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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平二年,八月。

立秋刚过,秋老虎余威却不减,白日里还在到处发力肆虐,不把人热出一脑瓜子汗就不消停。

沈黛素来是个怕热的,屋里片刻离不得冰,入口的瓜果也要拿冰湃过,便是入了夜,冰鉴子也是一刻也断不得。

戚展白说过她好几回,要她莫贪凉,尤其是这种三伏天,一个不慎便要着寒发病,还让人把屋里的冰鉴子搬走。

沈黛缠着他央央求了好久,他都不答应,最后还是奖他香吻一枚,他才松了口——冰鉴子白日照样给她全数留着,只等夜里她睡着后,再给撤去一座。

就这么,让这位说一不二的昭平帝,为她改了令。

宫里的内侍宫人无不佩服。

论宠爱,先帝爷也宠爱先皇后,但凡宫里有了新玩意儿,长华宫的赏赐都是后宫里头独一份的。如今两人退居北苑,不问世事,小日子过得也蜜里调油。

可若是跟他们这位陛下相比,那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犹记当初,禅位诏书刚下来的时候,他们这位爷还没正式坐上龙椅,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自己的第一道圣旨,把后位许给了沈家姑娘,族中一应沈氏子弟也都跟着沾光。

后来的封后大典更是隆盛之至。

帝京百姓解除多年宵禁,长夜亦无需守更止行,彩灯齐绽耀亮京畿,烟火更是就放了整整七日,可谓史无前例。陛下自龙潜之时起,便一直克己节俭,如此铺张奢靡,亦是头一回。

便是到现在,提起那场婚礼,还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长吁短叹,心向往之。

当然,有人向往,自然也有那贪婪成性之人,妄图从这不属于她的富贵中分一杯羹。

封后大典过后不久,帝京贵女圈子里便刮起了一阵效仿之风。

有人仿沈黛簪花调香,有人仿她病弱时捧心颦眉,更有甚者还将她过去打发出府的丫鬟婆子高价聘回来,专心研习她自小到大的所有举止习惯,连恶习也不放过。

方法虽不一,可目的却都一样——无不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和沈黛一样飞上枝头变凤凰。能得君王如此眷顾,就算做不了皇后,做个小小嫔妃也是极好的。

可谁知陛下一道圣旨,竟直接废除六宫御制,除皇后外,不再纳妃嫔采侍,彻底断绝了她们的痴梦。此前的努力全打了水漂,连个响儿都听不到。

除却这些外人瞧得见的宠爱,还有那些瞧不见的。

就譬如皇后娘娘喜欢花,陛下就在长华宫旁又新建一座蕉园,直通太液池,专门供她闲暇时侍弄花草。其中还交杂设有天鹅房、孔雀房......豢养诸多奇珍异兽。

无上恩宠,羡煞旁人。

可比起蕉园,沈黛最喜欢的,还是自己种在院子里的这株海棠。

种子是凤澜郡主给的,就是得了花神和长生天祝福的那几颗。传闻只要能种出花开不败的海棠,她便能得到花神祝福,同自己的良人白头到老。

沈黛素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当初达玛咒她是恶灵,她都不屑一顾。可她到底是姑娘家,遇上这些小情小爱之事,心底难免记挂。

尤其是和戚展白有关的事。

眼下树苗长得正好,风吹不弯,雨淋不垮,比之前她寻来的那些种子长势都要好,没准这回真能成。

“快快长大吧,我的宝。”例行浇完水,沈黛蹲在树苗前,满心憧憬地说道。

头顶响起一声假模假样的咳嗽,紧接着便是一道冷硬的声音,听着还怪酸的,“你管它叫宝,那管我叫什么?”

沈黛无需抬头也知来人是谁。

普天之下,能跟一株还没长成的树吃醋的人,也就只有他了。同样,也只有在同她说话的时候,他才不会自称“朕”。

沈黛哭笑不得,起身环抱住他劲瘦的腰,娇嗔道:“你知不知羞啊?”

戚展白不屑地嗤了一声,张开双臂将那玉雪般的小人儿圈入怀中,当着树苗的面,吧唧,低头给她盖了个响亮的章,“知羞哪有媳妇儿重要?”

没皮没脸的,做了皇帝反倒越发不正经了。

沈黛噘嘴轻哼,嗔他一个白眼。

小树苗也鄙夷地抖了抖叶子,表示强烈赞同。

晚膳已经备好,二人在院中温存了会儿,便一道进屋用膳。

八月里天黑得慢,一顿饭毕,穹顶才将将擦黑。长华宫陆续开始掌灯,一丛丛灯笼升到檐下,软红的细纱宛如烟霞,在庭院中氤氲起胭脂般的水光。

宫人们鱼贯而入,收拾桌子。沈黛和戚展白转进内室,春纤照例端了漆盘随他们进去。盘上置有膏药和纱布,都是为戚展白准备的。

那日,沈黛从苏含章手里得了方子,便拉着戚展白马不停蹄地跑了一趟太医院。所有太医验看过不下三遍,一致认为方子没有问题。

但毕竟是给帝王用的东西,该谨慎还是得谨慎些。是以他们得了方子也并未马上实践,而是寻了几个同戚展白有相同病症的人,征得他们同意后,先将方子用在他们身上。

一通针灸加药敷地治疗下来,前后要耗费将近半年,投入的药材更是不计其数,不过结果却是出乎意料地喜人——

所有身患眼疾之人,无论年岁多长,体质多弱,病情多严重,最后都得以重见光明,连阅历深厚的太医院院首都喟叹不已。

不愧是鬼医的亲传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可惜......

沈黛在心底默默惋惜。

今年年初,药方正式用在戚展白身上。

戚展白也不是一个小气的皇帝,知道此方有效,便命太医院将方子公之于众,所用药材花销皆由朝廷承担,让普天下所有患此类眼疾者都能得到很好的医治。

百姓们山呼万岁,越发对他感恩戴德。去岁还有人对先帝禅位之事含有微词,而今是一点儿异声也听不见了。

朝臣无不佩服这一怀柔之法,只有沈黛心里清楚,戚展白做这些,并非想借此机会笼络人心,他从来也不屑如此。说白了,不过感同身受罢了——

那种因先天缺失而备受歧视的不甘和痛苦,当真没人比他更加清楚了。

眼下针灸治疗已经结束,只消再敷满这一个月的药膏,戚展白便可拆掉纱布,重见光明。

沈黛挽了袖子盥了手,拿巾帕擦净手上的水珠。戚展白已乖乖在桌边坐好,等她帮自己换药。

“今日感觉如何?”

沈黛小心翼翼地揭开他左眼上的纱布,查看情况,确认无恙后,便在上头又抹上一层新药。虽然此前有那么多成功案例,可果真轮到戚展白时,她还是会克制不住担心。

“感觉极妙。”

戚展白语气轻松,他自幼习武不辍,身体比常人更加康健,这几日敷下的药膏,吸收得也比其他病患要好。

“没准我还能早些拆掉纱布。”

他嘴角扬起几分得意,边说边将小丫头扯到自己腿上坐好,含饴般抿着她柔软的耳垂,薄唇逐渐顺着她白腻的天鹅玉颈滑下,热意却飞速攀升。

沈黛“哎呀”地蹙眉抱怨了声,扭动脖子躲闪,帮他扎好纱布,便不客气地推开他,红着两颊嗔他一眼,低头整理凌乱的衣襟,“你忘了方子上写的禁忌了吗?”

戚展白没忘,甚至记得比她还清楚,刻骨铭心的那种清楚。

药方上说,自用药第一日起,他便要禁止房/事,若有违者......

这后果倒是没写。

也不知道苏含章是忘了写,还是故意没写。

这种欲言又止就更加耐人寻味,小丫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很认真地将这条贯彻到底,平时防他,比防外头的狼还严。

所以半年了,已经半年了,他已经素了有整整半年了!

温香软玉就在怀中,他每夜都能搂着入睡,可偏偏就是看得、摸得,但吃不得!

唯有在她帮自己敷药时,他才能短暂地一撷芬芳。

这种感觉......

五指在圈椅扶手上捏得“咯咯”响,戚展白面沉如水滴,“苏含章当真不是在故意针对我?”

眼睛和房/事到底有何干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沈黛也想不出来,也很想同他说不是在针对他。

但她不能。

是不是故意的,她还真说不准,太医也验不出来,甚至她也有点怀疑是苏含章的恶趣味。

但这事毕竟关乎眼睛,万万马虎不得。倘若真出了岔子,不仅没治好左眼,还把右眼也给搭进去,那可就糟糕了。

况且之前鬼医给她母亲治疗心疾时,也罗列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宜和忌讳。

就比如,他当时要求母亲每日两手各举一捆韭菜,在墙角站满两炷香,如此坚持一个月,还不准洗手。那一个月几乎没把他们一家人给熏死,出门见人就跟韭菜盒子出锅一样。

或许这就是他们师门行医救人的独门秘籍?

总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别多想,太医都说方子无误,那肯定错不了。”

沈黛睁大眼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了个谎,双臂圈住他脖子,撒娇般哼哼,“你就再忍一个月,最后一个月,好不好。”

见戚展白脸色还难看得紧,她咬咬牙,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大不了下个月,我好好补偿你。”

两瓣樱唇蜻蜓点水般,自他耳畔游移至他唇畔,迎着他迷离的视线,轻而柔地落下一吻,声音轻灵而魅惑,同她此刻的眼神一样。

“下个月,昭昭便任你处置。”

任你处置?

戚展白心神荡漾了番,全身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集中到了唇间那一亩三分地。心里虽还存了一千一万个不满,很快就被这四个字震荡得只剩一脑袋幸福的晕眩。

他的昭昭啊,果然还是他的昭昭,大胆而热情,拿捏他,总是稳准狠。

明知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最后大概率是不会兑现的,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好。”

戚展白眼角眉梢嵌着笑,语气尽是纵容的无奈,他总是拿她没办法的。

无声轻叹,他拿鼻尖磨蹭她鼻尖,旖旎像水一样从心底流淌而过,他又情不自禁低头去寻她的唇,想先讨回点补偿。

四唇即将贴合时,沈黛却忽然偏头躲开。

戚展白才刚晴朗了些许的脸色,又顷刻间乌云密布,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控诉道:“亲都不能亲了吗?”

“不是说不能亲,就是、就是......”沈黛咬住下唇,有些难以启齿。

上回在御书房,他也说,就亲一下,可结果呢?衣裳都差点给亲没咯。朝臣们可都在屏风后头等着他呢!那么多双眼睛,她恨不能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素太久的男人,嘴里的话,一句也信不得。

谁知道他亲完嘴,会不会又想亲别的地方......

沈黛硬下心来,撇开脸,“对,就是不能亲。”又瞥他一眼,“我这都是为你好。”

戚展白咋舌,指尖叩来叩桌面,“你当真不是在公报私仇,报复我搬走你几座冰鉴子?”

说起这个就更气了呢。

沈黛哼的声音都大了好些,“反正就是不能亲。”

话音未落,她便从他怀里抽身,头也不回地自去床上安置。卷了被子把自己裹成蝉蛹不说,还拿帕子罩在脸上,当真是一点缝儿都不给他留。

戚展白拳头抵在唇前暗笑,胸膛一阵起伏,“捂这么严实,这会子就不怕热了?”

他起身要把她这“里三层外三层”给揭了,可还没靠近,沈黛就先蹬着脚丫“不要不要”地反抗起来,脑袋一扭,坚决不再搭理。

“好,随你。”

戚展白无奈地揉揉眉心,俯身帮她把地上一双绣鞋摆好,吹了灯。

这个时辰,他还睡不着,踅身绕去屏风后头看折子。可心却随着屏风后头平缓的呼吸声,悠悠飘荡在云絮间。一炷香过去了,指尖书页还停在原处。

果不其然,屏风后头很快就响起几声难耐的哼唧,夹杂着被子的窸窣摩擦声,显是某人成功地自己给热着了。

戚展白莞尔一笑,放下折子,抽出腰间的折扇,轻摇着进了内室。

床榻上已是一团糟,小丫头闭着眼睛,叫被褥缠成麻花,还在努力挣扎,却越挣扎越紧。两道精致的柳眉耷拉下来,浓睫细细轻颤,都快哭了。

戚展白摇摇头,无奈地叹息一声,俯下身来,轻手轻脚地将她从乱麻中解救出来。又捏着帕子将她脸上的汗仔细擦去。这才移了冰盆子过来,就着那冰,轻而缓地拿扇子给她扇风。

看着她紧锁的眉心舒展开,嘴角酿起微醺的笑意,他也跟着飞扬了眉眼。

春纤在旁看着,心里惴惴的,陛下这是抢了她的活啊,谁敢让一国之君帮自己干活?

沉吟了会儿,她小声道:“陛下,还是奴婢来吧。您做这些......”

“无妨。”戚展白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朕一人在这儿就够了。”

春纤心有顾虑,觑了眼床上睡得正酣的小丫头。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娘娘身子弱,夜里在屋里摆太多冰鉴,的确对她不好。之前娘娘就因为这个着过风寒,病了好半个月。陛下也是担心,才难得不肯顺着娘娘的意思,狠心叫人挪走冰鉴。

可娘娘怕热这事,他也心疼,是以身边佩了把折扇,每回娘娘热醒,他便亲自给她扇风去暑。扇到手酸,扇到自己流了汗,他也不曾抱怨,甚至都没打算让娘娘知道。

无论变成何种身份,陛下待娘娘,总归是没得说。

春纤打心眼里为自己的主子高兴,欠了欠身,便顺从地领着人退下。

屋里很快就剩他们两人,没人多余的人气,沈黛似乎也睡得更加香甜,小嘴吧唧两下,缓缓勾了起来。帕子还半遮半掩地罩在她面上,随她呼吸略略起伏,依稀描摹出面颊美好的轮廓。

娇俏的年纪,娇俏的人,夜里不施脂粉,气息干净得就像空谷里的幽兰,此刻又莫名添了几分娇憨可爱。

戚展白似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坐在脚踏上,探着身子枕着胳膊看她。

高大的身子屈就成这样,他也没抱怨。很有几分话本子里,一双青梅竹马的小儿女,因私下里不能见面,一个趴在墙头往里窥探,一个立在墙根仰头张望的单纯美好。

月色飘渺如纱,将他们温柔包裹。

帕子随扇底微风时而撩起,时而落下,挠得沈黛脸颊痒索索的。她噘了嘴,抬手要抓。戚展白便一个大力,将帕子从她脸上彻底扇飞,叫她扑了个空。

囫囵摸了把脸,什么也没摸着,她狐疑地皱了眉。但也只是一瞬,她就把这事抛到脑后,舒展眉眼,继续没心没肺地睡她的大头觉。

戚展白拼命捂住嘴,忍笑忍到眉梢抽搐,低头亲了口她噘起的小嘴,含着轻轻吮了吮,才心满意足地松开,舔着嘴巴道:“捂了这么久,还不是让我给亲到了?”

沈黛睡着后,是极难醒过来的。便是被这么狠狠地偷了一回香,她也只是抿了抿唇,睡得犹自酣甜。小眉头越皱越紧,鼻子哼哼,像是在控诉他没良心,亲完就不给她扇风了。

戚展臂抿唇而笑,摇着扇子给她送爽,脑袋歪靠下来,侧枕着手臂,依旧绵绵睇着面前一个她,“睡吧,我的宝。”

他如是说着,眼底叫夜色拢上一层倦色,又因她一个浅淡的笑,便重新涌起了温柔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扮鬼脸):“可是你还是吃不到,略略略。”

小白咬牙:“你等我解除封印,小白变大白。”

*

番外来啦o(≧v≦)o

本来应该昨天发的,结果昨天没憋出来,只能拖到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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