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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个月,颜珞笙已经习惯青奚“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气候,但一路走过,还是为沿途所见景色感到惊奇不已。

群峰耸立,山巅白雪皑皑,山脚下却是绿草如茵,河流清可见底,宛如一条澄澈透明的缎带飘荡而过。

地势渐高,她看到漫山遍野盛放的杜鹃,草甸上成群结队的牛羊,还有山谷中幽深静谧的冰斗湖,平整如镜,将碧空白云和苍莽松海倒映其中。

美景在侧,她心头的阴霾消散些许。

但与此同时,一阵困倦悄然袭来,她开始变得昏昏沉沉。

颜玖竹见她脸色发白,担忧地探了探她的额头:“阿音,你怎么了?难不成染了风寒?”

说着,又将一件大氅披在了她的冬袄外。

他的声音传入耳中,像是隔着什么一般忽近忽远。

颜珞笙怀疑自己的症状是书中提及的“高山病”,但她没多余的力气解释,摇了摇头,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靠,她撩起窗帷,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耳边如隔云雾的感觉才逐渐淡去几分。

她裹紧大氅,拿起纸笔,搭着颜玖竹的胳膊下了车。

眼前是片碎石地,草叶稀薄,只有石缝间透着星星点点的绿色,再往上,已经可以看到积雪覆盖的山峰。

亲卫们就地搭建帐篷,人手有限,颜玖竹、纪荣和诚伯也一并过去帮忙。

“这是灵玉雪山的主峰,山中唯一生长雪莲之地。”沈元希由姜义恒扶着缓步走来,对颜珞笙道,“我们驻扎在山坳处,安静等候便可。”

颜珞笙点点头,木雅的事要保密,其他人只当此行是为观景,顺便让她采风。但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由于气候寒冷,墨被冻住,根本无法研开。

她左顾右盼,似乎也没有解决之策。

“等搭起帐子,生了火再写吧。”姜义恒看出她心中所想,提议道,“阿音,你随沈公留在此处,我先去周围采景,遇到可入眼的再回来告诉你。”

只能如此了。

颜珞笙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这段时间,他再也没有过从前那种对她表露衷情的言语或行为,两人除了日常交流,只剩下关于书稿的事。

彼此间不言而喻的默契,仿佛回到了前世还在崇文馆的时光。

这样就很好。

“纪小公子。”沈元希称呼她的化名,“您可愿陪我四处走走?”

颜珞笙犹豫了一下,就听他叹道:“这当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拜访神山了。”

颜珞笙立刻心软:“您不要这么说,我答应您便是。”

沈元希笑了笑,与她转身去往另一个方向。

一老一少顺着平缓的山坡,漫步至视野开阔的地方。

站在主峰,居高临下俯瞰,逶迤群山尽收眼底,由近及远色泽渐淡,直至与苍蓝纯净的天幕融为一体。

颜珞笙眺望刀劈斧凿般的山岩,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寒风凛冽,她的脸颊被冻得有些僵硬,但却流连忘返,迟迟不愿挪步。

“青奚人是山和水的孩子。”沈元希的声音悠悠响起,“无论我们走到何处,只要山不崩、水不竭,就能永远得到庇护。”

颜珞笙莞尔,轻轻道:“皇后娘娘与我讲过很多传说故事,也都和山水有关。”

“彤彤啊……”沈元希长叹口气,“她小时候,总是缠着我,让我带她去看看灵玉雪山,如果早知她……我定不会拒绝。可惜,这成了她终生的遗憾。”

颜珞笙心中酸楚,正想安慰几句,低缓而苍凉的吟唱已从他口中飘逸而出,那是古老的青奚文,她大致能听懂其中含义。

——灵玉雪山,圣洁的神明,请祐我青奚国祚绵长,祐我子民永世安康。

沈元希神色中浮现出一抹怅然,低低重复道,“……祐我子民永世安康。”

他长久凝望绵延不绝的雪山,如同一尊庄严而肃穆的雕像。

这时,一阵细微的声响从不远处的岩石后传来,颜珞笙回首望去,只见那里似乎有什么在挪动,隐约是个人影。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目光牢牢锁着石头,生怕稍不留神,那人就会溜走。

一名女子攀着石块探出身,望见两人,登时像看到救星,挣扎着摇了摇手,气若游丝地喊道:“贵人,救……救命。”

不是木雅,她不可能这么年轻。颜珞笙失望叹息,但还是快步走向她。

与此同时,姜义恒站在山崖边,颇为意外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对面山腰处本该是一片茂密的云杉林,如今却仅剩光秃秃的木桩,显得格外突兀。

青奚人信奉山水之神,乱砍滥伐是大忌,而且就普通镇子或村寨的人力物力而言,绝不可能在短期内移走这么多树。

一瞬间,许多念头争先恐后地占据他的脑海,依次串联成线。

他原地伫立片刻,随即,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方位,朝山的另一侧走去。

帐中烧着炭火,亲卫打起毡帘,颜珞笙扶着那名女子走入,纪荣和颜玖竹紧随其后,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抬进里面。

冰冷的空气被隔绝在外,颜珞笙脱掉大氅,为众人斟上热茶。

女子千恩万谢,她自称是岭南道梧州人,夫家姓白,夫妻二人醉心医术,常年周游各地,寻访神医、收集奇药。

“……前阵子,妾身与夫君行至平蒗一带,听人说起村寨中妙手回春的巫医,便萌生了拜访之心。”她捧着茶碗,苍白的脸颊终于恢复血色,“只是那巫医深居简出,鲜少露面,得知我们的来意,她派徒弟传话,若我们能到灵玉雪山为她摘采些雪莲,她就答应与我们一见。”

说到此处,她赧然:“妾身和夫君从未登过雪山,对于雪莲也仅从医书中有所了解,一路磕磕绊绊走到这,夫君不慎摔伤,马匹受惊奔逃,妾身一个女子,实在束手无策。若非几位贵人仗义相助,我们怕是只能等死了。”

她伸手搭上丈夫的脉搏,略微松出口气,转身便要下拜。

颜珞笙连忙扶起她:“白夫人不必多礼,您放心,晚些时候,我们会带您二人一同下山。”

白夫人再次谢过,忽听沈元希问道:“您可知那巫医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是位阿婆,听寨民所言,她的年龄当与您相差无几。”

沈元希皱了皱眉,若有所思道:“我年轻时,曾在平蒗旅居过一段日子,却从未听说过当地还有这号奇人。”

颜珞笙霎时明白他话中之意,方才熄灭的希望又重新燃起。

巫医是村寨中极其特殊的人物,不仅负责行医治病,还要在节日庆典时主持祭祀,通常世代传承,不大可能凭空出现。

结合白夫人的叙述和沈元希的记忆,此人着实来路蹊跷。

但她和沈元希交换眼神,不约而同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一丝不确定。

世间之人千千万,谁都无法断言那就是木雅。

白夫人以为他们怀疑自己撒谎,赶忙解释道:“妾身不敢骗您,寨民们说,十年前,寨中爆发恶疾,近半数人丧命,就连巫医也未能幸免。他们陷入绝望时,那位阿婆途经该地,救活了所有人。寨民们感恩戴德,破例尊她为新的巫医,甚至将她视作神明的化身。”

“我并未质疑您。”沈元希慨叹道,“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您不妨与妾身夫妇同行,”白夫人道,“既是旧识,当不会被拒之门外。”

沈元希沉默片刻,看向颜玖竹和纪荣:“我有些事要询问白夫人,劳烦二位找公子回来。”

“让我去吧。”颜珞笙主动起身,“旁人未必知晓公子在何处。”

姜义恒迟迟未归,不知去了哪个山头采景,她熟悉他的习惯,能推断出大概方向,换做兄长和表兄,指不定会南辕北辙。

“阿音……”颜玖竹还想说什么,她已一阵风似的出了帐子。

全然没有了上山时摇摇欲坠的模样。

颜珞笙内心振奋,脚步也不觉轻快了很多。

若说原先只有五成把握,听过白夫人后来那番话,几乎可以提升至八成。

事到如今,哪怕一丝微弱的希望都弥足珍贵。

姜义恒循着山峰的走向绕了半圈,目之所及,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除了那片云杉林,别的地方也存在同样痕迹,雪松、栎树、垂枝柏……种类繁多不一而足,有些木桩已经抽出枝芽,显然不是近期作为。

传说中的神山,至少从十几年前就开始遭到砍伐。

他回想前世,并未听闻青奚曾扩建王城或大规模营造宫室。

那么如此数量庞大的木材,究竟被运去了什么地方?

他在避风处的一块石头坐下,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满山疮痍,集中神思调取两世记忆,避免遗漏任何细枝末节。

四周归于沉寂,渐渐地,就连风声也隐匿无形。

忽然,他觉察到有人往这边走来,脚步很轻,又略显急促,宛如石子落入水面,顷刻打破了他识海中的平静。

电光石火间,他已做出判断,来的多半是颜珞笙,或某个不会武功的路人,断无可能是他们寻找的木雅,以她的年纪,跑不得这么快。

他正思考到关键节点,当即摒除杂念,续上险些断开的线索。

颜珞笙转过背风坡,一眼便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此处高寒缺氧,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呼吸和心跳又有些不稳,然而还没来得及缓口气,所有血液猛然直冲头顶,视线暗了一瞬,思维却一片空白。

少年倚着石头,双目轻阖,恍然间,与她记忆中的身影合二为一。

寒气四溢的冰棺,他衣冠整齐,双手交叠放在小腹,面容恬淡安详,仿佛只是陷入沉睡。

但那一刻,她知道,他永远不会醒来了。

颜珞笙方寸大乱,前世今生的场景往返交替,她已然分不清真实和幻象,跌跌撞撞地走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探向他颈边的脉搏。

突然,她的手腕在半空中被擒住。

姜义恒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她面如金纸、浑身打颤的模样。

她的呼吸时轻时重,好似马上就要断开。

他蹙了蹙眉:“阿音,你……”

话没说完,她身子一软,径直向前扑倒,跌入了他的怀中。

姜义恒心头蓦地抽紧:“阿音?”

少女无声无息,已彻底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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