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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均!”

王容与愕着眼睛呆怔了许多,不顾一切飞扑过去抱住他,像在汪洋里抓住了浮木,双手紧扣,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惊喜和哀致交叠着填满她四肢百骸,即便确认他的确醒过来了,也够着了他,抱紧了他,却还是会害怕,会悲伤,不能从失去他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这一下力道太猛,宇文均没做好准备,直接叫她又压回到地上,撞得咳嗽了两声。

高台底下荡起一片笑,夹杂着暧昧的口哨声,宇文均脸上不觉发烫。

他从小养在碎叶城,到底没法像真正的草原人那样性情奔放。但被冷落了太久,他也实在舍不得推开怀里的温香软玉,厚着脸皮抱紧,轻抚她后背,柔声安慰:“莫怕,我没事了,以后也不会再跟你分开,我们之间也不会有第三人。”

这一番直白而真诚的告白,着实让还处在惊愕中的大家伙又都张圆了嘴。

草原人最欣赏这种直率不扭捏的性子,当下也毫不吝啬自己的祝福,高举双手鼓掌庆贺。长老们不像年轻人那般开放,但也乐见大王和大妃和好,捋着胡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容与被这片祝福声惊醒,意识重归七窍,脸登时辣辣烧烫起来,推着宇文均的肩膀,“你......你放开我!放开!咱们俩的事还没完呢!”

宇文均却扬头哼哼的,当没听见。王容与越挣扎,他抱得越紧,跟藤蔓似的死死缠住她,引得台下欢呼声更盛。

王容与脸上更热,挣扎半天无果,圆着眼瞪道:“待会儿再跟你算账。”便哼哼唧唧,伏在了他怀里,嘴角梨涡酿着一抹甜蜜的笑。

宇文涟则没那么好的兴致,所有成竹在胸的模样都被宇文均这一睁眼,全搅了个七荤八素,泛白的唇瓣翕动着,“你......你......”

却吓得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沈黛也吃了不小一惊,目光在戚展白身上溜了遍。

这高台上下,除了宇文均之外,就属他最澹定从容,定是早就看透宇文涟摆的局,特特下了弯钩和鱼饵,就等着他咬竿呢!

害她白担心了这么久......

沈黛细细咬着牙,起身过去,隔着衣袖狠狠掐了他一把。

戚展白龇牙“咝”地倒吸口冷气,也不生气,咧嘴笑开,反手抓住了她不听话的小手,在掌心捏了捏,“你掐吧,只要不掐死,我也不跟你分开。”

沈黛嗔瞪了他一眼,余光掠过地上呆若木鸡的信使,暗哼了声。

既然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那这位信使,定也是其中一颗棋子了。

恰好此时,远方有一快马在金芒中绝尘而来。戚展白眯起眼瞧着,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

“想来诸位现在一定很疑惑,整件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本王现在就跟大家慢慢解释,就从这封信说起。”

他上前一步从宇文涟手中抽走信笺,举起来抖了抖,“这封信的确是本王写的,这位信使也的确是本王府上的人。”

众人满目震惊。

戚展白也不急,慢悠悠道:“可大家若是细看,不难发现,这封信被人动过手脚。一番精心的揭层添字减字后,信的内容就被完全曲解了。但可惜......”

他微微一笑,“除了跪在这儿的这位仁兄,本王当时还派出了另一位信使,且他还带来了碎叶城粮道的回信。”

说话间,方才那骑快马已飞奔至高台下,风尘仆仆地递上信笺。

戚展白只往旁边一让,“瓜田李下,各避嫌疑。本王不动这封信,请长老们自己查验。”

几位老人家忙接过来,一个个传阅。

信上的印鉴的确是碎叶城粮道官吏的,他们常年与碎叶城官员来往,都认得。信上白字黑字回复:军粮已悉数准备妥当,既然草原今年大雪可能提前,西凉要求存粮碎叶城,他们同意代为保存,等雪后再统一拨运。

“原来如此。”

长老们吁出一口气,向戚展白行大礼致歉,“湘东王殿下未雨绸缪,是我们不识好人心,错怪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戚展白也回了个礼,“长老们言重了。”

宇文均安抚好王容与,踱步过来,“得亏展白对草原气候的熟悉,才不至于叫那些军粮白白遭了霜。这事怨我,展白跟我商量了,我却忘了告诉跟几位叔叔,惹来这么大误会,倒叫小人钻了空子。”

他目光一转,刀一样恶狠狠扎向宇文涟。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先是要害我未出世的亲儿,又对我下/毒,再嫁祸给展白。等那贱婢生下你们的孩子,你是不是还要拥护他为王,然后光明正大掌握西凉,借今日的事向中原宣战,把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战火再次引入草原?”

“如此心狠手辣,我看你才是草原上最邪恶的恶灵!”

一声声质问,极具穿透力,似要将整片草原都掀起。

四周空气凝固,所有人都被这一番惊世骇俗的阴谋震惊到不能自已,直到有人跟着应和了一声,“草原恶灵,给我滚出去!”

紧接着便有第二声、第三声......铺天盖地,将宇文涟团团笼罩住,伴随无数横飞的羊骨头。

宇文涟再不复方才的悠哉模样,抬手挡在脸上,瑟缩着退至高台角落,像只过街老鼠,见不得光。

戚展白冷笑道:“恶灵终归是恶灵,若是没有神明的指引,终究掀不起这么大的浪。”

说着,他背负双手,闲庭信步般地踱至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角落,弯下腰,径直同地毡上神色凝重的老人对视,似笑非笑道:“我说得对不对,达玛活佛?”

达玛这回终于肯掀开眼皮,拿正眼瞧他。

太阳从云翳里挪出来,照在两人身上。

一个英挺如剑,在阳光下行走自如;一个枯瘦如柴,像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动弹不得,只能窝在阴影里挣扎。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才刚缓和的神情顿时分崩离析,高声呵斥道:“你疯了?不许对活佛无礼!”

群情激愤,几位长老也都铁青了脸色,“王爷请自重!”

戚展白却并不搭理,直起身反诘:“敢问诸位,若非这位活佛尊者为宇文涟撑腰,说出这么个预言,你们会为保住奈奈的孩子,而去戕害大妃的孩子?”

众人立时哑口无言。

戚展白笑容里的寒意愈发沉进眼底,“活佛是长生天之子,人人敬他重他,而他却只把神的光辉庇佑在宇文涟一人头上。”

话音未落,他一把抢过达玛手中的法杖,抽出腰间的匕首狠力一刮。

就听一声毛骨悚然的“滋啦——”,黄铜的颜色底下露出一片乌沉色泽。太阳一照,还隐约涣散开璀璨的光。

众人先是一愣,很快便认出来,“是乌金!宇文涟和宇文滋兄弟二人的封地上,才会产出的乌金!”

沈黛也直了眼,瞧了瞧法杖,又看向达玛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半旧僧袍,心底一阵唏嘘。

达玛活佛一向节俭,私下也从不接受族人供奉,更何况是这么贵重的乌金?退一万步说,活佛地位崇高,就算他要用乌金做的法器,也无人敢置喙,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用。

可他偏偏偷着用,还在上头抹了铜漆,其中龌/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来西凉之前,本王曾和王妃一道游玩碎叶城夜市,在那明月楼前,和贵国两位身份尊贵的王爷打过照面,还缴获了不少乌金。和顺王一口答应,本王还颇为奇怪,现在看来......”

戚展白悠悠晃着法杖,“听说那时候,达玛活佛刚在碎叶城布完道,准备回来。看来这践行酒,就安排在那明月楼,本王当时真该上去讨一杯酒,可惜.......”

沈黛恍然大悟。

怪道那晚,戚展白开什么条件,宇文涟都答应。原是他怕戚展白发现明月楼里的秘密,舍小利而全大局。

毕生的信仰一朝崩裂,其痛无异于死了一回。

高台上下齐齐沉默下来,上千上万的人围簇在旁,却无一丝声响。有人还不肯接受现实,哽咽着道:“达玛活佛,您快说两句。求您了!快告诉我们,这不是真的。”

达玛面色潮红,愤恨地瞪着戚展白,脸上每一道褶都在抽搐,像一只快要燃尽的蜡烛,最后迸着几颗火星。

众人盼望着他能为自己辩白,哪怕只是一两句,他们也肯相信,可达玛却只蠕动着唇瓣,苍白斥责:“你......你在亵渎神明!”就再说不出其他。

众人眼中失望难掩。

“亵渎神明?”戚展白勾唇冷嗤,拔腿朝圣架走去,“加冠仪式需要达玛活佛以酥酪点额,以示新王被长生天洗礼。”他拿匕首挑起金盆里的酥酪,高举至众人面前。

浓烈干净的日光下,那银白的利刃很快便泛起一片黑。

有/毒!

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纷纷闭上眼。

也不知是被着墨黑的刃光刺伤了眼,还是叫这寒心的事实扎穿了心。

“你是活佛,没人会相信你会害人,所以无人会去查验你的东西。”

“若不是大藏寺那夜,本王和你交手,觉察到你法杖重量的异样,从而追查到你和宇文涟的奸计,提前给阿均准备了解药,草原的新王就要被你这个神之子给毒/害了!”

匕首和法杖“咣啷”被掷到达玛面前,震荡起一片令人窒息的寂然。

乌金反射出的破碎日光中,达玛双肩轰然一沉,颓然瘫坐在地毡之上,浑浊的眼睛无力翻动,像被抽了筋的蛇,浑身颤抖,只能低声呜咽。

戚展白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庇佑草原,曾多次带族人摆脱困境,直到如今,本王依旧敬你为草原上的神。你若觉方才那一番指控有误,本王给你机会,来驳斥本王。”

他言辞坦荡,眉间疏朗,昂首挺胸伫立在太阳下,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雪原上的一樽寒石神像,坚毅而无暇,无需阳光,亦能熠熠生辉。

高台下的人不由肃然起敬。

“戚展白”三个字,在草原人心里始终都是个梦魇,与他有关的词句,不外乎阴狠暴戾云云。

可今天一整日,他被栽赃,被辱骂,甚至被兵戈相向,可他始终不骄不躁,手掌翻覆间,不仅轻松为自己洗脱罪名,更保护了他们草原的新王和王裔。敢作敢为,但也不将事做绝。

即便面对一直与他针锋相对的达玛,他也照旧给他机会为自己辩白,胸怀着实让人叹服。

草原人欣赏坦荡的人,纷纷放下过去的偏见,重新看待这位湘东王。

反观达玛活佛。

他被人如神祇般捧在云端仰望了一辈子,此刻却成了卑贱到土里的蝼蚁。便是再得了机会,依旧只能羞红着一张老脸,无言以对。

沈黛远远瞧着,心中惋惜地一叹。

一世苦修,清素节俭,却也难逃七情六欲。或许一开始,他也是不同意害宇文均的,但终逃不过心里的业障,让一个参杂了中原血统的人当草原上的王,才会受了宇文涟的蛊惑。

一步错,步步错,草原上百万臣民爱戴的活佛,就这么成了个沽名钓誉的佛门败类,英明毁尽。

那厢宇文涟惊觉不妙,趁大家注意力都被吸引之时,翻身跳下高台,预备逃跑,却被早已在那守株待兔的关山越抓个正着,拎鸡崽一样丢到大家面前。

“王爷,这人该如何处置?”

戚展白淡笑,朝宇文均一抬手,“草原的事,该由草原人自己做决定。”

这话说得漂亮。

沈黛啧啧暗赞,今日一事,西凉当着这么多国的面丢尽脸面,最怕有人趁人之危。戚展白代表大邺表态,给他们定心丸,让他们莫害怕主权旁移。

这下草原上,大家都该念着他的好,再不会对他计较他曾是草原上最大的威胁。

宇文均亦感激一笑,扬手轻飘飘道,“也不用怎么折磨了,带去也狼谷,让他和自己的妻儿团聚吧。至于......”

转头看向达玛,他脸色复杂,“革去活佛一称,押入地牢待审。什么时候把自己吃进去的钱吐干净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达玛闻声,原本死灰般的眼眸登时炸开惊慌的光。

草原数百年,历代活佛都受人敬仰,死后也风光无限,还从未有过被革去活佛之称的人。他是第一人,定是要载入西凉史册,遗臭万年。

对于一个自出生起就高居云端的人而言,这惩罚比让他死还难受百倍千倍!

“不!”

许久不出声的达玛,一张口便是这个字,求到戚展白脚边,磕头求饶,“王爷,我知错了,求您放过我吧。”

戚展白不理他,他又连滚带爬地跪倒在沈黛脚下,收起所有傲慢,连连朝她磕头,磕出满额头的血,都还不肯停下。

“沈姑娘,圣婴郡主,您是草原上的福祇,长生天会永远庇佑您。求求您行行好,跟王爷和大王说说情,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沈黛漠然瞧着,心中一阵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罢抽走被他拽住的裙子,向关山越睇了一眼。关山越立马奉命上前,拖猪狗般,将人拖拽下去。

一场闹剧结束,大家虽抓住了真正的“恶灵”,却没几人能笑得出来。

奴仆们忙着收拾高台,脚步错综压抑,听不出半点新王即位的喜悦。几位长老也都恹恹叹息,仿佛又一朝苍老了十岁。

宇文均想活跃一下众人心情,索性扬手道:“今夜王庭设宴,无论是民是奴,只要是草原上的子民,都可参加。若王庭坐不下,便挪至外间草场,本王要与大家同乐!”

这一话的确起了点调和的作用,大家逐渐雀跃起来。

宇文均甚是欣慰,转而勾住戚展白的脖子,“作为兄弟,你也得来,带着昭昭一块。你们成亲,我和阿容不能上帝京参加,就在这给你提前办个婚宴,如何?”

戚展白哼了声,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只微笑着望向沈黛。

王容与和边上几人也暧昧地看过来。

沈黛赶忙垂下脑袋,心里一阵鹿撞。

之前,王容与曾告诉过她,关于她和宇文均的婚宴,草原人开放,还让他们当众亲吻。

亲吻......还当众......

沈黛蹭的红了脸。

王容与捧笑低笑了会儿,故意打趣,“昭昭难道是不肯嫁?”

“才没有!”

沈黛下意识反驳,引来周围更大的笑,她惊觉失言,耳尖上那点红瞬间便蔓延到了脖颈。

戚展白眼里流光溢彩,比天际的晚霞还炫目,含笑伸臂揽她入怀,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也愿娶。”

“每日都愿。”

沈黛剜他一眼,仰头瞧了瞧草原高阔的天,紧绷了几日的心终于松散下来。蹭着他的肩,熟悉的冷香盈绕鼻尖,她猫儿似的舒舒服服闭上眼,忽然也开始期盼,他们两人的婚礼。

气氛正当刚好,宇文均和王容与也不打搅,相视一笑,转身去筹备。

他们正讨论要去哪儿多采些格桑花,布置酒席,就见凤澜郡主身边的一个女仆白着脸,匆匆忙忙跑来,“噗通”跪下,“王,不好了!大妃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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