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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染和林宴和一起回到荆山上时,天还未亮。整座山像是睡着了,一片人声寂静,只能听到夏虫在草丛中哀鸣。

那是它们在冬天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要到我那里喝杯茶吗?”苏染似是随口提了一句。

“多谢师姐盛情,”林宴和拒绝得直接了当,“不过不久也该天亮了,到时便要去给师父请安。我回去歇会儿,就不劳动师姐了。”

“是吗?”苏染本来有些笨嘴拙舌,所以平日索性闭口不言,反倒显得神秘。但这所谓的高冷对林宴和并没有一点作用,以致她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宴和飘然而去。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再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你真是回去休息吗?”过了好一会儿,苏染低声说。

苏染重生了,在她一次晌午小憩之后。

作为荆山宗主的道侣,苏染本该觉得庆幸,最终可以和林宴和携手一生的人到底还是自己。但她心头却始终有一根无法拔除的倒刺,便是当年在妖潮失踪后被确认死亡的师妹唐淑月。

唐淑月的阴影笼罩了苏染许多年。从她入山拜师的第一天起,到她去世了很多年之后。她还活着的时候,荆山派人人都觉得唐淑月和林宴和二人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只是碍于唐淑月年纪还小不好挑明,清微真人才没有急着为自己这对爱徒定下亲事。

等她死后许多年,林宴和重建了当年的荆山派,娶了师姐苏染为妻。荆山旧徒却依旧常常怀念起当年被妖皇掳走惨死的小师叔,年仅十六便香消玉殒的唐淑月。

虽然这些旧人碍于苏染的存在,也小心翼翼不去碰宗主的禁忌,不会再在宗内提起这个人。但苏染非常清楚,大家都认为如果小师妹若还活在世上,林宴和的道侣绝对不会是自己。

这对苏染来说还不是最致命的。

最致命的是,林宴和本人也是这么想。

尽管结为道侣之后,林宴和对苏染非常温存,也沉稳了许多,不再如当初一般年少轻狂。但苏染并不糊涂,她很清楚林宴和其实并不爱她。

即便陪在他身边的是自己,林宴和依旧会在日常的每一个点滴中,怀念起那个天赋废柴但意志坚韧的少女。

在亘长没有终结的岁月里,苏染终于获得上天垂怜得以重头再来,本以为可以稍稍挽回一些。争取在林宴和二人尚未挑明关系之前,先得到他的心,哪怕只是一点点。

故而在她发现自己重生在了妖潮一年之前,便急匆匆下山赶去见林宴和,想再见他一面,想再看他一眼。去的路上她始终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如往日一般笨拙,要显得活泼一些。她甚至开始揣摩唐淑月的言行举止,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小师妹一点。

同时她又开始痛恨自己的卑微。

一路上念头千回百转,遇到林宴和之后却半点都使不出来。正在群山中游历的绯衣少年看见苏染,只是散漫地朝她行了个礼,比前世还要疏远三分。

“师姐怎么来了姑逢?”林宴和懒洋洋地抱着九微剑倚在石壁上,一身绯衣衬得他面若桃花,眼若深潭。

正是当年还未遭遇师门惊变,张扬恣意的十八少年。

“我来这里采药。”苏染慌乱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说完便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姑逢山上寸草不生,遍地乱石,哪来的草药?

“不是采药……”她支支吾吾地改了口,“我想在这里找些东西。”

“是吗?”林宴和显然发现了她有所隐瞒,但漠不关心,“那宴和就祝师姐如愿以偿了。”

说完他转过身,竟是要直接扬长而去。少年人身姿挺拔,在夕阳的暮色里留下个背影。

“师弟且慢。”苏染一急,竟是难得主动出声叫住他。

“师姐还有事?”林宴和站住了脚。

苏染稍稍平复了心绪,面上依旧是多年不变的沉着冷淡:“我刚和师父自请下山,既然恰巧遇上了师弟,不妨结伴而行?”

林宴和转过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苏染几眼,忽然微微笑起来:“倒是不巧,师弟我刚要回山,明日便要动身,怕是不能和师姐同行了。”

苏染一噎,看见林宴和那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顿时明白他或许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常年冰山不化的娇颜,难得笼上一层羞赧之色。

“不过师姐若是想要一起回去,师弟也不会拒绝护送一程。”林宴和见好就收。

“那就有劳师弟了。”苏染故作镇定地点头,内心却难得高兴起来。明明将要入冬,她心中却百花开遍,仿若春天。

再次重逢时苏染有些担心,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的林宴和比苏染记忆里的少年还要生疏。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冷淡,“我们不熟”四个字就差写在脸上,看着自己的时候也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眼下他还能如当初一般,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再笑吟吟地及时打住并不逾矩,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过,还是苏染认识的那个放肆无礼却又在奇怪的地方有分寸的小师弟。

她正要搜肠刮肚再和他说几句话,却看见林宴和走开几步,从怀中拈出一张传音符来。

“师弟这是?”

“嘘——”林宴和竖起食指,示意苏染噤声。向来轻浮放纵的少年,脸上少有地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满眼都是柔情,像是在想着一个人。传音符在风中燃烧成虚无,最后化作一张透明的信纸。

“淑月亲启。”

定向言灵条件达成,林宴和后来说的话在风中失去了声音,只在符上显出了淡淡的印记。

最后千里传音符在空气中消弭了身形,去往少年心心念念的荆山那里。

站在林宴和身后的苏染,霎时间白了一张脸。

“怎么才出去两日,便巴巴地跑回来了?”清微真人撇去茶水上的浮沫,摇头失笑,“说好了要出门游历,两日够去哪里。”

人人都说荆山中最像清微的子弟,必然是林宴和无疑,不管是长相还是脾气。这个命题倒过来也一样成立。苏染看着多年未见的师父,乍看正经慈祥实际老不正经的清微,狭长的丹凤眼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一条缝,好像一只老狐狸。

苏染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林宴和,一时间有些出神。

“总不会是宴和做了什么傻事,把你气着了吧。”身为荆山之主,清微自然知道他们二人是凌晨时分一起回来的,因此打趣了一句。

“没有。”苏染回过神来,“只是路上恰好碰到,并没有起什么冲突,哪里就气着了。”

“徒儿给师父请安。”

殿下传来一声咳嗽,打断了苏染师徒二人的交谈。来人自然是刚刚回山的林宴和,与前不久结束闭关的唐淑月。

二人结伴而行,一看便知道是从唐淑月那里顺道过来的。林宴和换了一身宗内子弟的蓝白道服,唐淑月怀里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当真一对璧人。

那狐狸看起来十分可爱,就是耳朵实在有些长,不像普通狐狸那般圆润。

“起来吧。”清微真人挥挥手,“刚回来没几个时辰,跑来扰我清净的速度倒快。”

“不来便听不到师父怎么在师姐面前编排我,”林宴和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座位,“岂不是吃了大亏?”

唐淑月是师门中资历最小的,自然是挨着林宴和坐在下面。她怀中的白狐似是有些困了,挨着她的胳膊蹭了蹭,竟是美美地在她的臂弯中睡着了。

“这狐狸是哪来的,”清微真人半点没有背后说弟子坏话被撞到的心虚,光明正大地转移了话题,“我从没见过耳朵这么长的狐狸。”

“徒儿在蛇山游历的时候遇到的,觉得小师妹大概会喜欢,所以捉了回来。”一旁小童奉上茶来,林宴和在唐淑月那里润过嗓子并不渴,仍放在桌上。

“你小师妹会喜欢?”清微真人摇头,“她可是前不久刚被狐妖咬伤,你又不是不知道。”

清微师徒二人说话时,苏染只盯着唐淑月看。原本早已过世的少女在时间洪流中死而复生,却似乎和她记忆里的小师妹有些出入。不变的是那张白皙生动的脸,笑起来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线,和林宴和有种微妙的相似感。

前世的苏染曾经怀疑过他们二人是不是亲兄妹,毕竟唐淑月自称是孤儿,又无人知道她父母到底是何身份,因此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当时的清微沉吟了一会儿,告诉苏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夫妻相。

“师姐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原本专心挠白狐下巴的唐淑月抬起头,直直地撞进了苏染探究的目光,带笑问道。

她自然知道苏染在观察自己,实际上她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苏染比她想象的要更矮一些,身材纤瘦,一双眼睛显得很灵动,但是脸上始终一副冰冷矜持的神色。

她的容貌其实并不适合这种表情,板着一张脸的时候十分颜色也得去了三分,一看就难以亲近,是唐淑月不太喜欢靠近的类型。

但她如今却不得不去亲近。

“师姐身上,或许有些蹊跷。”在温泉里泡着的时候,林宴和忽然说。

在外游历的时候不方便洗漱,换洗的衣服也有限。修仙人士虽然可以使用避尘诀,也不可能身上当真一尘不染。因此林宴和借了唐淑月后院的一弯热汤冲洗,温热的池水最能洗去一身的疲惫。

看在那白狐确实很合自己心意的份上,唐淑月允了他这点请求。她从柜子里找了一身林宴和以往换下的练功服,弯下腰放在池边。

“哪里蹊跷了?”她半是试探半是不怀好意。

“你记忆里有苏染的存在吗?”林宴和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他身后披散的乌发沾了水,湿漉漉的浴袍贴在身上,显出几分风流惫懒。

“这么问我的话,你是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唐淑月有些诧异,“可你明明记得,还说苏染是我们师姐。”

“我是知道她是我们师姐,还知道她以前做过什么事,剑诀练到了第几层。”林宴和若有所思,“但我完全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说过什么话,一起做过什么事。只是记忆告诉我她是我师姐,我们认识了很多年。”

“但重逢的那一刻,却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唐淑月明白过来。

“你也是这样?”

林宴和可以清晰地记起自己母亲责备自己的时候是什么神色,师父教导自己的时候是什么语气,小师妹欠了人情耍赖是什么表情。

但苏染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看起来似乎同门多年,但林宴和甚至想不起上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有说过什么话。

如同一幅和谐熟悉的画卷上,忽然多了突兀陌生的枝节。

唐淑月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不。”

“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么号师姐,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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