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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璇长老说:“不曾。”

承影尊者并不意外。

魔修狡猾,藏身于各派新入门的弟子中,若是不激活身体内的魔种,便和寻常修士没有任何分别。

有些魔修,甚至因为天赋异禀,被各大宗门花大代价培养,最后身份暴露,引起滔天巨祸。

“无妨。”承影尊者将一只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掐了个决,继而蹙眉,“容意又从洞府中溜出去了。”

玉璇长老忍不住笑道:“还未恭喜尊者,爱徒重获修为。”

“嗯。”承影尊者冰封的神情温和了些许。

“只是燕师侄手背上的……”玉璇长老话音未落,见承影尊者蹙起眉,连忙道,“并无魔气,可见并不是魔修留下的印记。”

“自然不是魔修。”承影尊者藏在袖笼中的手倏地攥紧,指甲扣进皮肉。

不是魔修留下的印记,却也不是好东西。

因为凌九深在九瓣血莲中,察觉到了一丝天道留下的气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下万物,无论生死,都逃不脱天道的掌控。

凌九深缓缓抬头,视线穿过了浮山的皑皑积雪,直直对上苍穹。

风起云涌,几声沉闷的雷声滚过天际。

“师尊……”怯怯的声音将凌九深拉回现实。

站在玉璇长老身后的白柳,鼓起勇气,双手奉上了自己炼制的丹药:“师尊,求您帮我把这些丹药交给燕师兄。”

“尊者,这些丹药是我帮着白柳炼制的。”玉璇长老见承影尊者不动,忍不住帮白柳说话,“燕师侄刚恢复修为,用些温和的补药最合适不过了。”

凌九深眉心微拧。

丹药……他那里也有好些,可是燕容意从来不愿吃,好像没受伤的时候吃药,就像要毒死他一样。

不。

就算是受了伤,燕容意也不愿意吃丹药。

凌九深为此头疼许久,还以为燕容意是不怕受伤之苦,后来机缘巧合下才发现……他只是怕苦。

“师尊。”白柳咬牙,再次将玉瓶奉到承影尊者面前。

承影尊者淡漠地将丹药收入袖笼:“为何不自己给他?”

“燕师兄不肯吃。”白柳悄无声息地退回玉璇长老身后,握剑羞恼地抱怨,“以前我都在丹药外加一层糖衣,骗他是糖豆,他才肯收……可这回炼的丹药不能加糖衣,所以……只能麻烦师尊给他了。”

白柳想得简单。

若是承影尊者亲手给的丹药,燕师兄无论如何也要吃了吧?

她真把燕容意想得太好了些。

燕容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连承影尊者都管不住的人。

燕容意溜出了洞府,抱着叽叽喳喳乱叫的扶西,踏剑向山下飞去。

扶西忌惮他恢复修为又收服了幽冥之火,憋屈地哼唧:“我……我是去找忘水的,不是要放你走。”

“行行行。”燕容意满口答应,等飞到太极道场边上,立刻把扶西往下一丢。

白衣飘飘的忘水正在教导新入门的弟子剑术,冷不丁听见扶西的尖叫,还有些愣神,等重明鸟狼狈地扑腾到自己肩头,才去望浮在半空中的燕容意。

“燕师兄,你又欺负扶西。”忘水收起逍遥剑,将可怜的小鸟抱在怀里。

燕容意踩着承影剑,落在道场边,见蓝袍弟子探头探脑地望过来,恍然大悟:“又在带徒弟啊?”

“燕师兄说笑了,都是同门,哪里算得上是徒弟?”忘水不赞同地蹙眉,“只不过是身为白袍弟子的职责罢了。”

忘水说到“职责”二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把那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念出了佶屈聱牙的意味。

燕容意冷汗直冒。

他从未履行过教导新入门的弟子的职责,难免心虚。

“辛苦了。”燕容意握住承影剑,左顾右盼,作势开溜。

忘水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当师父的料。

浮山派的大师兄,修为深厚,天赋惊人,可你真要问他是如何修炼的,他的回答能气死人。

比如,白霜在尚未和燕容意熟识的时候,曾经心怀敬仰地跑到清望阁,从清晨等到日落,终于等到被殷勤背回来,醉醺醺的大师兄。

白霜乖巧地蹲在燕容意的床边,拿着小本子,虚心请教:“燕师兄,那招‘江海凝清光’,我总是练不好,你能不能教教我?”

燕容意打着酒嗝,说:“好啊好啊。”

然后指着清望阁外面的竹林,说你对着竹子念一晚上“江海凝清光”,必能突破。

白霜信以为真,不顾殷勤的阻拦,对着竹子念叨了一整夜。

结果自然是毫无用处。

白霜自此认清了燕容意的为人,见到他喝酒就绕道走,练剑更是跟着忘水,再也没问过他一个问题。

燕容意酒醒以后颇为委屈。

他找到白霜,信誓旦旦地说:“我就是这么突破的,不信你问我师父。”

白霜:“……”

就不是很想跟你们这种练剑的天才说话。

站在燕容意和忘水身后的弟子突然闷哼一声,继而涨红脸蹦起来:“我凝练出剑丸了,我凝练出剑丸了!”

忘水立刻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腕,用灵力探测,片刻后,微笑点头:“不错,的确凝练出了剑丸。”

燕容意见状,忽地低头看向手中的剑。

他还拿着承影尊者的本命飞剑……

得找个机会把剑还给师父,再寻找天才地宝,自己炼制一把飞剑。

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再次汇聚起灵力。

承影剑似有所感,乖顺地飞到他脚下。

“你怎么这样啊?”燕容意失笑,“你可是师父的本命飞剑,再喜欢我,也不能认我为主。”

承影剑似是能听懂他的话,不服气地打着他的脚底心。

“好好好,不说了还不成吗?”燕容意在半空中晃动几下,举起双手投降。

承影剑这才安稳下来。

这剑不能要了。

他颇为郁闷地飞回承影尊者的洞府,准备明天就下山去寻找炼制本命飞剑的材料。

雪后居前,北风呼啸,几只仙鹤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悄悄落在雪地里,连仙鹤都没有惊动。

一切都和他溜出来时,看起来一模一样。

师父肯定没发现。

燕容意得意地勾起唇角,脚步轻快地走进洞府,结果笑意还没达到眼底,就僵在了嘴边。

波光粼粼的池水边,凌九深坐在案几前,神情淡漠地翻看他没抄完的心经。

“师父。”燕容意不由自主单膝跪地,“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想见我?”承影尊者单手托腮,银色的发丝如流水般从肩头跌落,宛若一片璀璨的星辰。

燕容意的心微微一跳,慌忙低头:“师父,您说的是哪里的话?”

“若想见我,何必躲出去?”

“师父,徒儿就是闷了,出去透气。”燕容意摸摸鼻尖,委屈巴拉地解释。

凌九深见他如此,心里的火气腾腾地往上涨。

燕容意每每心虚,就会用手指摸鼻尖。

这个动作往往代表着,凌九深说的话被当成了耳旁风,他压根没听进心里去。

只是承影尊者平日不苟言笑,哪怕心里腾起滔天的怒意,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唯独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沉了下来,洞府里的那池温热的泉水,也开始结起冰花。

“师父?”

凌九深了解燕容意,燕容意何尝不了解凌九深?

他快步走到承影尊者身边,冒着手指被冻掉的风险,拽住了漆黑的道袍:“师父,您和我置什么气?”

“……我就是去太极道场晃了一圈,看看忘水教导新入门的弟子而已。”

“你想教?”凌九深撩起眼皮,语气里荡起明显的讥讽,“若是想,为师这就叫忘水去歇息,那些弟子交给你便是。”

燕容意苦笑着替承影尊者捶背:“您还不了解我吗?”

“……让我修炼可以,让我教别人修炼,那是万万不行的。”

承影尊者也知道燕容意坑白霜的事,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见他还拿着承影剑,神情微松:“你身上的伤势如何了?”

燕容意收敛了玩闹的心,让灵气在奇经八脉中游走一圈,然后恭敬道:“回师父的话,已经大好了。”

“大好就是没好透的意思。”承影尊者从袖笼中取出白霜炼制的丹药,抛到他怀里,冷着脸命令,“吃了。”

燕容意一见丹药,头就疼,犹犹豫豫地商量:“能不吃吗?”

承影尊者满脸冷肃:“这是白柳特意为你炼制的。”

“白柳师妹?”他没听出凌九深语气里的寒意,小心翼翼地捧着玉瓶,看了许久,然后眉开眼笑,“哎呀,果然师妹才是贴心的小棉袄。”

白霜什么的,只能给他添堵罢了。

凌九深听了此话,本就冷淡的面孔平添了几分怒意。

他伸手点住燕容意的肩,薄冰立刻顺着血红色的衣袍蔓延而下。

燕容意大惊失色,再次跪在承影尊者面前:“师父?”

凌九深猝然回神,狼狈地将手背在身后,攥着颤抖的五指,咬牙解释:“你刚恢复修为,根基不稳,不易动用灵气……为师且封住你的丹田。你忍忍,至多三天,修为稳固了,为师就放你下山。”

说完,仓惶转身,不肯叫燕容意看出自己眼中的慌乱。

根基不稳,有很多办法可以弥补。

最简单的一种,是凌九深用自己的灵气滋养燕容意的经脉,如同当初为扶西疗伤一样,只一指,就能让重明鸟活蹦乱跳。

但凌九深藏了私心。

他不愿燕容意离开自己的视线。

三天。

他想。

只三天……三天过后,就放徒儿走。

权当弥补这十年的思念之情吧。

承影尊者内心纠结万分,反观燕容意,就很平静。

主要是……他根本不觉得被封住丹田是什么天崩地裂的惩罚,而且,他自拜在凌九深座下,就对师父信任至深。

凌九深是天下第一剑修,真要想害他,还能让他活到现在?

燕容意单手托腮,心安理得地坐在案几边,拿起毛笔,准备继续抄没写完的心经。

……原主的记忆里,罚抄亦是家常便饭。

燕容意甚至觉得,自己没有教导师弟师妹的天赋,完全是承影尊者的锅。

承影尊者教他时,也是放养。

给本心经,教了剑法,就放任燕容意自行发展了。

要不是燕容意有天赋,说不准现在还和太极道场上的弟子一起,满头大汗地凝聚剑丸呢!

凌九深天人交战片刻,回首见燕容意老老实实地抄起心经,握紧的拳偷偷松了:“你真想下山?”

燕容意答:“想,又不想。”

“此言何意?”凌九深坐在了案几另一边,替他将垂在脸颊边的长发别在耳后。

燕容意笑嘻嘻地蹭着师父的冰凉的手指:“想下山,为的是寻找天才地宝,炼制本命飞剑;不想下山……当然是因为师父。”

凌九深烫到般抽回手指,故作严肃:“因为我?”

“我不在,师父肯定又要闭关。”他幽幽叹息,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原主的记忆——都是有关承影尊者的——但凡他下山,浮山派上下就再也见不到天下第一剑修了。

“……师父,世间还有谁比得过您?”燕容意将毛笔搁在砚台边,真心实意地劝道,“您也该找点乐子了。”

承影尊者听到“乐子”二字,好不容易软化的神情再次冰封:“你要我像你一样?”

燕容意忙道:“师父,徒儿并没有寻什么不道德的乐子……”

他就是喜欢在凡间看看万家灯火,看看男耕女织,看凡间的一切……但是并不参与。

“再说,徒儿也不能一直拿着师父您的本命飞剑啊!”燕容意急得满头大汗,干脆双手乘上承影剑,似乎抱着承影尊者不收回承影剑,他就一直抬着胳膊的打算。

凌九深眼睛微眯,心里有了数。

……这是用他的剑,觉得不好意思了。

也是,寻常剑修都有名号,像什么春雪剑白霜,逍遥剑忘水,总不能轮到他的徒弟,连把本命飞剑都拿不出来。

“也对,你是浮山首徒,当有自己的本命飞剑。”承影剑化为流光,被承影尊者收回了剑丸,“你说的找乐子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燕容意面色一喜,继而就听凌九深道:“所以为师决定陪你下山,免得你寻了不好的材料,日后炼制的飞剑还不如为师随手炼制的芙蓉剑。”

“……”不了吧。

承影尊者见他面露难色,锋利的眉凉凉一挑:“你不愿?”

“我……”

“我此行并不单单为了你的本命飞剑。”承影尊者拉下脸,拂袖而去,“还为了揪出我们浮山派白袍弟子中隐藏的魔修!你身为浮山派的大师兄,也当把此事放在心上,不要叫为师天天替你操心!”

冷汗瞬间浸透了燕容意的脊背。

师父要寻魔修,可他……也是魔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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