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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定国公府内灯火一片片歇下,只各处门房还掌着灯,内里鼾声如雷。

疏影横斜处蹿出个纤细人影,四下张望一番,从后角门偷偷摸摸离开。紧接着后脚,便有两人,一个继续跟在人影身后,另一个则折回府中。

“姑娘说的没错,叶表姑娘身边的秋菊,还真趁夜溜出府了。”云绣恨声咬牙,“要不奴婢现在就去回禀老太太,将那叶姑娘撵出去?”

顾慈合上书卷,一点白嫩兰花尖儿从葱绿袖口探出,轻而缓地叩着藏蓝封皮,“不急,眼下我们还未拿到实证,她又是惯个会做戏的,即便捉了秋菊同她对峙,她也会把事全推到秋菊身上,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让六福盯紧些,记下她每日去的地方、见的人,一有风吹草动就速速告诉我。”

前世,叶蓁蓁和谢子鸣之所以能迅速吞并顾家产业,也是因着顾家这头也出了叛徒。爹爹常年不在京中,祖母年事已高,母亲又不善打理这些,顾家没个成年男丁把守,手底下的人难免横生出歪心。

而今既她有幸重生,定要把这些蛀虫一个个全捉干净,就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夫人让厨房做了宵夜送来,姑娘吃点吧。可别为这样的人气坏身子,不值当。”云锦端着瓷碗入内,舀起一勺肉糜粥,轻吹递去。

顾慈秀气地抿一小口,眸子一亮。

竟是一碗药粥!味道处理得极妙,即便尝出药味,也不觉涩口。细细回味,唇齿香甜,叫人欲罢不能。

顾慈赞不绝口,忙问:“这是家里哪位厨子做的,我从前怎么不识?”

云锦搅着汤匙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是太子殿下!”

云绣憋不住抢白,“厨子是太子殿下特特从东宫调来的。殿下说,姑娘身子骨本来就弱,饿了这么些天,醒来后不好直接大鱼大肉地进补,身子会吃不消。所以殿下才寻了懂医理的厨子来,专程照看姑娘伙食……”

云锦一直朝这头使眼色,云绣声音渐低,挠挠头,不知自己说错什么?

说错什么?这时候就不该提太子殿下!

顾老太太和先太后是嫡亲姊妹,两位姑娘幼时,曾在宫中小住过半年。姑娘打小就怕太子,才听了点册封太子妃的风声,就闹着绝食,要是知道厨子是太子遣来的,还不连夜拿大棒子撵人出去?

云锦心提到嗓子眼,正思忖该怎么把这事揭过去,抬眸却见顾慈不仅不生气,眼底隐约还浮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这粥,她前世也是喝过的。

只是当时她一门心思要摆脱赐婚,全没在意这些细节,喝了就喝了。

戚北落六岁就被立为太子,早就练成在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就算真气狠了,也只会关起门来独自发泄。前世,顾慈也只见过他情绪失控过两回,一次是她大婚之日,一次便是她头七那日。

照他的性子,这会子指不定在东宫里头怎么磨牙,跟自己较劲。可他最后还是压着火,不声不响地帮她调理身子,甚至不奢望她知道。料着家中那些太医,也是他瞒着陛下和皇后,悄悄派来的。

怎么……这么傻呀!

想起灵堂里那道落寞身影,顾慈的心被狠狠碾了下,又仿佛一夜春风吹开无数小花,整个世界顷刻间鸟语花香。

好在这一世还来得及。

“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云锦忧心忡忡问道。

顾慈含笑摇头,“好吃。”接过瓷碗把粥吃干净,又吩咐道:“让那厨子再做两碗能安神定气的汤,熬得清淡些,待会儿我给祖母和母亲送去。”

这是打算把人留下,不撵走?云锦愕着眼睛瞧她。灯下美人盈盈浅笑,衬上案头白玉兰和身后镂空菱花槅扇,像一幅上好的仕女画。

姑娘从前太过单纯,叶表姑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自己和云绣怎么劝都劝不住。后来姑娘嫌她们烦,再和叶表姑娘说话,就干脆把她们俩撵出去,不让听了。

这次姑娘摔楼,八成也与那叶表姑娘有关。

下午叶表姑娘过来时,她还担心姑娘又要被带坏,可就目前来看,倒是她多虑了。

云锦欢喜地点头应是,“姑娘睡了一觉,好似变了个人。”

顾慈诧异地哦了声,“变成什么样了?”

云锦拧着眉头思量,赧然道:“奴婢没念过书,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姑娘比以前爱笑了。”

顾慈微讶,转目去瞧铜镜,亦是恍惚。当真许久没这般由衷笑过了,也是,前世嫁入承恩侯府后,日子就剩一地鸡毛,又如何笑得出来?她娴静地抿笑,“这个无妨,我以后多笑笑就是。”

左右这辈子,她定要笑着度过。

叶蓁蓁和谢子鸣倒不难对付,只是……东宫里那只炸毛的狼犬该怎么安抚呀?

就这样贸然过去,恐怕要灰飞烟灭。若置之不理,误会只会越闹越大,这该如何是好?

头疼。

*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日总算放晴。

顾慈身上的伤已大好,领着云锦和云绣,把自己的藏书藏画都搬出来曝晒。

她因身子骨弱,不能像寻常姑娘那样肆意玩闹,闲暇时就在屋子里摆弄字画,事弄花草。久而久之,还真叫她琢磨出些门道。随便拿幅画来,她打眼就能认出是否为真迹。

午后一片寂静,有风吹过,垂在黛檐下的玉片“叮铃”细响。

顾慈歪在树荫里的胡榻上,心事重重,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间,倒扣在脸上的书被掀开。金芒大剌剌扎下,她紧了紧眼皮,慢慢睁眼。

一张芙蓉娇面几乎贴到她脸上。五官同她相仿,就这么对面瞧着,跟照镜子似的。

“好你个慈儿,我在外头担惊受怕,生怕赶不及,回来只能瞧见你白花花的尸首,恨不得抢了车夫的马鞭子自己驾车。你倒是会享受,竟在这里睡觉?”

顾慈惘惘看了会儿,眼睫一霎,“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她记得顾蘅去姑苏外祖母家探亲,按脚程应该要过几日才能回,怎么今天就到了?

“还不是为了你。”顾蘅轻戳她额角,从怀里摸出包东西丢去,“喏,上好的碧螺春,我亲自挑的,全是最嫩的茶叶尖儿,便宜你了。”

顾慈拿起茶包轻嗅。

这次探亲,她原也要跟去的,半年前就开始念叨要去尝尝当地的碧螺春。可惜临行前她忽染风寒,这才耽搁了。不想顾蘅竟还记得她的愿望,帮她把茶叶带回来了。

果然,再好的姐妹也比不上自家亲姐姐。顾慈心里亮堂堂,毫不吝啬地还她一个熊抱。

“起开起开,热死我了。”顾蘅嫌弃地挣开她,嘴角却高扬起来,顺势去查看她后脑勺的大包,“你也太乱来了,要不是运道好,这会子我就只能隔着吉祥板同你说话。”

“你还听不见……”

四周静默,唯清风簌簌摇叶。顾慈瞧着她眼圈泛起的淡青,面露愧色。

前世这个时候,顾蘅也是忧心忡忡地来看望自己,结果连面都没见上,就被她使人赶了出去。姐妹间的情分就此消磨许多。可即便如此,后来顾蘅听说她在承恩侯府过得艰难,还是毫不犹豫地接济了她。

“都怪我一时糊涂,害姐姐担心了。”

话音未落,头顶便落下一记榧子,“知道错就乖乖的!”复又叹道,“不过这回,我还真差点回不来。”

顾慈狐疑地看她。

顾蘅笑得意味深长,“其实,我早在两个时辰前就该到家,可偏生进城的时候出了点岔子,马车叫人拦住了。”

顾慈大惊,紧张地抓住她的手。

顾蘅忙摆手宽慰,“莫怕,不是歹人,是奚鹤卿,虽然他比歹人也好不到哪去。他嫂子,也就是寿阳公主,上月喜得麟儿,邀我们七夕那日过去吃满月酒。”

寿阳公主比她们年长六岁。姐妹俩在宫中小住那半年,公主就对她们甚是照拂,邀她们去吃满月酒也不稀奇。

可,倘若是公主下的帖子,应当先送去母亲手中,怎会让奚鹤卿代为转交?还是用这种拦车的方式,生怕她们不接似的。况且一个男婴,为何选在七夕女儿节办满月酒?

顾慈攒眉忖了忖,豁然开朗。

奚鹤卿是忠勤侯府的二公子,亦是戚北落的同窗伴读,而寿阳公主正是戚北落的亲姐,真正下帖的人或许是……绕这么一大圈就为递张帖子,放眼全帝京,也就只有他了。

顾慈面红心热,四面仿佛腾起松软的云,飘飘然不真切。大约是盛夏午后的风,太躁了吧!

云锦捧来点心和解暑的梅子汤,没等放下,顾蘅就先捏了块丢进嘴里,鼓着雪腮问:“所以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头?去?还是不去?”

边说边折起眉心,凑过去低语,“你可得抓紧时间考虑,我听说皇后娘娘为这事气得不轻,这几天接连给好几家贵女下帖,邀她们进宫吃茶。瞧这意思,是预备从她们里头挑太子妃了!”

顾慈脑袋“嗡”了声,捏紧杯盏。

前世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时她根本不在意谁做太子妃,由她们去。这选秀一开始办得还有模有样,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了了之,直到最后,东宫后院都空无一人。

不管这选秀结果如何,至少说明,陛下和皇后娘娘对她已再无好印象。她必须赶在正式选秀开始前,跟戚北落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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