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金蝉脱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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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政一想，简直后脊生寒。是他将郭开想得善良了。郭开本非常人,行事不可捉摸,对于这种人,用寻常的方法,赵政根本没有办法保自己安全。

如果此次跟郭开去往他的住处,还不知会有怎样可怕的事等着自己。

赵政想到这，不得不感叹一句：实在是逃出虎穴，又入狼窝。

“怎么？不说话了？”

赵政瞧了郭开一眼：“大人想要什么？”

郭开呵呵笑了一声,也瞧了赵政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将你从赵胜那老东西手里救出来么？”

赵政道：“我应该知道么？”

“啧啧——”郭开摇了摇头,“小兄弟,可没有你这样做人的。没利好可讨,就变成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了。”说着抬手便要捏赵政的小脸。

赵政一个扭头躲开了。

郭开也不恼，收回了手：“你这小孩——倒比那些大人还要有骨气啊。”

赵政盯着郭开：“据我所知,你并不算一个好人。”

郭开闻言冷冷地哼了一声：“好人？我确实不是一个好人。我生平的志愿可不是为了做一个好人。”

“你救我，自然也不是为了我好——我只想知道,你为何救我。”

“你这么聪明,猜不着么？”郭开仍有性子陪赵政玩。

赵政道：“我本以为自己猜着了,但你刚刚的话，又叫我猜不着了。你并不在乎我是秦王的子孙，也不在乎我的公父将来会做秦王。既然是这样,我便是个一文不值的人，你救我便无利可图。你平生志愿又不在做个好人——还教我猜什么呢？”

郭开听了，啧啧称奇：“真不像一个孩子说的话——这便是你的价值所在了。如你这么大的，像个木偶,比你大许多的，又恶臭让人烦，当年秦王为和氏璧不惜派兵威胁赵国，在我看来，你可比那和氏璧珍贵几多，称得上天下至宝。”

“你要带我见赵王？”

“哈哈哈哈——送给赵王未免可惜。”郭开道。

清风吹过来，邯郸街市的灯光流进马车里，郭开的面容显露在光线下。

赵政对上了郭开那双狭长眼眸里意味莫名的目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明白了。”赵政道。

郭开啧啧几声：“你明白什么了？”

赵政道：“还请大人附耳过来。”

郭开愣了一下，但还是依言将耳朵凑了过去，也不问为什么马车就他们两个人，什么话要附耳过去才能说的，但他总觉得赵政能给他惊喜。

赵政确实给了他一个惊喜。

就在他将耳朵凑过去的瞬间，耳朵里面突然像被火烧了一般，他还没反应过来，又一阵短促尖细的声音刺进耳里。

郭开下意识地想抓住赵政，然而赵政却骤然从马车上跃了出去，又一个扑身撞开了马车掩合的门扉，彻底逃脱了他的辖制。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门扉一破，赵政的头就碰在赶马的车夫背上。车夫惊得连忙突然扯住了马缰，马儿嘶鸣着骤然停下脚步。

赵政随着惯势从马车上滚了下去。

受惊的马两只后蹄慌乱中踩到了赵政的右手，赵政只觉得眼前一黑，痛得十分。

但这个时候，容不得他半分对自己的怜悯，他又立即从地上爬起，不过因为右手实在疼地厉害，于是第一次的爬起宣告失败，他又重重地跌了下去，头磕在了地上。

不过，他很快掌握了力道和方向，于是第二次的时候，他顺利从地上跳起，也不顾往哪儿跑，而只径直地冲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在郭开愤怒地下令将赵政抓回来时，赵政已经跑出去离马车好远，似乎消失在了黑夜里。

赵政的额际渗出越来越多细密的汗珠，喉咙刺痛地要冒烟似的。眼前一时黑一会儿，一时又亮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一时穿梭在有灯的地方，一时又穿梭在无灯的黑巷子里，或者是他的眼睛正受着某种压迫，像溺水的人，一时浮在水上，一时又沉进水底。

身边、身后不时传来各种咒骂的声音，身前、身侧是各种撞击和推搡，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不过对于他来说，这点错已经不值一提。

他正在密集的人群中逃命，他的昏昏欲睡地脑子里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跑跑跑！逃逃逃！

总而言之，不能被抓住。

在这急速的冲刺中，赵政撞向了一个身着麻衣的老奶奶，老奶奶的手中还握着一个破烂的果以及几个难得干净的包子。

然而随着赵政的到来，她的烂果滚落在地上，教人踩地更烂。她的几个难得干净的包子也掉在了人们繁杂的脚步中间，变成了几块脏兮兮且有着脚印的烂粉泥。

她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有几个人围着她停了下来，但没有一个人帮她一把，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一条浑浊的溪流来。她是个老乞丐，今天本是一个难得高兴的日子，因为她终于为她的孙子找到了些吃食，可是这些吃食却又没了。

“臭乞丐！”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还不快走，在这挡路干什么！”

“走走走！”不知道是哪个无聊的人上前推了她一把，她好不容易爬起来，却又很容易地跌下去，她倒在一个果摊上，于是脆弱的果摊便散了架，新鲜的好果滚了一地。

摊贩是个少年，但他像骂街时候的女人那样尖叫起来，却又像个粗鲁地大汉那样捋起袖子。他气势汹汹地朝着老人冲过去，老人的脸很脏，头发打结着，衣服也很破烂，而几乎所有的乞丐都是这个模样。于是便没有人分清她是个老太婆还是个老头。但大家一致地把他当作一个老头，摊贩少年也不例外。

而如果这个乞丐是个老头，便不需要任何怜悯。

“老头”被“强壮”的摊贩拎起，重重扔到别的地方，“老头”体质本来就不太好，于是便晕倒了，晕倒在一个冷阴阴的角落里。或者是死了？不过，若经一夜的受冻和无人问津，她此刻是晕倒还是死了便不很重要了，因为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到坟墓里去了。

人群欢呼一声，好像摊贩少年不是个未来的“杀人犯”而是个“英雄”似的，好像他打得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而是一个身强力壮地秦人。

赵政目瞪口呆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本来他在撞人后已经冲出去好远了，然而，他不知怎的听见了身后传来的惨嚎，他又不知怎的，忍不住折返去了这混乱的现场。

他回来的时候，正巧看见老人被扔在地上的画面。

赵政想顶着欢呼冲上前去，然而逃命的压力却又阻止了他靠近老人。

但是他又没办法继续像之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冲。赵政从短暂地回想中，抓住了线索——是他撞倒了这个老人。是他给这个老人带来了这样的厄运。

牙一咬，他拉住了一个中年的妇女，当妇女停下脚步，诧异地低头看向赵政时，赵政心中突然一颤，面前的脸像极了一个人，是谁呢？可赵政没能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剪影。然而这一丝的熟悉感，却无形中让他对面前的女人多了一丝信任。

“夫人。”赵政抬起右手，然而因疼痛又蓦地垂下，他只好放下拉着人的左手，用完好的左手去解系在腰间的一块玉璧，那是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吕公第一次来瞧他时，送的一块玉璧。他曾一直将它挂在身上，或者揣在怀里，天冷了也没丢下过。甚至在睡觉前他也会在被窝里拿出玉璧看着那幽幽泛出的青光。

将这块玉璧举在女人的面前，“可否救济一下那位老人？”

女人顺着赵政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又看了看赵政，眼神突然放在了赵政的右手上，那只手已经肿了，青黑青黑的，她又进一步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小孩：发丝尽乱，脸上青一块黑一块的，额头还有血。

“夫人！”赵政哀求似的又喊了一声，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那般急切。

女人并不在乎赵政手中的玉璧，然而她还是接了过去，“你同他什么关系？”

赵政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愧疚，“都怪我撞了他——”赵政正说着，突然眼角余光瞄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异动，是追他的人！

“多谢夫人了！”赵政急匆匆道别，没拱手就撒开脚步跑了。

“好是莫名其妙的小子。”女人身旁的一个侍女道。

女人盯了一会儿赵政消失的方向，收回了目光，转身吩咐人将老人背起。走了一段路后，搭乘了马车，马车驶往苏府的方向。

哪个苏府？

赵国大将军苏牧的府邸。

赵政刚刚误打误撞碰见的正是苏牧的正妻——赵清。

而那位不幸的老人也是得了万幸的。所谓福祸相依或许就是这个道理罢，不过她的孙子今夜怎样过呢？

赵政并不知道，因这个意外而牵出了多少的事故，他现下的心中只交织了两种感情。一种是解脱感，那是释罪后的轻松。一种是压迫感，那是逃命似的紧张。

紧张与轻松互相交融，让他的情绪在五脏六腑里激荡。

或许是精神上太过复杂，□□便渐渐贫乏无力起来，他好像跑不动了。

然而他不能停下来，于是他便慢慢的走，走着走着，又走不动了。

突然，有人将他抱起，他的脚离开了地，便胡乱地蹬着，蹬了一会儿，也蹬不动了，于是他放弃了挣扎。

“乖一点，我带你出城。”

赵政回头一看，掳了他的人一身黑衣，长眉凤眼，是扁环。他安了心，于是就睡去了。

扁环抓起赵政的右手看了，双眉皱起，“竟然能撑这么久，是那酒对他没什么用？”

赵政是被冻醒的，然而当他睁开眼的时候，整个人呆住了。他的周围是一株又一株高大参天的绿树，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

“扁环！”赵政叫了一声，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鸟叫虫鸣。

他从湿漉漉的草地上爬了起来，然而当他用手臂撑起自己时，却疼得惊呼起来，他这才发现，他的右手已经高高肿起，黑掉了。

“扁环！”他又喊了一声，然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赵政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跨过及膝的灌木丛，无目的地转着，扁环可能弃他而去了，或者那天晚上，他真得碰见扁环了么？

像是一个梦似的。

赵政继续往前走着，或许他运气比较好，前方树木间隐约闪烁起了微光，那是微漾的湖面反射出的波光。前面有一片湖。

看见了湖，赵政舔了舔嘴唇，干枯的唇瓣有一丝腥甜，裂开在流血，他想喝水。

赵政左手握着自己的右臂，努力往前跑了起来。

很快来到了浅滩，他什么也不顾的，一头扎进了清澈的水中，洗了脸也解了渴。

终于清醒许多。

他放下心坐在了岸边，山林静寂。

好像一切都归于了安静祥和。好像他昨夜经历的惊心动魄都是一个噩梦。

然而还没等他打算今后该怎么办时，耳边传来了微弱的交谈声。

赵政反射性的紧张起来，他立马一个转身，用膝盖将自己从地上撑起。

站在不远处他面前的是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赵政眼力极好，认出了其中一个。

他的身体因此失去了任何逃的动作。而只僵住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发现了赵政。她同样愣住，但转而脚步匆匆地向赵政走去。

两人离得不远时，女子反而慢了下来。

“赵政……”熟悉的声音，微微颤抖的语调——

赵政在平原府的时候没办法扑向自己的娘亲，但现在他无所顾忌地扑向了面前的女子，“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