皇帝一人。
汉室在这样的基础上打下的江山,即便花了近百年的时间,也没能教化子民。
传承的断层,需要数倍的时间来重建。
好比几乎是亲手杀死自己孙子的祖母,至死也认为是鬼神附体,才害死了自己的孙子。
这样的愚昧,绝不是可以轻易劝服的。
而愚昧是会传染的。
人云亦云,从来都不是新鲜的事。
时人信鬼神到了这个地步,不容得苏碧曦不去思量,如若刘彻真得如同历史上一样,认为黄河决口乃是天意,而天意不可违,她要如何应对。
尽管她已经尽了全力,使得六郡百姓免遭黄河之患,但是濮阳堤坝仍然决口了。
黄河之患积弊太久,几千年的灾祸,除非真得有鬼神之力,人力根本无法在短期根治。
她这些日子劳心劳力,每日都在为此事奔走,人眼看着便憔悴了许多。
服侍的芷晴今日清晨便劝说:“女郎这段辰光太累了些,整日劳形于案牍。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带着婢子们出去采梅花上的雪水,然后埋在园子里。待到春日,便能用这水来煮茶了。”
无根之水,又从未落到地上,自然是煮茶之佳品。
苏碧曦拿着瓶子,手上是小巧的玉勺,轻轻地将雪从一朵朵娇艳的腊梅花瓣上拨下。
冬日里的暖阳,吹过的风都带着暖意。
红色的腊梅朵朵绽放,上面点缀着白色的雪花,在风中摇曳,艳丽妖娆地让人惊叹。
穿着白色镶白狐狸毛披风的女郎,花容月貌,气度雍容,素手拿着一个天青色的瓷瓶,站在花团锦簇的梅花之前,几可入画。
看在走进庭院的桑弘羊眼里,也是闪过惊艳之色。
只是他此时心急如焚,见到了苏碧曦,立时便道:“翁主,陛下下诏,召回还在濮阳的郑当时大人,命公孙弘大人入长安述职。”
汲黯大人本就回到长安押运粮草过冬衣物,并请求调派更多的士卒前去黄河泛滥之地。
现下连还在当地的郑当时大人跟濮阳太守公孙弘大人也即将被陛下召回。
这就代表着,陛下已经不打算再去管黄河改道之事了。
那被波及的十郡百姓莫非要等死吗?
那可是汉室最繁荣的十个郡,治下数十个县,百姓数百万之众。
洪水过后已经有瘟疫横行,正是大意不得的时候,陛下却下诏将主事的几位大人全部召回。
陛下这是糊涂了啊。
苏碧曦瞳孔倏地一紧,手中的瓷瓶忽地从手心滑落,在地上嘭地一下摔得四分五裂。
阿青齐妪赶紧来看她是否有被伤到,却被苏碧曦一手拂开,只见她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怔愣地问着桑弘羊,“汲黯大人呢?还在十郡的十万士卒,可已经被遣回了驻地?”
话音还未落,着褐色深衣的主爵都尉汲黯,魏其侯窦婴便跟在了芷晴的后面,进了庭院之中。
汲黯大步向苏碧曦走来,立时便向苏碧曦行了一个大礼,“翁主,陛下已经命卑臣不再督管黄河之事。卑臣已经收到消息,十万士卒,尽皆被陛下下诏散去了啊。翁主,十郡子民如此,恐怕就将死绝于淘淘黄河之中。还请翁主千万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劝服陛下!”
窦婴亦言,“还请翁主勉力,定要劝服陛下。”
汲黯在临去黄河之前,苏碧曦亲自前去跟他阐述了如何救灾防治瘟疫之法,并坦言自己为防止黄河决口已经做下的事。
汲黯在得知连濮阳太守公孙弘都是苏碧曦请去治河之人后,便对苏碧曦心悦诚服。
汉室的即将册封的新皇后,又是陛下信重的文锦居士,汉室能有此女,实在是江山大幸。
但是现下,不愿再治理黄河的是陛下本人。
濮阳堤坝上的决口每一天都在扩大,汲黯闭上眼睛,脑海中都是沿岸百姓的惨状。
他亲眼看见还在啼哭的婴儿被母亲放在木盆里,母亲被洪水瞬间冲走,而木盆顷刻间被洪水裹挟而来的大树撞翻。孩子掉落在洪水之中,刹那间便没了踪影。
太惨了。
没有亲眼目睹这些惨状的人,根本无法体会这样的惨剧。
人争着吃死人的尸体,只为了能够活下去。
濮阳有公孙弘在,已经是受灾最轻的一个地方。
汲黯去到下游的河南之地,连一只活着的动物都未曾看见。
即便是耗子,都被人吃光了。
他亲眼看见有人生吃了一只耗子,因为只要等上一会儿,就会有无数人来哄抢。
人间生地狱。
陛下颁布诏令之后,能够去劝的人几乎立刻都去了。
连赋闲在家的魏其侯都冒着被重罚的风险去了未央宫。
所有人都无功而返。
陛下到最后都不愿意再见他们。
王太后跟武安侯竟是附会陛下之言,认为黄河决口改道乃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现在唯有陛下爱重,即将封为皇后的文锦翁主,能够有希望劝服陛下了。
“陛下哪里是能够劝服的”苏碧曦冰冷的语声传来,带着一股深切的讥讽之意,自嘲地笑了笑,“三公九卿俱已去劝过陛下,可见陛下已是下定了主意。武死战,文死谏。都尉大人,舅父,可愿为汉室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想写汉武帝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汉武帝这个错太大了。害死了这么多人,刘彻哪里来的脸说自己是千古一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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