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老套的苦情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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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夏日,太阳破空而出,白云像耗子见猫似的一溜烟跑了没影踪。耀眼的阳光刺穿由干枯的竹子搭成的简易小屋,露出间隙的光线照在人的脸上,不一会儿就让人觉出灼热来。身上覆着干草的人终于睁开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她身上丝质的衣物如今已经染上了泥土,整个人脏乱不堪。几天前拢好的头发也早已乱成了鸡窝一样。从干草堆里坐起,她不自觉地挠了挠自己。又挠出几个虱子,她一撮手指将它们捏死,然后往嘴里一塞。
外面虽然艳阳高照,但除了渗给这个屋子几道光线,便没什么别的作用了。
昏暗,阴冷的屋子里,也没有什么门窗用来通风,因此屋子里全是一股霉味,骚臭味。
她第一次被人推到这里时还忍不住呕了起来,几乎把前夜吃的东西连带着再几天前的东西又吐了出来。这更加重了屋子里难闻的味道。她当时很觉得难堪,但是已经窝坐在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却没什么反应。想来是习惯了,其实她被关了这些天也习惯了。
无非是像畜牲一样活着。
她很后悔自己从邯郸跑出来——当时要依从了她爹嫁给城东的那个肥头大耳的傻子也好过现在。现在的她人不人鬼不鬼,被人拉出去,恐怕她娘都认不得她。其实她怎么也想不通,平时待她那样好的爹爹怎么要同意那门荒唐的亲事,难道就为了傻子家送来的一箱金?
可她又不是摆在商铺里的货物,她脸上也没被人贴着价。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她被人掳走了,掳在这个牲畜住的地方。一箱金?恐怕一个刀币都不值了。
正午,太阳直照在竹屋顶,破歪歪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来人一身黑衣,衬得脸白得像出嫁的女人。后面还跟着两个粗布麻衣。
她正对着门,被强光刺激得打了寒噤。本来死气沉沉的屋子顿时活泛起来,一个个“尸体”从草堆下爬出来,她打量了一下,就被吓得不轻,但随即一想到自己可能跟那些人没什么区别,就忽然好过起来。
无非是灰头土脸,衣衫不整,眼睛里满是阴森,眼窝深陷,跟垂死的老人一般——跟她娘临死时在床上喘粗气时候一个模样。只不过这些人其实才十几岁而已。
“带两个走。”黑衣人一出口就是让人别扭的声音,她唯一能判断的就是这个黑衣人不是邯郸本地的。不过应该也是赵人,否则她也听不懂。
她正琢磨着黑衣人后面两个粗布麻衣,就急势匆匆冲进来,在她头上套了一个黑布麻袋,糙地扎人。她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耳边传来好几个女人期期艾艾地哭声。不过马上这两个粗布麻衣就挨个踹了一遍,屋子里惨嚎几声就陷入了寂静。
她不知道这屋子里有没有死过人,但是她应该是死不了了。
出了那个可怕的屋子,她就被人塞进了马车,马车在土道上一路颠簸,颠得她骨头都要散了。但是她一个气都不敢出,要是在往常,还在邯郸的时候,她不哭个一天,不把手边的刺绣玩意儿都用剪子撕破,肯定是不会罢休的。
当然,她也是哭不出来。饿得好几天了,哪有力气?
想到这她又是一阵后悔,走之前怎么就不多拿几个点心?
她就不应该走得,哪怕要嫁给一个傻子。
好在头上套着黑布麻袋,否则她哭哭啼啼,眼泪鼻涕胡在脸上的样子,定会让那几个粗布麻衣多赏她几脚。她死咬着唇,身子中风似的抖,就是为了不哭出声音来。
出了一个魔窟,又入了另一个魔窟。打小她鼻子就灵得很,即使在那个臭屋里住了几天,但现在吸了几口外面的气,她的鼻子便又有了知觉。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她终于闻见了一丝熟悉的气味,是邯郸的街市吗?
然而还没等她欣喜起来,她就被人又送进一处僻静的地方,头上的布袋没了,入眼是屏障漆器。
“哎哟,这是什么腌臜味?”一个女人扭扭走了过来,皱着黛眉,捏起鼻子。
黑衣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装束,“带她洗干净就好,模样不差,身量也不差。”
女人仍然捏着鼻子,“我说你们该找个别的地方,要被我哪个客人闻见了,他们还敢来么?”
男人冷声道:“你只顾着收人就好,钱呢?”
“早搁在外面了,你自己去领。”
男人听完就利落地转身离开。
女人见男人走得没影踪了,才哼了一声:“还不是个倒卖货物的?给什么脸色!”
她听见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倒卖货物的?她原来真是个货物么?只是这次她又值多少钱了?无论如何怕是值不起一箱金了吧?
女人终于回过头,叫了几个侍女,“把她带去沐浴,这味道须得去个干净,知道么?”她语气满是嫌恶,但是眼里却带着怎么抹也抹不掉的笑意,估计是在人前作态作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索性就不改了。
等她终于被捯饬出来,为她穿衣的“侍女”盯着她啧啧称奇起来,“妹妹这模样真是好。”
她朝着铜镜里扭曲的人形露出一个笑,这笑本该美得很,只是因为是在铜镜里必然就扭得跟个鬼一样。本来她这个样子早就被看惯了,以前也被人夸得惯了,但这一次她真想看看自己原原本本的样子。在她还小得时候,她被铜镜里的自己吓哭过。她也实在想不出铜镜里那个“怪物”怎么还让那么多人欢喜,但后来她看见她娘在铜镜里的模样后,她就明白了,她跟铜镜里的“怪物”长得不一样。但是究竟是什么样?她不清楚。
这次她真想知道这个“怪物”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模样值多少钱。
原先那个捏鼻子的女人推开门看见她后,先是猛地凑上去嗅了嗅,然后便笑得开怀,“好货色!”
然后她便被女人带进另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里有一个比傻子还胖的男人。
她被这个比傻子还胖的男人压住的时候想,其实傻子真没那么不堪,至少他连自己的手都没拉过呢。
不过没拉过好,反正自己的手也不干净。
她想着,便握紧簪子往上一捅,插进耕耘得忘情的男人的脖子里,鲜血喷得她满手,满脸都是。她愣得说不出话,也没有下一步的反应。她只知道一件事:这个男人死了,死在了她手里——她杀人了。
突然她耳朵里又多了一些动静,屋子里又进人了。她才懂得慌,不过进来的人没有像她害怕的那样叫起来,相反,那个人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她这时才回过神来,推开身上的肥猪,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赤|裸的身上。
良久这个不速之客终于开口了:“你杀了他?”
见床上的人没回答,这个不速之客又道:“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她紧咬下唇浑身戒备,仍然没说话,也没哭。
不速之客见状自己走了过来,吓吓得看了一眼在她身侧的男人,“你用簪子?”
她茫然地点点头,随即便盯着面前这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女人不放,“你怎么不去告发——告发我?”
女人脸上仍然有恐惧的神色,但是却朝面前这个刚及笙的女孩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要告发也是你去告发我。”她话一说完便缓缓脱去自己身上薄如蝉翼的轻衣,接着爬上了床,然后将那个男人翻过身,坐了上去,右手握住了插在男人脖子上的血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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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想到这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是来帮自己的,可是为什么要帮自己这个生人呢?原本,她以为这个女人是有能力自保的,能将这件事化小,小到没发生一样。
是的将杀人这件事化得没了。
在她更小一点的时候,听说邯郸一家酒馆里死了个乞丐,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只因为肚子饿了看见客人的鱼肉便忍不住用手摘了点。她便联想到自己比更小还小一点的时候,还不是因为饿,而是单纯因为馋嘴,跑到厨房去偷吃,当时爹爹发了好大的怒,后来她才知道她偷吃的那点东西是要用来祭祀的。不过即使这样她也没被她爹爹打死,只是被爹爹哭笑不得地训斥了几句。她真没想过会有人因为偷吃而被活活打死。因为她自身曾干过的事异曲同工,她便格外关注这事。她想着,若是自己万一又有一天忍不住了,在被人打死后,那个打死她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总归自己的命不会值不上一条鱼吧。
后来还是从仆人那里得到一句话,听得她心气却又无可奈何。
“那个乞丐死有余辜的,偷人饭食可不要被打死么?”当时她听见这话立马就反驳道:自己也偷了厨房里的祭品,怎么没被爹爹打死。那仆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小姐,你这哪里是偷,分明是拿自己东西,没什么要紧。她听了又继续反问:既然是拿没什么要紧,爹爹又为何要那般生气,还把自己训了一通?那仆人想都没想就说:毕竟是祭品,比不得寻常东西。
听了仆人的话,她自己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来,那个乞丐不过是饿得择了一点普通鱼肉,就被人打死了。而且死了这件事便了了,当然这件事是乞丐正大光明偷吃,而不是乞丐被客人打死这件事。那时候她纵然有多种复杂的心思,但是终归因为年纪小,最后对于这件事最深的印象只剩下:打死人是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一样。打死人的那个人不一定也要被砍头,只要。。。
只要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总归一句话:有法子使得打死人的那个人不被砍头。
她以为那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是有法子的。
然而当女人被几个粗布麻衣拖出门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是没什么法子,要硬生生扯出一个来,恐怕就是赴死。是的,女人分明浑身一股赴死的勇气。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为自己这个生人赴死呢?自己在这之前,连认都不认得她,在此之前,自己和她可是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的。自己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她也不是自己的侍从仆人。没必要因为自己陪葬。况且自从被掳后,她早已不是那个值一箱金的小姐了。
女人被人架出门后,回头看了一眼她。
她对上女人的眼神,只觉得整个身子都麻了。
不是这眼神有多么可怕,而是女人的眼里只有纯粹地解脱。
这种解脱反而让她被人捆住一般,仿佛她才是那个被人架出去被执行死刑的人一样。只一刹那,她突然透过女人的眼睛看见了她自此以后的生活。如果长命一点活到五十岁,剩下三十五年的光阴,她要怎样挨过?又会有多少比傻子还胖的男人,像今天这样在她身上像肥猪拱地一样,把她的身子弄成烂泥?
“人是我杀得,那簪子是我的。”
她并没有立即死,而是被人丢在昏暗无日的牢房里,牢房里的味道比那个屋子还严重,牢房里的虱子比那个屋子还多。而且牢房里不止有女人,还有男人。但是她和他们都是要等到秋日才会被一齐砍头的。
现在还是夏日呢,离那一天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又见了一些以前还是小姐时候,没见过的事情。
经常有人被几个狱卒带出去,然后第二天清早又干干净净地回来。有几个人因为经常“出去”所以显得比牢房里的其他人干净好多。她们一定是趁“出去”的时候,好好沐浴了。
她也想沐浴一番,但是她也不再是被掳之前那个天真的姑娘了。她知道这番“沐浴”的代价。正是,她连死都不要的代价。
然而终归是要临到她。
“这个人我可不敢带。”黑暗里,她看不清人脸,只听到两个狱卒站在牢外低声交谈。
“怎么?她还能出去?她家里还有人?”
“这倒不是,只是个女妓。”
“是有什么病?”
“这倒不曾听过。”
“那怕个鸟?”说着就要开锁进去。
“她第一天就用簪子戳杀个人。”
“什么?”要进去的狱卒停下了脚步,开锁的声音突然一停,这样的安静,突然让她觉得轻松起来,就这样吧,就这样怕她,她可是杀过人的。
然而这种庆幸还没持续一会儿,耳边便重新响起来让她心悸的声音。
“这么说还是个雏?没开过的?那可不是捡了个便宜?”狱卒说着,将钥匙一扭,啪嗒一声锁开了,牢里响起吱呀哑木门开的声音。
“兄弟你不怕死?”
“哼?我可不怕女人的簪子。”狱卒舔了舔嘴唇,“倒教我尝尝这个烈女的味道。”
一种冷冰冰的悲哀,让她觉得浑身都没了气力,她竟然没想到,就连赴死都要这么窝囊。那个女人怎么就有那样的勇气?难道她不在乎在牢里也还是一摊烂泥么?还是她从没料到过呢?但是她有自己这样傻气么?
或者她都是知道的,也都是愿意的?
但无论那个女人愿不愿意,她是不愿意了。
偷走她身子的人,已被她杀死,算是完成了惩罚偷窃行为这件事。可是,她很明白,对于即将发生的偷窃,她没有机会去报复,去惩罚这个要偷窃她的人。
一个秋日便要被砍头的女妓,在牢里遭遇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没人为她不平,甚至,当她的头往地上一滚,人们还要朝她吐唾沫。
在狱卒还没走到她身边时,她猛地从阴冷的泥地里站起,接着用尽平生的力气朝着牢房里唯一一处铁器上撞去,仍是冷冰冰的,只不过没入了余温的血肉。
如果有来生,她真不要再做女人,任着猪拱。
两个狱卒面面相觑,已经踏进来的狱卒呸了一口,“娘的晦气!烈女果然要不得。”
“赶紧跟牢头报备一声。”说着伸手拉着里面的狱卒走了。
两人边走,其中一个还低声骂着:“不死在东市,偏死在这里,叫我们收拾。真便宜了那些在东市收尸的人了。”
“别说了,赶晦气。”
“嗨!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真是第一次碰见这么个性烈的!”
“听说刚笙,进去的时候穿着上好的衣料。估计又是个从家里跑出来的。”
刚刚那个还骂骂咧咧的突然闭了嘴,她女儿也是从家里跑出去最后被人送到那里去的。那时他看到他那个失踪了几个月的女儿简直都要跳起来,但最后也只不认了。
跑什么跑呢?这个乱世,女人待在家本分着,也才最安全。
他想到刚刚那个烈女,眼睛跳了跳,最后竟然也跟着身边的人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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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爱生命,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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