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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蕙扶着赵沅回到屋里,刚扶着她坐下,外间的婆子走了进来:“姑娘。”

紫蕙拧眉扫了她一眼:“又是谁来了?”

婆子咽了口唾沫:“是这样,方才三姑娘不知何时来了,在门前徘徊了一阵,见您有客人,眼下正在前面等您。”

沈如溪捏了把圆扇,正在偏厅歪着头细细品桌上立着的一扇泥金真丝绣牡丹的分屏,就看到赵沅走了过来。

迎着她,笑意湛湛,问道:“二姐姐,你来做甚么?”

沈如溪瞥了她一眼,心中不悦。

方才赵沅和赵隽在院子里说话,她听见了。

“你个小没良心。”沈如溪道:“阿翁怎么待你你不知道?”

赵沅端起几案上的茶,也不吃,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面上的浮沫,回过身看她。

“我知道。”

沈如溪以手支颌,眨眨眼:“那你还说什么自己无依无靠?”

赵沅侧目扫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都是说阿隽听的。他呀,少年心性,自尊心强。我阿兄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他没了生的希望和目标,那我帮他树个目标。”

赵沅是悲伤的,沈如溪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内心荡漾着堪如秋水般深刻的孤独。

一双俊目,蹙着两靥之愁。

赵沅笑容干净:“二姐姐,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沈如溪回过头来,双眼忽然一弯:“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跟我走就是了。”沈如溪扔下扇子,不由分说扯着赵沅回去换了身衣裳。

*

赵沅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那身圆领窄袖袍衫,又瞥了眼沈如溪的幞头巾,忍不住笑起来。

走一路笑一路,沈如溪看着她肩膀耸动窃笑,一个火气蹿上来,拍了把她的薄肩:“还笑个没完了是吧?你再笑试试。”

她下手极轻,比挠痒痒还不如,赵沅抿着唇,问她:“阿翁知道你时常做男儿装扮出来吗?”

“不知道。”想了下,又改口道:“也许知道。”

阿翁那么聪明,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的眼。

不过,她听说以前小姑姑待字闺中时,甚至还着男装随阿翁出过河西。

“我好心带你出来逛庙会,你别说这些打扰我心情。”沈如溪白了她一眼。

赵沅乖巧垂眸,就真的不笑了,跟在她身后,往街上去。

七月的庙会恰逢中元节,街上热闹非凡。

今年宫里别出心裁,在皇城北门的庆安楼上搭建灯楼,由由宫中梨园、教坊司轮番演出,百姓亦可观看到庆安门上的表演。

是谓“与民同乐”。

这回庙会因为皇上的参与,百姓的热情越发高涨,一早就有不少群众已经到庆安门下占了好位子,怕的就是到时候人多抢不到观看表演和天子威仪的好地方。

这个时辰出来,街上已是满满当当的人。

“街上人多,你别走丢了。”沈如溪转过头,抓着赵沅的手。

赵沅低头看了眼姐妹二人两手交握的地方,眨眨眼,抿了抿唇。

上一世她们怎么会成那副样子?

“前面有卖糖人的,走走走,咱们买一个去。”

“那边还有猜字谜的,你也去猜一个。”

“去猜那个头花的,绢花好看。”

“晚些时候我们再去永乐街,那边有好多会跳舞的胡姬。生得可美了。然后咱们再去河里放花灯。”

“都出来了,玩儿尽兴才回去。”

赵沅到了京城之后就很少出门,但实际上,她性子很活泼,小时候也常常缠着阿兄和阿隽带她出府。

去街上买泥人,去郊外踏春。

这会儿被沈如溪带着,她左一句右一句,没一会儿她就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

穿行在人群里,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郎。

没有了荣郡王府那一方小小庭院散发出的近乎腐烂的逼仄气息,她是健康,而且自由的。

从前世到今生,这是她第一次闻到自由的芬芳。

这种感觉是那么地令人动容。

沈如溪带她去字谜摊子上。

姐妹俩受教于沈乔,学识不凡,赢得那小贩脸都绿了。赵沅意犹未尽,沈如溪扯了扯她的袖子,带着她走了。

路边很多小贩在卖吃的。

沈如溪竟瞧见有个胡人面前放了只白布装着的竹筐,嘴里用蹩脚的中原话叫卖:“酸□□,河西牛酸□□。”

她眼睛亮了下,便拉了赵沅去买。

买的人多,到她们的时候,筐子里不剩多少了。

那胡人见她们衣着光鲜,赔着笑推销:“河西牛乳发的,吃了身子骨好。”

沈如溪瞥了眼:“这两年北人南下,河西那边乱着呢。河西牛怎么运到京城的?牛庄的牛吧?”

胡人顿时讪笑:“贵人真是火眼金睛,不过您尝尝,这味道也不比河西牛的差。”

沈如溪笑笑,便要了两块,给了钱,将其中一块分给赵沅。

她怀里抱满刚从字谜摊子上赢来的小玩意儿,匀出一只手拿了酸□□,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

冰冰的,凉得她吐吐舌。

两人一边走一边吃,等到终于走累了,沈如溪就拉着她到白马寺门口坐了下来。

寺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张开宽大的树冠,像是一把巨大的伞。

风从密叶间筛下来,十分凉快。

沈如溪坐在赵沅身边,侧着脸看她。

这些天来,她感受到了赵沅的变化,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一转头看着她蜷着脚坐在台阶上,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吃着酸□□。她吃得很小心,小口小口的,不像他们都将整块含在嘴里。

沈如溪扯了扯圆领袍的领子,笑着对她说:“我记得小的时候,大哥哥第一回带我出来。街上人多得摩肩擦踵,没多久我们就被人群挤散了。我被人流挤到一个灯谜摊子上,一时兴起,连猜走那小贩好几件小玩意。小贩一见赔了本,登时不干,撒起泼,着急赶我走。正纠缠时,大哥哥寻见了,以为我受了委屈。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朝小贩脸上招呼。

“他和小贩扭成一团,又是在闹市中间,人头攒动,闹起不小动静。人人都争着来看热闹,人挤人,挤翻了旁边的花灯摊子。旁边堆放着扎灯的竹篾彩纸,一点就着。好好的一场花灯会变成火烧长安。因为这事,京兆府尹还因疏导不利被圣上当朝斥责了一番。那半老头子,莫名受下这等气,自然一查再查,最后查出是大哥哥闹事,一纸告帖送到将军府,当天晚上大哥哥就被掉在祖宗面前,吃了顿饱鞭。”

赵沅想不到老成持重的沈如轩竟还有这么顽皮的时候。

一时忍俊不禁。

“大哥哥还这么顽皮吗?”赵沅问。

“对啊,小时候他可顽皮了,老爱带着我们玩闹,就属他挨的打最多。”沈如溪的酸□□早吃完了,手里拿着只拨浪鼓,轻轻波动手柄,发出清脆悦耳的鼓声:“他对弟弟妹妹们都很好,我们犯的错,不管干不干他的事,他总当自己的,应承下来,白白挨罚。”

“赵沅。”沈如溪抬目注视着赵沅:“你对我而言,是个入侵者,是敌人。”

这一刻,在她平静祥和的面庞下,赵沅看到了不一样的风采。

顿了顿,她又轻声道:“不过一开始,我没想过要把你当作敌人。来之前,阿翁说家里会来一个新的小妹妹,还说你小的时候我曾抱过你。所以对你的到来,我充满期待。”

赵沅静静地听着她的话。

“大哥哥、二哥哥……四妹妹、五妹妹……大家都很期待你的到来。”沈如溪低着头,把拨浪鼓递给她:“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你不是孤身一人,也不是无依无靠,你有阿翁祖母,也有哥哥姐姐……”

寺前的台阶上,一时静悄悄的。

周围人声沸腾,人流都往庆安门涌去。

她们俩看着彼此,禁锢在沈如溪的言语里仿佛封存的琥珀。

这世上,只有无缘无故的爱,却从没无缘无故的恨。

从前世到今生,并非沈如溪冷漠无情。

而是她付出的情没有得到回应。

赵沅不仅没有回应她的情,更像个侵略者夺走了沈乔夫妇对她的关心和爱护。

她的那杯毒酒,又有什么错呢?

她只是个捍卫自己领土的小兽。

赵沅看着花灯璀璨下沈如溪的面庞,晶莹如玉的脸沁着光辉,如盛满星光。

她们做了两世姐妹。

这一刻,赵沅觉得自己是着了魔,倾身上去,纤细的胳膊环住了沈如溪的肩,声音细细的:“二姐姐,我全都原谅你了。”

沈如溪怔住了,脸忽然变得通红,眼眶却忍不住发热。

她不想再和赵沅置气,像敌人一样针锋相对。

她是国公府的长房嫡女,骨子里有诗礼之家世代相传的仁义礼教。

祖辈让整个家族沐浴着荣光,那样的荣光应当是绚烂的、璀璨的,而不是充满嫉妒和愚蠢的虚荣。

她嗔道:“胡说,应该是我全都原谅你了。”

*

这一天,两人在白马寺前坐了许久,才往回走。

暮色一点点倾下来,小贩纷纷点燃路旁的花灯,满街流光溢彩。

“小心点,别走丢了。”沈如溪转过身对怀里抱着小玩意儿的赵沅说道。

街上人太多,都在往庆安门方向涌去。

如同一条流淌的河。

片刻之后,庆安门方向传来击鼓的巨响。

刹那间,烟火从城楼上高高窜起,在天上绽放,刹那间漫天流光,人声鼎沸。

庆安门上扎了巨大的灯楼,灯楼上悬挂珠玉,风吹起来伶仃作响,美妙异常。

扎灯用的彩色绸缎色泽鲜艳,灯楼的又放置各种花灯。有的龙飞凤舞,有的虎腾豹跃,技艺之精湛,巧夺天工。

伴随着万众下跪高呼万岁之声,楼上钟鼓齐响。

人人争相往前,企图找个好位置,一睹天子风采。

赵沅被人群挤散,转过头来,就和沈如溪失散了。

人海茫茫,望也望不到头。

皇帝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冠冕,高高在上俯瞰着他的江山万民。

接下来就是歌舞了。

顶没劲儿,赵沅想着先回去,免得沈如溪回家了找不到她着急。

挤出庆安门,街上空空荡荡的。

万人空巷,都到庆安门前去看灯了。

城南聚集了皇城、宫城,和各达官显贵的居所,街道宽阔。

此时就显得更加寂静,街上仅有三三两两行色匆匆的路人。

京兆府的衙役正在挂灯,爬上长梯拿竹竿微微一勾,灯笼就被挂上了路旁的灯座,远望去,好像一盏一盏星辰缓缓升起。

有两道影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他们跟得很隐蔽,不易察觉。

但她心思缜密,发现身后那两道影子始终粘着她。

她快影子快,她慢影子慢。

起初她以为他们是京城的小毛贼,想抢她的银钱。

但紧接着,她发现不对劲。

小毛贼最该下手的地方是在安庆街的下段,那里人少。但直到她走过安庆街和富宁街的十字路口,那两个人还跟着她。

她心吊了起来。

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忍下心中的恐惧,强装镇定地往前走。

为今之计,只有拖。

拖到有人来。

路上安静得过分,她几乎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一行数十人,大多骑在马背上,身着劲装,身姿精干,只不过面上大多带有疲惫之色,似乎奔袭回来,有些连嘴唇都发白。

等她看清为首的那个人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叔。”

宋霁穿着精炼的戎装,披了张绛红的披风,袍角沾灰,右手紧紧地勒住缰绳,以至于虎口处有厚厚的茧。

他听到赵沅唤她,漠然的脸抬起,看向不远处的赵沅。

她站在昏黄的灯下,望着他。目光短短相触的刹那,她的眼神像星光,亮了起来。

赵沅提起袍角,径直跑向宋霁,来到他的马前,抬手仰视着他。刚才她吓得不轻,他像从天而降的天神。她朱唇翕动,低声说:“二叔,有人跟踪我。”

眼见他就要转头,她忙道:“别回头,就在巷尾。”

士兵举着的火把光芒洒在他脸上。

披风一角被风吹起又落下。

他浓厚如远山的眉在火光映照下更加深刻,搭着眼帘觑了她片刻,嘴唇微微弯了个弧度,抬手在她头顶敲了下,慢悠悠笑道:“又背着你阿翁出来?来,我送你回家。”

话音刚落,他便往下弯腰,揽着她的腰,将人抱上了马。

赵沅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上了马背。

杏目瞪得远远的,控制不住自己,低低地惊呼了声:“啊!”

宋霁大笑起来,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甩开马鞭,将她半圈在怀里,直接打马而去:“坏孩子,不听话,就要受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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