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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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蒙面人感受着成矫因这句话显得有些悲壮的目光，没再说话。

烤火的其他人全都转回了目光,不动神色,只望着眼前的篝火。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傻的人。”蒙面人说完这句话后,那一晚都没再在成矫的面前开口。

第二日清晨,正当他们要出发时,将军壁带着军队姗姗来迟。

又是一场厮杀，动血的厮杀。

将军壁在这场厮杀中瞎了一只眼，而那有着一双好看眼睛的蒙面人也瞎了一只眼。

成矫终于被“追回”。

叛军落跑,但仍旧撂下话,要再劫成矫。

失了一只眼睛的将军壁,面对这群训练有素的逃跑队伍,选择了妥协。抓到了成矫——够了。

成矫没有半点高兴，也没有半点悲伤,仿佛在看到将军壁之后整个人早已死了，因此没有半点活人的知觉和情绪。

“长安君真是好手段,只可惜棋差一招。”将军壁就那么睁着一只眼,而任着另一只眼流血道：“这一次恐怕连全尸都留不得了。”

成矫对上将军壁凶恶的表情,用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了一句：五马分尸啊。

2

想通了其中关节的嬴政，寝食难安。一旦她眼睛一闭上，一不小心陷入睡梦中,便能看见胸口插着利剑血流不止的成矫，睁着猩红的双眼，不是向她发怒，而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她,平静地流着血泪。

第二日的深夜，嬴政再一次从梦中惊醒。

她恐惧失落又迷茫地看着床帷，胸口剧烈地起伏，试图缓解心中的焦虑愧疚和无力。

嬴政先开盖在身上的被褥，从床上坐了起来，自己点起了灯。偌大的寝殿里绽放出一盏夜灯，光亮渗透进周围的黑夜里。

嬴政回到了床上，坐在床沿，发起了呆。

“阿政。”

突然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这轻柔的呼唤，一齐窜进了嬴政的耳里。嬴政抬起头，惊讶的神色仍旧没来得及掩藏下去：“盈玉，你怎么——”

苏盈玉走到她的身边坐下：“睡不着。”

“你也睡不着么？”嬴政的目光自苏盈玉出现，便未从对方的身上离开过：“怎么睡不着？”

苏盈玉握住了嬴政骨节分明的手，感受到了嬴政手上的冰冷：“做噩梦了？”

嬴政点了点头。

“梦见了你的王弟？”

嬴政又点了点头。

苏盈玉侧过身子，伸出手握住嬴政的肩膀，将这个年轻的君王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嬴政顺从地靠在她的肩上。

并不舒服，却莫名地令她安心，至少，心，不如方才那样空洞和恐惧。

“若你的王弟真如你所料的，重新被将军壁追回——你会做什么？”

嬴政的眼睛仍旧没有睁开：“朕不知道。”

嬴政带着鼻音的腔调，让苏盈玉心疼。

苏盈玉的手轻抚着嬴政的侧脸，拇指和食指不时地揉捏着嬴政的耳垂。

“阿政，今晚我陪你。”

嬴政的身子一顿，转而“嗯”了一声。

夜将尽未尽之时，苏盈玉道：“歇息罢，兴许明日会有好消息。”

嬴政往着床的里侧滚去，接着又向苏盈玉撑起被褥道：“进来吧。”

苏盈玉将披在身上的衣物脱去，躺了进去。

“盈玉，若朕不再与从前那般，眼里真被王位熏得只能看下利于得，为了某个利益能放弃曾经在心里执着的善念，你会怎样看朕？”

苏盈玉在被子下面找到嬴政的手握住，但没有说话。

3

即使苏盈玉在嬴政身边陪了一夜，嬴政也无法安睡。往日里她觉着，自己为了能在大秦的王位上坐稳，已经颠覆了往日的是非善恶，将利益与善念拿在手中把玩，任着它们一起作用染黑自己的手。

可到了今日她才晓得，那些同她现今所要做的取舍相比不过是大巫见小巫。往日的桩桩件件虽说也有恶心的嫌疑，可终归她还是保留了心底的那份最起码的善念，也未曾主动谋划过，为了某个人、某些人的利益而牺牲其他人的利益。

可现在，即使她知道并且十分的肯定，这次的谋反与自己的王弟绝无关系。可嬴政还是忍不住想，任着这些人除掉自己的王弟，于自己而言有什么坏处呢？

暂且不论洗刷冤屈如何的艰难，就假定这次她能还自己的王弟一个清白，可经历了这些，事后，她的王弟，与她真不会生出半点的龃龉？而一旦有了龃龉，便又会生出些新的变数。

嬴政知道这样想与吕不韦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主张无异。但这个主张就真的一无是处？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于秦国而言可有可无的人，她的做事真会影响整个秦国的运势，若行事不当，便真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一些麻烦。

但假如真得去放任，嬴政的心里总有些东西会让她无法心安理得。那些脏活由别人来干，不经她手，自然很好，可看见了、知晓了，却又是另一回事。

早朝上，嬴政的两个眉头都没分开过，哪怕是得知自己的王弟重新被将军壁截下，也仍旧没能长舒一口气。

她渴望能同一个人来放肆地说说自己心中的纠结，往日还小而只记得自己是个秦国王子赵政时，她还愿意同自己的母后说上一点真心话发发一个孩子的牢骚，但她今日已不是个孩子，赵姬不久前更是搬到了雍城去，父王已死、母子离心、冠剑将及，她必须也只能依靠自己，去做一个决定。而决定的后果，需要她自己承担。

她其实能同苏盈玉说道说道，可昨晚，让嬴政意识到，对方也并不能在这件事上为他做主，既然是这样，说再多不过是消磨辰光，而辰光的流逝，会让嬴政更加难受。

“大王，丞相求见。”

4

两座巍峨山麓之间有一块平原，平原上零星点缀着几座帐篷，帐篷不远处矗立着军旗，军旗在风中猎猎抖动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樊於期同将军璧说了一些话后便走进了营帐之中。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营帐却站了一个人。

“将军。”江也看见樊於期后立刻朝着对方抱手。

樊於期点了点头，走到大案边坐下：“什么事。”

“丞相有密信。”说着从怀里掏出两根铜管，里面各有一卷羊皮纸。

樊於期接过，觉得奇怪。

不过他没说什么多余的话，而只是先取出一张羊皮纸，打开一看，脸上露出了些意味莫名的表情：“公函秘发，有点意思。”

接着又不急不慌地抖开另一卷羊皮。

看完之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接着看向江也道：“行了，你下去吧。”

等到军帐之中只剩他一个人时，他又把两卷羊皮上的内容反反复复看了个遍。

“呵，说得情真意切，你个老匹夫，真以为我会上当？成矫我自然不会留着他去咸阳，不过你让我杀我却偏偏要再等一等。”

樊於期自言自语，再三确定他这番“违逆”吕不韦的行为没什么要紧之后，更加佩服自己的谋划。

他的背后可还有一个反秦会，想你吕不韦再料事如神，也算不到这个。

樊於期哈哈大笑，他也强迫自己将吕不韦的整篇谋划细细想个清楚，而一想清楚，他的心里确实有点承认吕不韦的厉害。不过再如何厉害，今日也教他老马翻车。

樊於期将这两卷羊皮放在一个木匣里，木匣里已经摆放了好些的竹简与羊皮。

5

“不知丞相今日来找本王有何要紧事？”嬴政淡淡问道。

吕不韦神情严肃：“臣斗胆请大王进密室相商。”

嬴政挑了挑眉：“密室？”

吕不韦道：“感情大王允准老臣——”

嬴政大概知道吕不韦说的密室在哪里了——正是在这座书房，嬴政之前是不知道的，不过略微想一想，得出这个结论也并不难。毕竟这个书房曾经是他的父王在用的，吕不韦这个元老大臣，在特殊时期定然也踏进过那间神秘的密室。

嬴政朝着吕不韦点了点头。

只见，在吕不韦的一番操弄下，嬴政感受到了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

突然，一块地砖弹了起来。

嬴政觉得惊奇：“这个设计着实巧妙。”

吕不韦转头望向嬴政：“大王先请。”

嬴政往弹起的地砖下看去，发现了一个微微倾斜的宽厚的梯子。

于是嬴政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吕不韦殿后，也不知道触碰了哪个机关，地砖缓缓地合上了。带着从地上带来的豆灯，吕不韦点燃了过道墙壁上的几盏灯。

“先祖孝公曾经和墨家有些渊源。”吕不韦开声道，解开了嬴政心中的一点疑惑，同时也向嬴政普及了一点先祖的知识。

嬴政点点头，“本王也曾听闻，不过今日见这机关精巧仍旧忍不住赞叹。”更令嬴政觉得惊奇的是，这间密室许久未有人进入，可也没有发出强烈的霉味。

不过，这些也只是停留在赞叹的程度上，身为一个君王，她只需知道何人何家擅长某道，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去差人请过来变好，而不真的需要自己也会。

何况她也着实没有那些心思和精力。在很多具体的事上，嬴政只需要通而无须精通。

走进一间密室，点燃里面的豆灯，嬴政看清了密室内的布置。

十分简单，只有木案与两张坐垫。很适合用来两个人集中精力去商讨某些事，而没有多余的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嬴政坐定，看着吕不韦道：“丞相，只说罢。”

吕不韦端正了神色，在嬴政面前跪了下来：“臣有罪。”

嬴政的眼皮跳了跳：“丞相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