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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之后,吁了口气。
萧敬已将那奏报,送回了他的案头。
他讲案头上的奏本捏起,而后沉默了片刻:“召诸臣觐见吧。”
“陛下……”萧敬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道:“这奏报中的事,不只是给朕看的,也是给百官们看的,朕要引以为戒,这文武百官,难道不该引以为戒吗?朕与诸卿,一言一行,都关系到了无数人的福祉,朕要让人当众宣读出来,再给朕听听,也给这满朝文武听一听。”
萧敬显得无奈,这显然是天子的一个污点啊。
历朝历代的天子,哪一个不是将这些污点藏着掖着。
当今陛下倒好,巴不得公布于众。
可他哪里敢怠慢,忙是出去,吩咐宦官立即召集百官,紧接其后,召集百官的金鼓声便传出来。
萧敬想着去内阁请几位大学士,刚走了一些路程,却见牟斌迎面而来。
“萧公公,萧公公,借一步说话。”
萧敬远远看到,在听到金鼓声之后,内阁和待诏房,都有了动静,大量的宦官,也匆匆朝那宫外疾奔,他显得很是焦灼,没心思和牟斌在此啰嗦。
他和牟斌之间,是斗而不破的局面。
一方面,在别人看来,厂卫乃是一体,可在这厂卫内部,又何尝没有明争暗斗呢。
因而,有时他虽也倚重牟斌,可有些时候,却对牟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疏远。
萧敬背着手:“哟,牟指挥使怎么入宫了。”
“有九江府的最新奏报。”牟斌忙道。
萧敬眯着眼:“噢,牟指挥,倒是消息灵通的很。”
这话……颇具讽刺意味,东厂那儿,还没有消息,锦衣卫,就已事先得知消息了,锦衣卫了不得了啊,是不是以后,还想骑在东厂头上。
萧敬却是如沐春风,笑吟吟的道:“牟指挥,真是辛苦了。”
牟斌对于萧敬,自是极为忌惮。
只是他的面上,似乎显得有些焦虑,他不禁道:“我听到了金鼓声,却不知……陛下……”
“陛下的事,不要多问,九江府的消息,给咱看看。”
牟斌不敢怠慢,正待要取出奏报。
萧敬左右看了一眼,见内阁几位学士,已是闻讯而来,远处,还有零零落落的翰林们。
萧敬便道:“走,到一边儿说去。”
牟斌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敢得罪萧敬,怪怪亦步亦趋的跟着萧敬,朝一旁的偏殿去了。
…………
天子召见百官,百官们哪里敢怠慢,俱都风风火火的来了。
他们至大殿之中,便见弘治皇帝一脸铁青,太子和方继藩俱都来了。
几个内阁大学士,早已站定。
翰林院的诸翰林们,也都站在角落。
只是站在诸翰林们的对面,却也是一批翰林,这些翰林似乎和奉天殿格格不入,绝大多数,都显得有些紧张。
他们乃是科学院当值的翰林,因为在宫中当值,所以来的也早,许多人虽然头顶着乌纱帽,却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感觉,显得不伦不类。
进来的大臣们,见了这些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莞尔失笑。
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果然举止都不得体的。
瞧瞧他们的样子,下里巴人的,若不是头顶着乌纱帽,穿着官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只是一群奴仆呢。
张信面色黝黑,像一个老农。
也有不少科学院的翰林,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的。更有人紧张的手足无措的……
众人站定,忍不住窃窃私语,陛下突然急宣诸臣,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了。
弘治皇帝阖眼,似乎已经等不及了:“能来的……都已来了吧,既如此,这就开始吧。”
其实……今日不是正式的朝会,百官都没有准备,只有一些离宫中近一些的臣子匆匆而来,文武百官,稀稀拉拉的,只来了三四成。
众人不明所以,错愕的看着天子。
弘治皇帝眼睛逼视着身侧的一个宦官。
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锦衣卫奏曰……”
很快,所有人安静下来。
几乎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着这一份来自于北镇抚司的奏报。
人们先是错愕,随即……恍然……再之后……却是一脸疑惑。
当宦官说起,九江府军民们的咒骂,谈及到无数人怨声载道。甚至有人直接指出,皇帝身边出了奸臣。
当然……更严重的,还不是这个,宦官道:“有人曰:当今圣上,非明智……明智……”
后头的话,宦官不敢继续念下去了。
“非明智之主!”弘治皇帝突然厉声道。
这一生大喝,吓的所有人噤若寒蝉。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这意思,不过是说,朕乃昏君。”
“陛下……”众臣听罢,纷纷叩首:“陛下圣明,何来昏聩之说。”
话虽如此,许多人心里不禁在想,这怪的谁来,不还是科学院那儿,无中生有吗?若不是他们胡闹,陛下误信了他们的话,如此折腾百姓,天灾人祸,何至到如此地步。
弘治皇帝闭着眼睛,却是叹了口气:“昏聩就是昏聩,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扎了朕的心啊,朕心里想,若天下的百姓,都这样的看待朕,朕怎么对得住,列祖列宗,大明的基业又当何以存续?”
弘治皇帝道:“圣明二字,往后,休要再有人提了。朕下旨迁徙百姓,完全出自好意,可朕的一个念头,也可能使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朕有过,有过……就要改。可这世上,想要改过,不啻为先面对自己的过失,若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失,如何改正呢?”
弘治皇帝手指着那小宦官,厉声道:“诸卿,可听到了吗?这就是我大明的百姓,是他们吐露出来的真言,他们的话没有错,朕和诸卿,这些年来,到底犯过多少的过失,又使多少百姓,心生怨恨?”
百官们战战兢兢,这些话,听着是陛下的自省,可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严厉斥责呢,群臣纷纷叩首:“臣等万死。”
弘治皇帝的情绪,似是悲愤到了极点。
他恨哪。
恨自己为何不能分出一百一千个分身,不能明察秋毫每一个府县……
“陛下。”此时,有人忍不住道:“臣有一言。”
说话之人,乃是翰林待诏房的严侍读,严侍读看了王不仕一眼,这王不仕,方才的话,讽刺的可够狠的。
可现在……
他正色道:“臣乃翰林,岂可不仗义执言,此次陛下下旨迁徙,都是科学院的主意,这王文玉,身无所长,却是胡言乱语,若非陛下听信了他的话,何来九江府上下百姓的怨声载道,陛下……科学误国啊。”
他大义凛然的道:“臣恳请陛下,裁撤科学院,这科学院,本就不合理法,朝廷自有翰林院,有内阁,有六部,何须科学院……陛下和太子殿下,都错了,治国靠的乃是礼义,是德孝,这科学院……”
方继藩在人群之中,盯着这陌生的翰林,自己……和他很熟吗?
他为啥要欺负自己?
方继藩忙给朱厚照使了个眼色。
朱厚照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大印,不禁道:“你胡说什么,父皇从始至终,都没有说是科学院的过错,你是何人,敢在此借题发挥。”
那严侍读一听,脸色一变,战战兢兢,却又道:“我……我乃仗义执言。”
方继藩听罢,忍不住扑哧一声……竟差点笑了出来。
只是这噗嗤一声,却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看向方继藩。
严侍读不敢招惹太子,看了看方继藩,似乎……也不太好招惹,可细细想来,方继藩似乎相较于太子殿下,要软一些,他忍不住道:“陛下心忧至此,方都尉,何故发笑?”
方继藩背着手,见许多人对自己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方继藩道:“只是因为,你们说仗义执言,令我发笑而已。”
“……”
仗义执言,几乎形同于清流们的牌坊,这方都尉……这是连牌坊都想一并砸了?
却听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若是一个饥饿的快要死了的人,有人给他送来吃食,他拒绝,这叫不吃嗟来之食,是风骨。”
“……”
方继藩又道:“可是……若一个吃饱了,还撑着的人,别人给他送来了吃食,他拒绝,这也叫风骨吗?”
“什么……什么意思?”
方继藩道:“很简单呀,一个人,明知自己要说什么,可能遭致大祸,所以他坚持要说,这样的人,叫仗义死节。可一个人,明知道他所奏的这些,不但不会被人打断狗腿,却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仗义死节,这……难道不是开玩笑嘛?仗义从何而来,在于死节而已,你们个个都活的好好的,却成日说自己仗义死节,这我就很不懂了,怎么,当今圣上,从未因言之罪,可你们却个个仿佛陛下要迫害你们一般,成日将仗义死节挂在嘴边,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讽刺陛下会因为你们一句话,就打死你们吗?可若是陛下宽厚,你们还如此大义凛然,这就见鬼了,你们且都不会死,天天喊着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言事,这是想做什么?想营造自己不肯贪生怕死的形象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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