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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凤阁阁老的话只是一个由头,为的是引出众人对浮山派的不满。
浮山建派至今,独占鳌头,已经压了全天下的修士千百年。
关凤阁阁老的话虽说不上一呼百应,但四下里响起了嗡嗡的附和之声。
更有甚者,跳出来高呼:“不公!”
燕容意趴在凌九深的肩头,抖了抖翅膀,无语地啾鸣。
——就算没有浮山派,他们关凤阁就是天下第一宗门了吗?
“欲壑难填。”凌九深揉了揉燕容意的脑袋,“就算关凤阁真的成为天下第一宗门,他也不会满足的。”
“啾啾啾。”
——师父,他当着你的面这么说,有什么目的?
燕容意问完,凌九深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很快就知道关凤阁想做什么了。
因为关凤阁的阁老当着众人的面,遥遥向凌九深跪拜:“尊者明鉴,我阁弟子东方羽被燕容意暗害,性命垂危,至今未醒!”
“……请尊者给个说法!”几位关凤阁的长老也随着阁老跪拜下来。
一时间,所有修士的目光都凝聚在凌九深的身上。
黑袍广袖的剑修迟缓地撩起眼皮,点星似的双眸里涌起了冰冷的笑意:“性命垂危?”
威压随着凌九深的回答一齐落在关凤阁的阁老肩头。
阁老眼前一黑,差点吐出一口血,硬着头皮回答:“是!”
“至今未醒?”
“是!”
“你说的可是真话?”
“是!”
关凤阁的阁老每回答一次,身形就往地里深陷一分。
“阁老……”
“阁老!”
“浮山派欺人太甚!”
议论声骤起,燕容意忍不住扇起翅膀,飞落到关凤阁阁老身旁,又遥遥地望向凌九深。
角斗场中的修士多披黑袍,但都是畏畏缩缩,不敢露出真面目之辈,唯有凌九深的黑袍上闪着暗金色的光芒,坦坦荡荡地向关凤阁施压。
“尊者此举,多有不妥!”当关凤阁的阁老终于不堪重负,吐血倒地,紧接着,有人耐不住,对凌九深出手了。
垂头擦去嘴角血迹的阁老眼底闪过一道精光,只待那人被凌九深除去,就欲率领天下修士,与浮山派为敌。
可是预料之中的惨叫并未出现。
阁老猛地抬起头,继而瞳孔狠狠一缩——他口中“性命垂危”,“至今未醒”的东方羽正拎着那名修士的衣领,他脚下的白鹤张开巨大的羽翼,挥散开了隐隐围拢在凌九深周身的修士。
“阁老。”东方羽自是看见了阁老愤怒的目光,他毫不在意地行礼,“弟子东方羽……”
“混账!”阁老再也耐不住,不等东方羽说完,就挥袖向他袭来,“你是不是受了燕容意的挑唆?……堂堂关凤阁的弟子怎么能和魔修沆瀣一气!”
东方羽不躲不避,眼里静静流淌着悲哀。
——叮!
赤红色的火焰炸裂开来,阁老的攻势被热浪阻拦,火红的身影在火焰后若隐若现。
“燕道友。”东方羽苦笑着拱手,“有劳。”
他实在是不愿对教导自己多年的阁老出手。
“小事。”燕容意抬起手臂,赤红色的火焰尽数回到了他的袖笼里,他的容貌也暴露在了天下修士面前。
可不等修士们震惊,九天之上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燕——容——意!”
凌九深的身影在这道声音出现的刹那,拦在了燕容意身前,他双手背在身后,平静地注视着不断翻滚的雷云,半晌,嗤笑:“原来如此。”
九天之上的天道因为凌九深的话,慌乱了一瞬,空荡荡的锁链在日渐稀薄的黑雾中摇晃。
“师父?”燕容意不安地蹙眉,“这是……”
“无事。”凌九深低低地笑起来,“老朋友了。”
天道闻言,惊呼:“你想起来了?!”
紧接着,紫色天雷轰然而至,无数修士在天雷之下形神俱灭。
只是无人发现,那些修士化作的尘埃随风又被卷上了九霄,被漆黑的雷云吞噬。
“师父?”燕容意的身体里忽然涌起一阵刺骨的寒意,眼前似乎有无数画面飞驰而过。
他想问,师父到底想起了什么。
他亦想问,师父想起的回忆里有没有自己。
但是最后,燕容意什么都没有问。
他注视着凌九深手中幻化出一柄熟悉的长剑,风卷残雪,直指苍穹。
“等为师回来。”凌九深忽而转身,指尖触碰到燕容意的面颊,一触既离。
“师父……”燕容意怔住了,等他回过神,凌九深已经穿过雷云,不知何处去了。
而他周身的修士正在漫天雷云中四下逃散。
天地震荡,世界摇摇欲坠。
燕容意咬牙化身鸾鸟,宛若一柄燃着熊熊大火的箭矢,擦亮了天幕,也划破了浓稠的雷云。
九天之上,漆黑的锁链缠绕上了凌九深的四肢。
“你想起了什么?”天道睁开了猩红的双眸,强压下恐慌,“不可能……不可能!”
“你怕我想起来?”凌九深虽身负锁链,却有如闲庭信步,淡然地在黑雾中漫步。
“不……不……”天道兀自恐慌片刻,突然醒悟,“你骗我。”
他笃定道:“你的剑尚未……你不可能恢复记忆!”
沉重的锁链随着天道的话复活了过来,仿佛无数散发着毒气的黑色毒蛇,从四面八方奔向凌九深的面门。
凌九深微微挑眉,手腕一抖,身前绽放出几朵银色的剑花。
他的确没有恢复全部的记忆。
他甚至不确定那些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记忆。
但是凌九深生性淡漠,万事从心。
就算真的是他的记忆又如何?
就算他曾经飞升过又如何?
无数锁链断裂在凛冽的剑气之下,坠下九霄,在半空中化为无数惨叫的冤魂,飞向四面八方。与此同时,各大宗门内,曾经飞升的长老魂灯,轰然炸裂开来。
代表着他们生命的火焰伴随着哀嚎,一朵接着一朵熄灭。
“原来如此……”凌九深苍白的手指攥住了一截锁链,目光微动,“飞升之人,都在这里?”
“你又知道什么?”天道爆喝一声,黑雾再次凝聚,呼啸着向站在地面上的珞瑜卷去。
“做什么……你做什么?!”置身黑雾中的珞瑜眼见自己的双手轰然碎裂,飞速与黑雾同化,不由惨叫起来:“不——!”
“不?”天道阴测测地笑道,“你不过是凌九深修行之初所用佩剑之剑灵,天生残缺,要不是我出手,你连化形的资格都没有!”
黑雾吐出一柄泛着红光的细长长剑,细看,剑身中似乎还有珞瑜的身影在疯狂挣扎。
“我的剑?”凌九深的眼神变幻莫测。
“不错,你的剑。”天道有了这把剑,哈哈大笑,“有你心头之血的剑!”
“……你可知,你为何会被我困在这方世界里?”事已至此,天道已无隐瞒之心,“因为你爱上了自己的剑,居然想带着剑飞升!”
“……真是笑话!飞升之人怎么能贪恋红尘?”
“……更可笑的是,同样是剑,你厚此薄彼。珞瑜是你的第一把剑,剑身中同样有你的心头血,你却弃之如敝履,唯独对燕容意青睐有加。”
“……你知道吗?你是自己放弃飞升,非要陪自己的剑灵在小世界内修行千年!”
飞上九霄的燕容意刚好听见这句话。
犹如一道惊雷直劈在他眼前,剪不断理还乱的回忆忽然串联了起来。
“为了一把剑……值得吗?”天道正气凛然地怒斥,“万事皆有法,你既踏上仙途,就要有摒弃外物的觉悟!”
“……帮助你飞升就是我身为天道的职责!”
可怜天道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得到的回应,只是凌九深的一声轻笑:“笑话。”
“你……!”
“为了让我放弃心爱之剑,把我困在这里?”凌九深再次斩断缠绕上来的锁链,“依我看,你是为了自己才营造出了这个世界。”
“……你真的是天道吗?!”
凌九深话音刚落,漆黑的雾气犹如沸腾的水,在九霄之上剧烈地翻滚起来。
“我是天道,我是天道!”尖细刺耳的嗓音引起了山崩地裂。
燕容意化为人形,捂着头痛苦地蜷缩起来。
又有记忆往他的脑海中挤。
他看见了山间的溪流,树林里的鸟雀,奔腾的江河,无数灵兽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徜徉,最后……他看见了凌九深的眼睛。
“师父……”燕容意腾空而起,火红色的焰火眨眼间隐没在凌九深的掌心里。
一柄火红的长剑伴着电闪雷鸣凝聚成型。
“容意!”凌九深阻拦不及,只抓到一簇即将燃尽的火苗。
承影尊者不复镇定,修长的手指急急地抚上剑身。
“师父。”燕容意半透明的身影浮现在凌九深的面前。
他眼里有滚烫的光:“师父,你不该留在这里。”
“为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凌九深压抑着心头的怒火,颤声命令,“回来,容意,为师叫你回来!”
燕容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用逐渐虚化的双臂揽住了师父的脖颈,轻声呢喃:“师父,对不起。”
继而钻回剑身,故意往凌九深的手指上碰了碰。
锋利的剑划破了承影尊者的手指,细小的血珠瞬间隐没进剑身。
火红色的长剑发出了舒畅的长吟。
他想起了千万年前,凌九深为了自己,踏上仙途,又坚决地折返的场面。
燕容意,燕容意。
这是凌九深为他取的名字。
在他尚未凝聚成剑灵的时候,就已经取好的名字。
凌九深曾经对他说过,若他有形,必定教他剑法,必定带他去万千世界,必定让他也有自己的剑。
于是后来,世间有了燕容意。
浮山派首徒燕容意。
火红的长剑划开了黑雾,热浪在九天之上弥漫。
“你的确算是天道。”他平静地说,“只不过,早在千万年前,你就应该灰飞烟灭了才对。”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各方世界自有各自的“天道”,只是和花开花败一般,就算是“天道”,也有凋零的那一天。
当年,凌九深领悟大道,渡过雷劫,飞升成仙后,所处世界的天道就应该重入轮回,重新修行,未来或许还有成为天道的一天。然,千万年的呼风唤雨让天道不愿就死,又恰逢凌九深拒绝飞升,便打起了将修士当养料,弥补自己不断流失的修为的主意。
千万年来,所有渡过雷劫的修士,并不是真的到了飞升的时刻,他们只不过是天道挑中的养料罢了。
而唯一察觉到天道有问题的凌九深来不及深究,就为了徒弟,斩断前尘,重新回到世界内,陪伴剑灵经历轮回之苦。
至于珞瑜……的确是凌九深曾经的佩剑,可他在凌九深经历天劫的时候,唯恐天雷斩断剑身,背主而去,留下燕容意奋不顾身地挡下天雷,才有了那时飞升的承影尊者。
天道知道,凌九深陪伴燕容意修成正果之时,就是真相暴露之时,亦是他真正灰飞烟灭之时,故,不断阻挠二人恢复记忆。
可他就算是天道,也没法对实际上已经飞升,并不被这方天地约束的凌九深下手。
只有和他一同经历过天劫,剑身中又凝聚了凌九深心头之血的燕容意能伤到他。
奈何,无论天道如何操纵燕容意的命运,他都不愿站在凌九深的对立面。
他是凌九深的剑,忠贞不二,矢志不渝。
燕容意与珞瑜的剑身碰撞在一起,恍惚间看见了漫天的红霞,无数毛色火红的鸾鸟在天边翩翩起舞。
尚未修得正道的凌九深负剑而立,与他说:“待你凝聚出剑灵,我……”
凌九深说了什么呢?
燕容意失去意识的时候,没想起来。
珞瑜再不济,也曾经是凝聚了凌九深心头血的长剑,二者剑身相撞,发出令人胆寒的嗡鸣,片刻,一柄长剑轰然碎裂,另一柄的剑身也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痕。
天光大亮,黑雾散尽。
剑破,困住凌九深的世界也破。
凌九深仓惶伸手,将皲裂的长剑拥入怀中:“容意……容意?”
长剑静静地躺在凌九深的掌心中,仿若沉睡。
乌云散尽,明媚的光透过长空,真正属于他的仙途再次徐徐展开。
又到了最决定的时刻。
凌九深轻叹一声:“你呀,总是让为师为难……”
*
自关凤阁覆灭以后,又过了百十来年。
经历过当年事件之人,无不痛心疾首,说各大门派被关凤阁的阁老诓骗,说关凤阁阁老心肠歹毒,不仅是魔修,还时常抓捕天赋异禀的孩童,植入魔种,为自己所用。
还好承影尊者以一己之力,抵抗住了天道降下的天雷,挽救了大部分门派的弟子,只是他的徒弟燕容意受伤过重,直到现在还未苏醒。
百年一度的开山大典之际,浮山镇又是热闹非凡。
“你说,燕容意到底死没死啊?”
“我看,是死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嗐,百年前我曾经被族中长辈带去参加那所谓的诛魔大会,有幸见过天道降下的天雷……那阵势!除了承影尊者,谁不是碰到就灰飞烟灭?燕容意再怎么厉害,也只是承影尊者的徒弟,若是真的被天雷劈中,必定凶多吉少!”
“话不能这么讲,他毕竟师从承影尊者,若是尊者给了他保命的法宝,他不一定……”
“此话也有道理!”
…………
浮山之上,被积雪覆盖的洞府门前,扶西和白霜正在下棋。
黑子如困兽,在白子编织的囚笼里挣扎。
“不下了。”白霜盯着棋盘沉思半晌,颓然丢了棋子,“我去看看燕师兄。”
“真丢人,下不过就拿大师兄做幌子!”扶西叉腰大笑,追在白霜身后,跑进了洞府。
燕容意的真身已经被凌九深悬挂在了洞府之中,以灵气滋养百年,如今剑身光滑如初,已经不见丝毫裂缝。
只是剑中剑灵始终沉睡,至今微醒。
白霜和扶西在长剑前席地而坐,叽里呱啦地争吵半天,最后被急匆匆赶来的忘水揪着耳朵拎走。
“今日开山大典,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你们居然在燕师兄这里偷懒?”
白霜捂着耳朵嗷嗷叫:“忘水师兄,开山大典之事向来是你安排,我们去也是添乱!”
“是啊是啊,倒不如让我们陪燕师兄说说话!”扶西忙不迭地附和。
“胡闹!”忘水低声呵斥,“燕师兄要是有感觉,迟早被你们烦死!”
言罢,将二人丢出洞府,转身向长剑规规矩矩地行礼:“打扰燕师兄了。”
长剑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墙上,没有给忘水丝毫回应。
忘水习以为常,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洞府。
又过了一会儿,漆黑的身影从洞府深处走出来,手指在剑身上眷恋地抚摸:“睡了一百年,还要睡,嗯?”
“……剑身都修复好了,你还不出来,是不想见为师吗?”
“……罢了,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为师等你便是。”
凌九深叹了口气,指尖在剑身上轻轻弹了一下。
剑鸣嗡嗡,流光烂漫。
风里有开山大典开幕的钟声和巨鲲悠远的长鸣。
凌九深理了理宽大的衣袖,转身欲离开洞府的刹那,一双冰冷的手从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火红的衣摆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热烈。
“师父,等等我……”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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