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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头两天没有光照,云层灰沉,像块揉成团的棉絮。
一切都是将要落雨的预兆,师兄师姐纷纷咒骂新生的好运,老天却开始举棋不定,迟迟没动静,大有死磕到底的架势。为此,周惜彤在宿舍供了一张萧敬腾的海报,有时间就冥神参拜。
老校区的操场失修已久,跑道破破烂烂没个形状,像件被撕坏的红衣服。教官指挥他们踢正步时,解放鞋在上面齐齐一踩,尘土滚滚起彼,待硝烟散去,落下半裤管的灰。
每到傍晚,周惜彤把军训服摁进盆里,望着由清变浊的水,总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地道战。为此,周惜彤重度洁癖的室友,季禾,对老校区的破败厌恶到了极点。
缺斤少两的卤肉饭,潮湿狭窄的水房,风一吹就咯吱响的阳台衣架,都是让季禾萌生复读念头的万恶源泉。
周惜彤断定这人缺乏重头再来的勇气,不过说一说,发泄对大学生活的不适。她明白,自己所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对方哀怨时做个安静摆件,装载所有的负能量。时间一久,季禾便认定她耐心可靠,值得结交。
其实所谓的耐心可靠,不过是她性子温吞,又不愿探究他人的生活。但周惜彤承认,不费吹灰之力就交到一位新朋友,是件欣喜的事。
作为在这世间行走的一员,她不可免俗的认为,有人陪伴,才是被新环境接纳的凭证。
也许是雨神显灵,过了几天,果真下了雨。虽然只是两三滴,打在身上无关痛痒,但足够让人心神浮动。不知是谁哇了一声,方阵开始热闹起来,踢正步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心猿意马。
一记哨响划过,女孩子纷纷立定,吓得噤声。教官把手背在身后,双目打个迂回,厉声训斥:“吵什么吵,没见过下雨是不是,以排头为单位去操场跑三圈!”
天气越来越坏,黑布隆冬,分不清是晌午还是傍晚。脚步愈加沉重,汗水浸在文胸里,又湿又黏。眼瞅教官拐进厕所,周惜彤拽着季禾悄悄脱离队伍,绕过一排健身器材,逃出操场,拐进最近的小卖部。
冰柜摆着花花绿绿的雪糕,每一种都带着清凉的诱惑。周惜彤打开冷冻门,寒气扑面,她下意识嘶一声,正准备拿起巧乐兹,却从身后伸出一只漂亮的手,更早抓住它。
她转回头,不满地瞟过去。
在此之前周惜彤深信,陆则名之所以好看,离不开他从头到脚装扮的昂贵。但现如今,他穿着宽大的迷彩军训服,拉链敞开,露出一截黑色打底背心。也许是腿长的缘故,常人都需要挽起的裤脚,他却只能盖到踝骨。帽子被拿在手上扇风,露出被剃的只剩短短一截的头发。
寸头最考验男人的五官,他却依旧俊朗。
充满杀意的目光停在半空,周惜彤怔在原地:“你怎么也在这。”
陆则名倒是从容,半靠在冰柜上:“你怎么在这,我就怎么在这。”
“你们教官也去上厕所?”
“大概抽烟去了,男人可没有组团上厕所的习惯。”
小卖部的墙皮糊着旧报纸,用大头针固定四角,挂着店主年轻时与妻子的相片。老人靠在藤椅上小憩,膝上放着本相册,还未来及合上。
风蛮横闯进来,相册被吹翻,照片随着书签散落满地,飘着檀木的苦味。陆则名弯腰拾起几张,相片被时间染成微黄,画面里的女人依旧年轻。眉眼如故,是店主的妻子。
相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字迹,陆则名无意窥见隐私,将它们理齐放回桌上。
他垂眸低落,见少女半跪在杂货架下,左手握着照片,仔细将它们塞进摆在膝间的相册。碎发自皮筋滑落,半散半绾,垂在荸荠般白皙的颈窝,像刚从老相片里蹦出来的、旧社会的遗物。
陆则名记性不好,短短几百字离骚,他从开学到期末就记住第一句,考试还把‘太息’写成‘叹息’,气得语文老师罚他抄两百遍古文。
明明只瞟见一眼,但看见她的那刻,陆则名却记起相片背后的那句。
——我等待将夜淹没昏黄,日杲冲破黑寂,不过是期盼顺理成章的轮回。
天际闷出一阵响雷,周惜彤拂去相册上的浮灰,抢在老人惊醒前放在他手边。她不喜欢善意被旁人瞧见,这只是最简单的举手之劳,当不起感谢。再者,与陌生人寒暄也是门考验精力的学问,她刚军训一天思路疲乏,现在只想吃块雪糕。
心想事成,一只拨开巧外衣的巧乐兹递在她手边。她顺着向上看,陆则名盯着手机,正在扫墙上的二维码。
少女时代的动容,莫过于需要的时候他刚刚好给予,简单纯粹。
显然他是付过钱的,周惜彤想推辞,陆则名却塞给她:“我不喜欢抢食,也怕阴天下雨的当口你再像刚才那样瞪人,我会误以为鬼祟出街。”
说完他从冰柜捞起一瓶可乐,扬起头,咕嘟咕嘟全部灌进嘴巴。
周惜彤据理力争:“我又不晓得抢东西的人是你。”
男生的胃是无底洞,周惜彤刚咬掉榛子巧克力的脆皮,他手中的可乐就见了底。陆则名停下吞咽,不可置信:“知道的话,你难不成会让给我。”
“当然。”她没经反应就脱口而出,怔了片刻,又生硬添一句:“算是上次青提蛋糕的回礼。”
他将瓶子抛进垃圾桶,重新靠回冰柜,懒懒伸个腰:“用巧乐兹抵掉ladym的西点,周惜彤,你可真会算账。不如我引荐你去medusa做个会计,打打小算盘,还挺适合。”
据说medusa的销售额一夜至少六位数,周惜彤满脑子金光闪闪:“能有你赚得多么。”
“应该没有。”陆则名拆开一包草莓口香糖,撂进嘴巴,“你卖技艺,我卖色相,怎么算还是后者更有商业价值。”
周惜彤笑得眼睛弯弯:“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自己是实力派。”
陆则名:“我只是不喜欢自己夸自己。”
这样说话的男生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让人听着发笑,感叹一声幼稚。他却不尽然,拥有让人相信他就是如此美好的魔力。
天色越来越暗,店家拽紧灯绳,昏黄的灯光涌泻下来。
老人饲养的橘猫摇尾绕过来,陆则名蹲下身,撸一把软乎乎的毛,将后脑勺留给周惜彤。就读的大学管理严格,每届男生都要在军训前完成出家仪式。
他头发短且多,看上去有些喇手。
察觉到她死死盯着自己的头顶,陆则名站起身,不太自在地将帽子扣在头上。想了想,又一把将帽子薅掉,神情不太好。
他说:“不好看就别看。”
这人不会存在不自信的状况,这般扭捏,实在不知为什么。
生怕他脾气发作将她拉入黑名单,届时将无处查找陆泽明的信息,周惜彤胡乱解释:“其实,你的新发型虽然有些别扭,但看起来还算顺眼,所以我刚才在看...”
‘你’字要蹦出来的时候,周惜彤如梦初醒,把话咽回去。
“是吗。”陆则名的口吻听不出波澜,好在脸色雪过初霁。
他岔开话题:“剃头发的时候聂一成哭的死去活来,抱着剪掉的锡纸烫嚎了三天,刚刚说今晚头七,他要买几个橘子祭奠死去的容颜。”
周惜彤觉得好笑:“那是他不够好看,怪什么发型。”
“周惜彤,五分钟了!你当教官便秘是不是!”季荷的大嗓门从店外传来。
季禾拎着大桶农夫山泉,指着陆则名,刻意地冲她眨眼睛。周惜彤耳根滚烫,大声应一句等等我,顾不上告别陆则名抬脚就走。
一只手臂从她身后越过,掀开挡风的塑料门帘。削瘦的手背没有一块多余的肉,皮肤很薄,能看见紫青血管。
她认得这只手。
少年的手臂隔着粗糙的军训服,靠在她的肩侧,毫无间距又朦胧的不真实。衣料摩擦出刺啦声,正如划过燃料的火柴,点燃她一簇的喜悦。
想要拼命忍藏起的悸动,从心底翻涌到眼睛,再也藏不住了。周惜彤瞧着他,笑容有明快的美感,像刚跳完一支圆舞曲。
她轻轻哼出一句:“跟屁虫。”
“你说的是我?”陆则名把指尖对准在自己,难以置信。
周惜彤觉得,他为人处世正如打高尔夫,追求一杆进洞,讨厌麻烦,却不同聂一成的毫无保留。
陆则名开玩笑时没个正形,有时又过于保持距离,不至于冷淡,却让你知道终究隔着层东西。是一弯只窥得见光晕,看不到全貌的毛边月亮。
可无论是狂飙生死赛的陆则名,还是灯球下万人宠爱的jade,此时此刻都化成因为震惊,而笑得喘不过气的某位男同学。
姿态尽失,却有些真实。
雨点变成豆子大小,季禾把右手遮在头顶,冲出屋檐。周惜彤正准备追上,脑袋却被人扣上一顶帽子,宽松到遮住眼睛。
她以视线追人,瞧见狂风卷起男生的外套,猎猎作响。他跑的很快,踏破水中映照的景致,水花溅起半尺高,周惜彤猜他一定湿了鞋袜。
果不其然,他停下来咒骂一声:“靠,老子的鞋进水了。”
但很快他又冲进雨水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周惜彤不知道他是不是陆泽明,但平心而论,即使他不是,她也不会讨厌。
季禾冲她挥手,高声喊:“周惜彤,再这么慢,你就等着教官把你拎出来加练三圈吧!”
在这声呐喊下,跑到操场门前的陆则名突然停住。少年的背影被雨水冲刷,如同电影卡带,晕成个模糊的点。
周惜彤妄加猜测,会不会陆则名是在等她。
有了希望,就能抛开所有的顾忌。周惜彤咬咬牙,三两步冲到季禾身边,握紧她的手腕向前跑去。
周惜彤跑着跑着,突然分不清他究竟是谁,只知道挂在脖颈上的翡玉晃晃荡荡,心跳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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