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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除夕,荆山派四处挂起了灯笼。

灯笼自然是漂亮的红色,点上蜡烛之后多了几分年味。负责采办的弟子一早下了山,午间回来的时候已经置办好了新年需要用的一切物品。林宴和过去看热闹的时候,值班弟子正在分配二十四峰的年例,骄山自然是厚上加厚的一份。

“林师叔。”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看见站在门口的绯衣少年,弯腰恭敬行礼。一时间屋内此起彼伏的都是叫“师叔”“师祖”的声音。

“你们先忙吧,不必管我。”林宴和与小辈们关系相处得不错,自然也没太多虚礼。打过招呼后他们各忙各的,林宴和去了分配过年点心的那一桌。

坐在桌后的是个年轻姑娘,看到林宴和抿嘴笑了笑。

“别笑了,要你买的东西可买齐了?”林宴和“啧”了一声。

“自然,今早刚刚出炉的千年松根茯苓糕六块,驴打滚六块,豌豆黄四块,马蹄糕十二块……”年轻姑娘拨完算盘,“总共三十五块半灵石,我就不找零了,斗胆向师叔讨个红包。”

“红包问你师父要去,多余的算是师叔付的辛苦费,不必找了。”林宴和扔出一小袋灵石,“许方平若是知道我给他徒儿发了红包,非得找个机会和我决斗不可。”

荆山派除夕夜的红包按例都是每个人师父的义务,除非当师父的和清微一样不要脸,越过师父直接给徒弟红包无异是挑拨别人的师徒关系。许方平又是个臭脾气,七十岁了依然保持着一颗童心,时常便要和宗内子弟上竞技场切磋。

林宴和尽管天资出众,到底比人家少修炼了五十年,过了年不过十九仍未结婴,才不会给人机会轻涉险境。

“我本以为林师叔除了唐师叔谁都不怕,”小师侄收了灵石,“原来也会担心和我师父对战么?”

“再过十年该担心的就是许方平了。”林宴和说欠扁的话时总是显得很真诚,这使得他看起来更欠扁了,“希望他十年后还能老当益壮想与我切磋。”

“师叔不怕我把这话告诉我师父吗?”

“请便,”林宴和满不在乎地摊手,“我也是有师父护着的人。”

他自然是有师父护着的,还是个荆山派无人敢惹的师父。

唐淑月回到荆山的时候,当差弟子正在崇明殿的屋顶上打扫卫生。一年到头自然该有新气象,正殿上荆山派第一任宗主亲题的“沧海横流”匾额都被弟子拆下来洗了一遍,刷得闪闪发亮焕然一新之后又重新挂了回去。

清微真人作为一宗之主,本不必插手这种繁琐小事。但他大约实在闲得无聊,不在殿内老实待着,跑出来揣着两手站在殿前,指点轮值的弟子挂匾。

“歪了歪了……右边!右边要掉下来了!……往上!过了过了……停停停!”

“师父,”唐淑月非常没有眼色地打断了清微的指手画脚,“我回来了。”

“回来了?”清微真人回头看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唐淑月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徒儿回来得应该不算晚。”

“是不算晚,可也算不得早。再晚点饺子都没你的份。”清微真人转回头去,“你们怎么又挂歪了?左边!左边低了!”

“如果师父能不在这边胡乱指挥,他们早就把匾额挂好了。”唐淑月慢吞吞地指出这一点,“刚刚明明已经扶正了,是师父要他们再把右边往上提一点才弄歪的。”

倒挂在崇明殿檐下的弟子尴尬地住了手。

“这难道怪我吗?”清微真人忽然伤心起来,“我一个快要两百岁的老头子,膝下四个徒弟,年前居然没有一个愿意帮我把殿上的灰掸掸再写两幅春联,这师父当的有什么意思?”

“师兄这几日不是一直在宗里么?”唐淑月被他闹得头疼,“你让他帮忙写两张就是了。”

“等等,”她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师父你什么时候又收了徒弟?还是两个?”

清微真人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心虚地把目光转向一边。

“看什么看?挂完了就快走。”他催促那两位可怜的轮值弟子,“在这看什么热闹?”

宗主的热闹不是谁都能看得起的,两个少年迅速翻身从梁上跳了下来,冲着唐淑月大喊了一声:“唐师叔好,唐师叔再见。”之后便脚底抹油拔腿就走。

两人在宗主面前无比乖巧,一句话都没多说。但冲出崇明殿之后便互相挤眉弄眼,感慨唐师叔是骄山食物链的顶端这件事,原来是真的。

“师父?”唐淑月拉长了声音,“徒儿想见见自己的师弟师妹。”

“你没有师弟,也没有师妹。”清微真人摸了摸鼻尖,“不过就是一个苏染,现在名义上确实是你的师姐。另外一个我没收,送琴鼓山去给你师叔照顾了。”

“另一个没收?送去琴鼓山?”唐淑月有些迷茫。

“怎么,你想要师妹的话我是不介意把人家接回来。”清微真人一脸严肃,“这样我门下就有了四个弟子,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四个还可以坐一桌搓麻将。”

“不想要。只是惊叹师父终于不觉得苏染一事是我撞坏脑子,有些高兴。”唐淑月回过神来,拒绝得干脆利落,“对了,徒儿这次去东阳剑庄,带回了两个孩子,可能需要师父考虑一下怎么处置。”

“苏染呢?她不是跟你一起的吗?”

“苏师姐可能需要静静,我让她先回去了。”唐淑月声音低了一些,“我想她应该要花一点时间接受现实。”

接受什么现实呢?

她或许不应该在这里的现实。

冬日的夜晚是安静的,后山的腊梅虽然大多只是骨朵儿,也自有一股清香从其中飘逸而出。秦星雨披着斗篷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上,呼出的白气在风中不一会儿散去。雪地和树上的红灯笼交相辉映,照亮了来人前行的道路。

她却心乱如麻,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

在秦星雨的记忆里,她被师父带回荆山派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冬天。清微真人宽大温暖的手掌,牵引着她进了崇明殿。正在前院修剪树木的绯衣少年,停下手中的活往这边看了一眼。

“这是我给你在外面新捡回来的师妹。”清微真人喜滋滋地把秦星雨推到身前,“长得漂亮吧?”

明明是个疑问句,却硬生生说成感叹的语气。秦星雨不由得脸上一热。她年纪尚小,也清楚平时在外说话要谦虚的道理,哪有这么直接夸自己徒弟漂亮的?

更何况光论外表的话,她或许还不如眼前这位师兄出色。

七八岁正是男孩最讨人嫌的年纪,但眼前的绯衣少年身姿挺拔,眉眼清润。恰如芝兰玉树,一晃便迷了人眼。

“是挺可爱的,”绯衣少年并没有接过清微“漂亮”的话头,“倒有师父的七分风采。”

“我的徒弟,自然像我。”清微真人自鸣得意了一会儿,忽然发觉哪里不对,气得撸起袖子作势要打,“林宴和你皮痒是吧?”

秦星雨茫然了一瞬之后,忽然意识到对方是在说清微道长可爱得像是女孩子。

然而那个叫林宴和的少年,似乎早就算到清微反应过来的时间,大笑着跑远了。

“这臭小子。”清微道长本也就是吓唬吓唬他,看着少年跑远的身影不禁笑出声来。

“这是你师兄林宴和,平时最是淘气。”师父拉着秦星雨进了正殿,“他要是惹恼了你,你也不必理他,直接与我说,看我怎么修理他。”

话是如此说,秦星雨在荆山派的这九年中,从来没有被林宴和欺负过,倒颇多受他照拂。身为青云榜第六,元婴以下第一,林宴和很少有罩不住的人。虽然秦星雨并非剑修,修习的术法也更偏向治疗而非攻击,但修仙界却鲜有人胆敢对秦星雨出手。

因为大家都明白,一旦伤害到了秦星雨,必然要承受来自林宴和的双倍报复。

往年的除夕夜,清微和两个徒儿吃完年夜饭后都会回去休息,说是上了年纪比不得年轻人,就不陪他们守岁了。林宴和并不回去自己的洞府,而是带着自己的酒壶飞到崇明殿的屋顶,对着漫山遍野的红灯笼自斟自饮。

那时候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饮酒。大约是在想着心事,不好对秦星雨说。

而秦星雨总是坐在他身边,满心欢喜地陪着他等午夜钟声的响起。负责敲钟的弟子等到子时,正月初一来到的那一刻,准时敲响新年的晚钟。一百零八下钟声飞遍荆山派的四十八峰,漫山的灯笼挣脱树木的束缚升入天际,层层叠叠染红荆山派的上空,一时间光亮如同白昼。

“师兄新年快乐!”秦星雨手收拢在嘴边,朝着山间大声地喊道。声音在群山中被撞碎,断断续续地传向远方,注定会被许多人听见。

但秦星雨并不在乎。

“新年快乐。”林宴和无声地笑笑。

秦星雨忽然站住了脚。

她扶着后山的松柏,怔怔地看着崇明殿的屋脊。金色明瓦上,两个背影靠在一处。高一点的身着绯衣,矮一点的一身红袄。

虽然辨认不清另一个人的模样,但秦星雨知道对方是谁。这些天她被送去了琴鼓山,被一位不认识的玉华真人收入门下。琴鼓山上当差的许多弟子虽不认识秦星雨,但在她问起如今的林宴和有无师妹之后,却不约而同地给出了同一个答案。

“你是说唐师叔啊,她出门执行任务去啦,除夕之前应该能回来。”

“唐师叔?”

“是叫唐淑月啦,不过师叔应该只要叫她唐师姐就行。”年纪尚小的弟子比划道,“唐师叔可是我们宗主最宠爱的弟子,就连林师叔都要让她三分呢。”

“不过林师叔肯定也是乐在其中。”八卦的女童叽叽喳喳的像是喜鹊,“大家都知道,要不是因为唐师叔年纪还小,宗主是肯定要给他们两个人定亲的。”

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说十五岁的唐淑月年纪还小,本来是有些喜感的。

但牵涉到林宴和的终身大事,却让秦星雨笑不出来了。

“不过今年过完年唐师叔也该十六岁了,宗主应该不会再等太久。”前一个回答秦星雨的小弟子补充道,“我赌宗主今年一定会把话挑明,然后给二位师叔定亲的。”

“我觉得应该是明年,到时候林师叔二十岁及冠,定亲刚刚好。”小姑娘不满对方的猜测,“到时候双喜临门,又是亲上加亲。及冠礼和定亲宴一起办了得了。”

“秦师叔?秦师叔?”

“……”

“秦师叔,你怎么不说话啦?”

“所以你下山一趟,就带回来两个孩子?”林宴和坐在崇明殿的屋脊上,手边搁了壶酒。

“不是普通的孩子,那可是先天剑骨。就是有些轻狂。因为觉得自己天资很好,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唐淑月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便忍不住要笑,“你真应该看看苏染那时候的表情,我都从来没能把她气成那个样子。”

“你不讨厌?”林宴和转头看向唐淑月,“自信太过,便成自负了。”

“你也不讨厌吧,”唐淑月拿了一块马蹄糕,“他有点像你小时候。”

自满得意不是什么良好的品质,但是习惯了从小便格外嚣张的林宴和,唐淑月倒也不觉得齐离暄有多过分。

只是觉得这孩子怪有意思的,忍不住便要逗一逗。

“但他如今引气入体已经太晚了,只怕将来成就有限,先天剑骨也弥补不了这个差距。”

这话听来欠扁,但林宴和只是指出事实。

“确实是这样,但对后辈也稍微宽容一点吧,毕竟不出意外齐离暄和兰芝以后也都是荆山派的弟子了。”唐淑月送了一块豌豆黄到他嘴边,“你个先天剑心,不至于跟两个后辈计较。”

“兰芝?”林宴和就着唐淑月的手吃了一口,“你刚才不还说她叫什么之之。”

“之之是齐离暄给她起的小名,说是兰芝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村姑,所以后来改了。”唐淑月把油糕纸摊在自己的腿上,“齐离暄说之之很依恋他不能分开,所以要他来荆山派的话一定要把之之带上。”

“修道还要拖家带口的,成何体统?”林宴和模仿着二长老的口气拿腔拿调,唐淑月踢了他一脚。

“咚——”的一声钟响,如水波般荡漾开去,刹那间传遍整个荆山派。接着连续“咻——”的几声,大片大片的烟花在天空铺展开来,化作红色灯海的背景。

同时从山脚下传来弟子们笑闹庆祝的声音。

“今年怎么想起来放烟花?”唐淑月有些诧异。

人间除夕夜放烟花爆竹的传统,来源于年兽的传说。传闻说年兽这种怪物惧怕噪声,所以百姓燃放会发出爆炸声的烟花,希望借此将年兽吓走。

但修士自然不会害怕年兽这种东西,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故而荆山派从未有过如此习俗。

“今年采办年例的经费比较充足,孟平买完灯笼之后看到有位衣衫褴褛的老伯在土地庙前卖烟花,一时心软就全买下了。”林宴和抬头,盛开的烟花在他的瞳孔中留下倒影,又很快凋谢。

“很漂亮,不是吗?”他似是自言自语。烟花的盛开只在一瞬间,不久便凋谢在了冉冉升起的灯笼海里。鲜红的灯笼升入空中,照亮了整个荆山派,连林中的鸟巢都纤毫毕现。

唐淑月握住了林宴和按在屋脊上的手,试图给他一点暖意。

虽然因为男女实际上的体温和修习功法的差距,林宴和的手比她更为温暖一些。

“明年的这个时候,应该也会有这么漂亮的。”她轻声说。

唐淑月并不是擅长表达的类型,但他二人相识多年,林宴和自然知道她已经在绞尽脑汁想安慰自己的话。他反手握住唐淑月的手,笑着捏了捏她的掌心。

“明年让他们再买烟花回来放好了,多大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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