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琴瑟和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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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逐渐刚刚从邯郸城一点点褪去，明月的清辉便取而代之。邯郸的中心街市灯火通明,依旧十分热闹。只不过在十几里开外的地方,有一座建筑是同月色相得益彰的。

偌大的将军府冷冷清清,完全看不出几日前苏牧归来时的热闹。但府里的人都习惯了。无论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将军府的作息从来不变。

赵政的伤说严重算不上,但是恢复起来也是需要些日子的。受着苏盈玉的叮嘱，这几日赵政只在小院里走走停停。哪怕是苏牧归府，他都没有去看。

但赵政并不觉得无趣,他从小便是这样过的。而且白天有苏安和苏全陪着,晚上还有苏盈玉来看他。等到深夜的时候,他能一个人读书,自己和自己说话。

甚至可以说，赵政从没有这样快乐和满足过。

赵政拢好自己的衣衫,将竹简放在一边。穿好鞋子从屋中走了出去。

他站在门口，看着院中仅有的一棵树,又抬头望望天。深吸一口气,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这几日他都是像今天一样怀着期冀的心,等待着一个每夜必会准时来的人。

“政儿，怎么又站在门外？”苏盈玉从院门处走来，看见赵政只穿着里衣,忍不住皱眉道。

赵政眼角一弯，挤出一汪笑意，“我出来看看月景，今夜院中的景致十分的好。”

苏盈玉闻言道：“那也要添一件衣裳才是,你的病还未好，万不能受凉。”

赵政走回房间，“这么热的天，怎会受凉？且我又没有舞刀弄枪到处乱跑。”说着从一个箱子上搬出一把古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屋内仅有的一张木案上。

抬头看向那个还站着的女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好了，我加一件还不行么？”说完，从原地站起，走到放着衣衫的地方，随手一拿便往身上披去，“这样如何？”他望着苏盈玉笑问。

苏盈玉不置可否，走到木案前，相对着赵政坐下。双眼阖闭后，伸出双手静静地抚弄着琴弦。

赵政的眼神不自觉地又更温柔了些，“盈玉。”他轻轻叫了一声。

“嗯？”苏盈玉轻轻地睁开眼。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琴的？”

“自我记事起——问这个做什么？”

赵政跪坐下去，目光直直：“就是想多知道一些你的事。”说完露出一个愣愣的笑。

苏盈玉不自在地转开脸，“政儿。”

“你说。”赵政极快地应道。

“以后我来时，你应衣着整齐，不可像今日这般，只穿了里衣。”苏盈玉见赵政又想反驳的样子，便又补充了一句：“这不光是为你，也是为我。若我今夜只着了里衣来看你，你觉得是否妥当？”

赵政觉得这话很有意思，面前的女子一副哄孩子的语气，可是这话里的内容又分明不是对孩子说得。忍不住揶揄道，“政而不过是个总角小儿，还无须顾忌这些罢。”

“你......”苏盈玉看见赵政露出作怪的笑，叹了一声。

赵政目光盈盈地望着面前的女子道：“不如，你就将我当作需要守得礼法的男子如何？与庞统他们一般无二的少年。”顿了顿又道，“惟其如此，我才听你的。”

苏盈玉没说话。

赵政难掩面上的失落，“盈玉，许多时候我真真看不透你。三岁时，你不当我是孩子，反而引我为朋友。而如今我分明少年人模样，你却又不像旁人一般这样看，反而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桩桩件件的去强调。”说到这，他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道理呢？”

苏盈玉沉默一会儿后道，“你准备好了么？”

赵政愣了愣：“准备好什么？”

“不是说要学琴的么？”苏盈玉道，“再拖下去便没有时间了。”

赵政明白了，对方是在回避他刚刚的问题。虽然失落，但是他也只好收起自己的情绪。

苏盈玉仍像往日那般细心温柔地讲解着。最后，她让赵政弹一首曲子。其实这并不能难倒赵政。

就像苏安所羡慕的，赵政学什么都快，对什么都悟性极高。

前几日苏盈玉也是让赵政弹曲子的，而赵政的表现也很令苏盈玉满意。

但这一次，曲子还未弹完，苏盈玉便罕见地伸出手按住了赵政的手。

“盈玉？怎么了？”

苏盈玉轻声道：“今日就这样罢，你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赵政感叹于对方心思的细腻和敏锐。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是我的错。”

“琴不比筝，讲究身心放松。做到这一点才谈得上抚出流畅的曲子。”苏盈玉瞥了一眼赵政，“手伸过来予我看看。”

赵政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红肿，将要磨破的样子。

“如何？”苏盈玉在旁边轻声一问。

赵政将自己的手举在她的眼前，“要破了。”

“疼么？”

“疼。”赵政老实地给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

苏盈玉随意似的捻了捻赵政的一只手指。

赵政只觉得指尖蓦地传来一股清凉，心下一声喟叹。“盈玉真是冰肌玉骨。”

苏盈玉闻言一愣，回过神后便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赵政随之心间一空。

“你将这药膏在红肿处抹一抹。会好些。”说完将一只小小的白瓶放在了赵政面前。“弹琴时应旁无杂念，不要将理不清的思绪带到你的指尖。”苏盈玉心下纷乱，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弹琴虽说能表达心绪、所向，但在我看来，最为重要之处还是修身。摒弃杂芜，身心归一。”

赵政闻言痴了一会，随后若有所失喃喃而语，“如此看来，我的琴只是谈给你听的。”说完，便盯着苏盈玉不愿移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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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全听完赵政的解释后甘拜下风，点头连说了几声受教。临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征宝，明日府上有一小宴，你也去吧。”

苏安好不容易盼着自家哥哥走了，脸上刚露出轻松的表情，然而闻听此言身子就蓦地一僵。他抬头看着自家哥哥，心绪复杂。

虽说赵政在自己的房间待得太久，都要生霉了。这下正好去去人多的地方，可以活络一下心思。但是苏安的反应却让他有所顾忌。“不知道出席的有那些人？”

苏全眼神精明一闪，“我姐姐也会去的。我公父自然也在。”

苏安不知道自家哥哥葫里卖得什么药，但看着赵政疑惑未解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府里重要的人都会去的，还有些个府外的人。”

赵政点了点头。如此看来，这个宴会也算不得是小宴了。他显出了为难的神色：“如此，征宝还是不去了，征宝只是个伴读，没见过什么世面，怕席间闹出笑话。”

苏全笑了笑：“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这是我对你的吩咐。”

撂下这句话，苏全潦草地一拱手，便离开了。

苏安愣了愣，随即一脸歉意地看着赵政道：“他不知又抽了什么风。可能是刚刚输了不服气，你也别在意他。”

赵政摇了摇头。

苏安站起，捋了捋自己的衣裳道：“时候也不早了，今日我就先走了。”

告别了赵政，苏安走出小院，果然发现自家哥哥站在院外等着他。

“大哥，你干嘛要征宝陪着去？”

“他整日闷在一处，现在该找个人多的地方凑凑热闹了。”

苏安不屑一哼，“你别诓我了。”

苏全饶有兴趣的一笑：“看来你也并非一无所知，既然如此干嘛还来问我？”

苏安看见苏全一副胸有成竹，一切了然于心的先知模样就有些烦，“既然如此，你干嘛还在这里等我？说罢说罢！等下我还要去练剑呢！”

苏全见状也不再卖关子了，“给你个锦囊。这锦囊里只有四个字——庞家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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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寂静了几天的将军府突然又热闹起来。时值正午，不时有马车驶往正门，惹得引马小童应接不暇。

苏牧高高面门北坐。赵政跟着苏家两兄弟坐西面东。期间将军府的老管事不时地领着宾客入座。

“赵哀恭贺将军归来。”一个衣冠朗朗的少年拱手道。

苏牧庄重道：“少公子请坐。”

少年坐定后，又看向苏牧道：“将军归府大喜也，若非家父身体抱恙，今日必然也来恭贺一番。”

苏牧摆摆手：“本也不是甚大事，只是丞相还是要保重身体，毕竟许多事还需要他操劳些。”

“他是平原君的长子赵哀，人称少原君。”苏安凑到赵政耳边低声一句道。

赵政听见平原君三个字，心中一跳。忍不住朝对面看了过去。正巧赵哀也看了他一眼。赵政连忙收回目光，低声问了一句，“平原君怎么了？”

“不久前生了场大病。”苏全在一旁应道。

苏安立刻接过话，“听说快不行了。”这种事，他消息灵通得很。

赵政闻言心中复杂，正出神想着，突然耳边遥遥响起一个熟悉的话音。

“郭开恭贺将军归府——”

正是那个当前赵国君前第一号宠臣，整个战国之世最有权势的男宠。

赵政的手握成了拳，脖子微弯，头低垂下去。

苏安第一个发现了赵政的异样。

“征宝，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苏安关心地低声问道。

苏全闻音也看向了赵政。

赵政抬起脸，面色苍白，“公子，我无事。”

“这样还算没事么？”苏安接着埋怨了一句，“哥都是你，我说征宝身体不好，你还偏要他来。”

苏全却道：“征宝说无事便是无事，你急什么？”然而自己眼中仍有一丝担忧神色。“宴席马上便要开始了，此时离去也不妥。”

赵政深以为然。他方才乍然听到郭开的名字，一时间本能地惧吓。但很快他就想到他如今已经大大地变了模样。不过几月世间便是有了十几年的变化，他不信郭开敢认他。

而且，他若慌张逃走，反而引人注意。

于是整理了情绪，面上神情自若起来。

这番转变很快，但见赵政无事，苏安重新放下心。

“将军的神情有些异样，是有哪里不妥么？”赵政观察到苏牧皱起的眉头忍不住问道。

苏安道：“此次郭开不该来的。”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公父根本没有邀请他。”

赵政点点头。看来苏牧同平原君一样也不喜欢郭开。想着，赵政一个嗤笑：话又说回来，当今赵国凡是忠臣恐怕没有一个人喜欢郭开。

“那他为何不请自来？”赵政问了一句。

苏安闻言嘟囔了一句：“谁知道他？怪人一个！”

苏全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听说他——”

“哥你别听说了。”苏安一听自家哥哥的起头，便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果子。

苏全不在意道：“怎么了？征宝不知道我还不能说给他听了？”

苏安看着赵政，赵政也看着苏安。闷了一会儿道：“说吧说吧，我怕污了征宝的耳。”

苏全冷哼了一声，“郭开今日的出现就已经污了人的视听了，何妨再污人一点？”

赵政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征宝啊，这个郭开，他不光喜欢男人——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关键他爱养娈｜童。”苏全为他解了惑。

苏安闻言抖了抖身子，语气厌恶道：“邯郸经常有几岁孩童失踪的事情，上至达官贵胄的，下至平民百姓的。他都敢碰。”

苏全脸上的笑仍没走，像只是在谈论什么趣闻似的，他上下打量了赵政一眼：“还好征宝你长得快。否则——四岁之年，正是大好年华。啧啧。”

苏安推了苏全一下：“哥，你别把那个人往征宝身上连好么！”

苏全笑了笑，也不再说了。

赵政却笑不出来。不知道李天的弟弟的走失，是否也......

“这个宴会怎么还不开始！”苏安坐了一会儿，又吃了几个果子，觉得十分无聊，忍不住抱怨道。

苏全扫了大厅一圈后道：“不是还有三人没来么。”

苏安撇了撇嘴，“让人好等得，失礼极了。”

“急什么？”苏全顿了顿，露出一个笑：“这不是来了么。”

赵政往外一看，脸色一沉。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似与苏牧一般年纪的男人，赵政不认识。但是这个男人后面的两个样貌英俊的少年赵政却认得。

正是庞世勋和庞统。

三人朝着苏牧齐声恭贺，而后入座。

苏牧十分得高兴。朝着老管事一点头。老管事便高声长喝一句：“女子入席，坐西面东——”

看着从屏障后盈盈走出的女子，赵政的心中很欢喜，但面色仍然没有一丝的好转，反而更加沉沉。

朝着在座的宾客得体行了一个礼，苏盈玉便在西首的位子坐下。

赵政看着女子修长白皙的脖颈，柔嫩白皙的侧脸，挺翘的鼻尖。心中又忍不住一阵悸动。眼神不时有些发痴。似乎完全忘了刚刚看见庞家两子后的难受。

苏盈玉藏在袖下的手微微用力捏了捏。眉间轻蹙，那个孩子怎么也来了？且目光又缠得她紧。

苏安也是发现了赵政突然的转变，故意咳嗽了几声。然而赵政仍旧浑然不觉。其实本来也无人顾忌到赵政，赵政自己要发痴便发痴。这下子苏安故意弄出得咳嗽声，反而让席间其他人往这边看过来。

看向苏安的同时，顺带着便也看见了赵政。

苏盈玉跟众人一样，也往苏安看去。只不过她的目光刚一出去，便和赵政撞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你说这席上要不发生点什么，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