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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那厢,由于皇帝莫名缺席,加之庆王突然惹出事端,原定的宴会时辰被耽搁,宾客们足足等到未初,谢贵妃才姗姗来迟。

她身穿锦衣华服,妆容精致,满头珠翠金钗光彩夺目,一经露面便惊艳全场,但有眼力过人、心思玲珑的,却从她的神色中觉察到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

也是,一年一度的生辰宴,皇帝一声不吭玩失踪,亲生儿子还跟着添乱,换谁都得糟心不已。

众人同情贵妃之余,不禁暗自猜测皇帝的去处。

颜珞笙伴在父母兄长身旁,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迟迟未归,沈皇后那里也不见任何动静,随着时间流逝,先前不安的感觉竟愈发强烈。

她不由看向姜义恒所在的位置。

他端坐在桌案前,容色淡淡,仿佛与周围的热闹喧嚣隔绝,忽然,他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抬眸回望过来,执起金樽对她微微一举,旋即,借着衣袖的遮挡一饮而尽。

颜珞笙下意识举杯回礼,浅浅地饮了一口。

蒲桃酒清冽甘醇,她心中也随之镇静些许,嘴角悄然浮现一丝弧度。

午膳结束,已是申时。

宾客们陆续离席,聂家父女越过人群走来,互相见礼后,聂海文低声道:“颜公,在下有些事情想与您及尊夫人相谈,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颜晟欣然同意:“聂寺卿请。”

颜珞笙见聂清羽面色如常,当是没在龙鳞宫受委屈,但尚未出声,却听她道:“颜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这里不大好开口,你可愿与我换个地方说话?”

颜玖竹一怔,出于礼节点了点头:“聂小姐请。”

聂清羽歉然望向颜珞笙:“阿音,失陪。”

说罢,与颜玖竹一道离去。

颜珞笙颇为意外,以往聂清羽见到兄长,都是一副窘迫害羞、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模样,而且除了之前那次登门送书,均有她在旁作陪。

可这次,聂清羽竟要避开她,单独与兄长交谈。

突然间,她福至心灵,莫非聂清羽为了拒绝静渊王,在皇帝、贵妃和聂寺卿面前自称心有所属,而兄长正是她的意中人。

若真如此,聂清羽可谓拿出了毕生的勇气。这辈子,同样的情形下,她和聂寺卿都没有退让。

经过小半日的鸡飞狗跳,终于迎来一件好事,颜珞笙心中欢喜,迫不及待想与姜义恒分享,谁知一转身,就见他已在近前,似乎正等着她。

她低头莞尔,三两步凑到他旁边,一同离开凝碧池。

两人避过呼朋引伴的公子小姐,沿九曲回廊不紧不慢地走着。

担心隔墙有耳,谁也没提沈皇后,但彼此心照不宣,作为出头鸟的宋昭容仿佛凭空蒸发,直到宴席结束都未曾出现,谢贵妃的计划已然失败,接下来,只看皇帝会如何处理此事。

颜珞笙收敛思绪,发现不知不觉竟行至一片灿若焰火的红枫林。

视线豁然开朗,亭台楼阁掩映在流丹丛中,不远处,有宫人仔细清扫着石板路上的落叶。

她的心情也轻快几分,悄然靠近姜义恒,牵住了他的手。

人烟稀少的地方,稍稍放肆一些也未尝不可。

为免错过消息,两人没敢往太偏僻的区域走,并肩坐在廊下。

所幸宾客们酒饱饭足,大多聚在凝碧池附近的宫室和园林里谈天玩乐,这边反而一派清净。

颜珞笙原本有许多话想说,但望着满目绚烂红霞,听秋风拂过枝叶,感受到身畔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温度与气息,忽然觉得眼下的静默也挺好。

近些天她心里装满事情,夜晚休息都不踏实,难得放松,不一会就倒在姜义恒肩头睡了过去。

姜义恒示意林沐到临近的宫殿取了条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颜珞笙身上。

少女睡颜恬淡,呼吸平稳绵长,温热的手攀附在他指间,尽是信任与依赖。

一片红叶飘然落在她头顶,衬得黑发雪肤愈加明艳。

他哑然失笑,用另一只手拈起那枚叶子,将一个轻柔吻落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

颜珞笙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

她睁开眼睛,入目竟是一座精致秀雅的庭院,草木葱茏、花枝吐蕊,虽是夜色弥漫,但院中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似乎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庆典。

她蓦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礼服,微微愣怔。

这是……她和姜义恒的婚礼?可婚期分明在十一月,眼前怎会是暮春景象?

她望向身旁,却在抬眼的瞬间看到人群之外远远站着一个人影。

那女子一袭素衣,银簪绾发,一双桃花眼温温柔柔,神色宁静而安详。

沈皇后?她为何作此打扮,而且……她怎么站在那里?

颜珞笙有些困惑,突然,沈皇后对她笑了笑,身形一动,渐渐后退远去。

她想上前,却仿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巨大的恐慌席卷而来,她挣扎着朝身边探出手:“殿下……”

“阿音。”她的手在虚空中被握住,肌肤相贴的温暖让她猝然惊醒。

姜义恒安抚地拍着她的脊背,拭去她额头上的薄汗,轻声道:“做噩梦了?”

颜珞笙茫然地摇了摇头,目光聚焦,看到王有德,连忙不着痕迹地坐直。

梦中情节支离破碎,碍于王公公在场,她也不好对姜义恒直说。

……王公公?

她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姜义恒已收起锦帕:“阿音,走吧。”

去哪?颜珞笙下意识想问,嗓子里却像是被棉花堵住,发不出声音。

姜义恒望见她眼中无措,扣紧她的手,低声道:“阿娘走了,我们去见她最后一面。”

金乌西沉,夜色从天而降。

承业十年九月初一,皇后沈氏仙逝。

消息传开,宾客们瞠目结舌,本是前来参加喜宴,谁知却变成了奔丧,众人不敢再饮酒作乐,忙不迭打道回府,只待次日进宫吊唁。

宫中对外宣称皇后是病故,皇帝下令将棺木停至凤仪殿。

洛阳的这座寝宫,沈氏生前未能踏足半步,死后才得此尊荣。

众人唏嘘不已,但随着皇帝亲自为皇后取谥号“和熙”,明示要将她葬入皇陵,那些支持贵妃和庆王的世家官员敏锐地嗅到其中蕴含的危机。

皇帝的意图昭然若揭,是要借此机会赦免十年前因“获罪”被打入冷宫的沈皇后。

有人连夜进谏劝阻,而不愿看到贵妃母子上位的官员们也不甘示弱,与之针锋相对。

双方争吵数日,最后被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死者为大”终结。

与此同时,宣王的未婚妻颜小姐自请入宫、以儿妇之礼为皇后守灵,皇帝感其孝心,予以恩准。

朝中再度哗然,左仆射钟颐带头反对,当庭指责颜晟教女无方、还纵容这种逾礼之举,颜晟却说礼义应顺势而变,皇后生前待女儿优厚,女儿若无回报,才是忘恩负义、不懂礼节之人。

钟颐被他这番歪理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哆嗦半天,竟直挺挺晕了过去。

最尴尬的当属谢贵妃母子,庆王不慎打伤赵三公子,引得皇帝大发雷霆,令其在王府禁足直到年节,贵妃一病不起,闭门谢客,暂时消失在公众视线。

凤仪殿往来凭吊者络绎不绝,另一边,摇光殿内死气沉沉,贵妃倚在榻边,昔日娇艳如花的面容笼着一层阴霾。

宫人疾步走入,未及出声,一只茶盏便当空飞来,狠狠砸在她面前。

飞溅的瓷片从脸颊擦过,留下一串血痕,宫人慌忙跪下:“娘娘,柱国大将军求见。”

贵妃目光微动,良久,声音沙哑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柱国大将军谢广临步入殿中:“老臣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赐座。”贵妃淡声,待宫人退下,神色中才露出一抹颓然,“阿爹,本宫该怎么办?”

“娘娘莫急,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谢广临宽慰道,复而疑惑,“娘娘素来行事谨慎,怎么突然对那南蛮女子动手?她已经十年不得圣眷,对您不会有任何威胁。”

“她不会,可她儿子呢?”贵妃焦躁地反问,“陛下若有意立庆王为太子,为何一再拖延、至今不肯下诏?宣王从青奚归来,在军中人心尽得,长此以往,局势对我们愈发不利,甚至沈岫也可能母凭子贵、重回六宫。到时候,本宫和庆王是何光景,自是可想而知。”

她深吸口气:“本宫没打算杀她,只想让她永世不得翻身,最好把她两个儿子也一并搭进去,天晓得她怎会掐着时候病死?您以为,本宫愿意自己的生辰变成那个贱人的忌日?还有宋昭容那蠢货,这点小事都能搞砸,简直枉费本宫对她的提携!”

“娘娘息怒,气坏身子就不值当了。”谢广临缓声劝道,眼中却划过一丝阴沉,“归根结底,是陛下对那南蛮女子余情未了,将当年答应谢家的事抛诸脑后。既然如此,也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他压低声音:“顾振远主动找上门来,答应为谢家效力。他说,颜晟杀他妻女、此仇不共戴天,只要谢家能助他复仇,他愿调集长乐公主麾下的前朝余党,与我们合作。”

贵妃一愣,有些难以置信。

先前谢柯去顾家与长乐公主对质,途中遭人截杀,身负重伤,当晚就断了气。

她听闻此事,还觉得谢柯过于莽撞,倘若让顾振远和那些前朝旧人得知长乐公主是死于谢家之手,后续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岂料上天有眼,竟阴差阳错把这口锅扣在了颜晟头上。

想必杀害谢柯的正是他的人,他本想坐收渔利,手下却疏忽大意,在打斗过程中不慎遗落了物证,让顾振远坚信妻女是被他谋害。

贵妃最近诸事不顺,难得收到一件喜讯,顿觉舒心几分。

“可惜,他已离开颜家,”她幽幽道,“否则对我们的用处可就大了。”

“他有永宁长公主的信物,等他去了长安,便能一呼百应。”谢广临语气郑重,神色意味不明,“娘娘,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万万急不得。长安历来是我们的地盘,有他相助,简直如虎添翼,只要您肯耐下性子,别说东宫之位,就算……也是手到擒来。”

贵妃凝视父亲半晌,突然嗤笑,眼中满是自嘲与寒意:“本宫这辈子,最擅长便是‘等’。”

谢广临长叹一声,想到女儿这些年遭受的冷落,彻底抛去了心里仅存的犹豫。

先帝父子的承诺言犹在耳,今上不仁在先,就怨不得他们谢家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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