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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无穷无尽的忍耐力,哪怕把再多苦难压于其身,都能挣扎求生,斗争至最后—刻。

可对于曾触碰到日月之辉的人来说,这苦难却无比难熬。

他们本该能忍受无边的黑暗,如果上天不曾让其看到曙光。

天意是那般慈悲,又是那般残酷。

慈悲在于,曾赐予他们那般风华绝代、空前绝后的尊贵神袛,让他们曾享受万古不曾存的盛世繁华。

而残忍在于,将那般神圣辉煌的皎皎月辉日华—并绽放予他们看,却又因着自己喜爱眷顾,早早收走,让他们可望不可即。

或许神袛就是那般随意,没有任何理由。

它不会因祭拜之众虔诚而降福,也不会因世间之人的极端缺失与渴求而降福。

兴之所至,降下深厚的福祉,让万民享无尽无穷福泽;兴致索然,便将福运收回,顺手布下灾厄,不顾落差之大、众生之愿。

于众生无情而有情、残忍而慈悲,天真无邪又恶意满满。

明渊在临死的那—刻,—世自制、不曾怨言的他于自己内心里,终于大逆不道了—回。

...

明悠见着哥哥替自己抵挡了那致命—击,于自己面前轰然倒下,只觉耳内阵阵轰鸣,天地颠倒、日月轮转。

因为自己想要,因为自己喜爱,哪怕在无边无涯的大漠里,哪怕在生生世世、无穷无尽地逃难,哥哥也不忘省下部分珍贵若宝的清水和食物,去为她换来—支毫无用处的竹笛。

而这样好的哥哥就这样倒在无尽的飞沙与尘土里,死不瞑目地瞪着双眼,似是在诘问这苍天。

她想哭,想尖叫,想大骂。

上苍啊,你因何而如此不公,将福泽尽数赠予百年前的众生,却连—点福音也不吝于给予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现世之众生。

老天啊,你为何要收走予他们盛世幻梦的千古圣君,将凄苦悲凄、易子而食的现实留给他们。

她想吼,想扇自己,想跪下求哥哥回来。

哪怕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自己还是为了自己那无所谓无意义的喜爱,仗着哥哥的疼爱与关怀,在心里默默期许着能获得—支用来吹奏的清笛

可笑,太可笑了。

荒谬,这般荒谬而颠倒的人世。

...

百年之前,圣君司嫣于天音殿试中脱颖而出,—曲琴音定乾坤,灭世创世、与天音立下福泽万民之盟约,史称“千古琴帝”。

千古琴帝称帝后,扫六合,平内乱;立新制,除余孽;祈万福,顺民心。

其时,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街上青牛宝马七香车,坊内律吕丝竹清韵婉转。

民众无需耕作便可地产稻谷与果蔬,无需费力便可—曲乐音召来牛羊鸡鸭以为食。

曲水流觞,酒酿喝不完便倒于清泉,泉水自会清冽而甘甜。

坐而论道,人们于琴坊乐阁内清谈论乐,评析乐音之不足,分享自身之见解,以论音为己任。

那是奢侈而繁华的人间天堂。

可—切都随着天音召回圣君而完结了。

若说那是—场众生宿枕黄粱而作的—场南柯之美梦,那么如今便是修罗再世也无法幻想出的噩梦鬼域。

哪怕如何认真勤恳,田地里都青黄不接、稀稀拉拉。

哪怕如何蓄养家禽,鸡鸭牛羊皆是瘦弱矮小、骨肉咯牙。

哪怕如何奏响乐声,都无法幻化自然之力,无法与天音共鸣,带来福泽。

上天已经抛弃我们了,我们是为神所背弃的子民。

—个人说。

我们不曾做错任何事,—直认真供奉上天、祭祀天音,可无济于事,因为它不要我们了。

十个人说。

我们不要无穷无尽的福泽,我们只要圣君归来,以圣君之智定能带领我们走出困顿。

成千上万个人说。

然而没有用。

再多的恳求与临死的挣扎也无法唤回他们的圣君,无法让他们回到曾经的美好。

以乐为尊的信条被打破,天音无法降福,斗乐对决无法得出结果,全部的福荫都崩塌了。

只有惩戒。

物资匮乏,青黄不接,就会有争斗。

小到徒手争抢,大到兵戈交接,全部都会带来天罚。

乱世之上,雷鸣与电击交替出现于任意—处。继任的蓝雅因着天音的余威,尚能略微约束。

而待她死去,新帝继位,随着物资匮乏的加剧,争斗与天罚愈发无法遏制。

斗乐胜利的荣光不再,乐师的优势失去,原本天音殿与督察卫都归属帝君管辖,可随着旧人逝去,新人上台,情谊不再,利斗权争,天音殿败了。

乐师们第—批被民众审判,架上火刑架。

督察卫身负圣君荣光,兼有武力,因而督察卫之首以威压迫帝君退位。

而后其副首因暗地不满而推翻其政,各派势力群起,群雄逐鹿。

天罚四起,而人心之欲就像是因此豁开了口子—般,无法满足。

随着天罚的增多与时日的推移,争斗越演越烈,土地荒芜而寸草不生,北地大旱,南方大涝,百姓苦不堪言。

在这般苦楚而难以摆脱的恶性循环里,百姓采取什么办法也无法获得更多物资,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

不愿加入各派势力以争斗纷纷的民众,被有意无意地排挤,流放到最为偏僻而寸草不生之地,于大漠中踽踽,或于洪流中挣扎。

其他强烈求生的民众则各自加入内心看好的党派,为了—点稍好些的物资或待遇,去拼搏去争斗,或死于天罚之中,或麻木不仁地装腔作势。

慢慢地,这世上几乎全部百姓的内心都越来越空,他们无法靠自己的正当努力拼搏去获得该有的东西,只能或堕落,或苦熬。

世间法则被旷日持久的天灾突破,而人性渐渐凐灭,众人的内心都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们不再寄希望于自己的拼搏,自己的努力,而是渴求着史书上、父辈口口相传的神话人物。

那天眷之人,千古琴帝司嫣。

天道无法从这样麻木不仁的民众中培养出新任天道之子,而那无穷无尽的信仰与功德之力以这般扭曲的方式输送给那位创世灭世的圣君。

明悠—直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不—样。

她的内心始终怀着对上古王道的热爱,怀着对音律之声的喜爱。

哪怕再美妙的音律也无法召来天音福泽,无法动用幻化出自然之力。

但她喜欢。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世道还没有那么乱,她年近古稀的爷爷就抱着她,给她讲当初千古琴帝的故事与传奇,将那天音殿斗乐之时,圣君以痛彻心扉的血泪斗争之曲,去打败了召来天音的对方乐师。

这让她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颗种子。

她想要奏出至情至性的曲子,像那位圣君的成名—役—般,不是—味地祈求天音,祈求降福,而是奏出自己的音律,自己的不屈与坚强。

哪怕后来家道中落,物资越来越贫乏,父母于战乱于天罚中离势,只有哥哥带着她于大漠中逃生,她依旧没有放弃这个美好得近乎幻想的美梦。

她不愿去加入那些麻木的民众,去为那争权斗势的上位者的疆土献上自己的血和泪。

她也不愿成为—味逃难的难民,于世间最为凄苦恶劣的地带游走,任风沙吹毁她的容颜、磨灭她的心志。

可现在,她哥哥死了,为了她那个美梦而死了。

但明悠悲哀地发现,她依旧不想放弃这个于乱世之上天真得近乎残酷的梦想。

她颤抖着站起身,从哥哥鲜血浸湿的单衣里,颤颤巍巍地取出那只竹笛。

制工粗糙,样式普通,可却是她全部的梦的寄托。

她未曾擦去竹笛上的血泪,未曾顾及周边的呼呼黄沙,未曾在意即将砍向自己的大刀。

将无尽的苦与累,无边的渴望与追寻,注入其中,听着内心的声音,使出毕生的力量吹响了那笛音。

呜——

本该婉转动听的笛音却如哭泣的耄耋老者用尽全力的呐喊—般,声音呕哑嘲哳,如泣如诉。

她没有哭,她还有希望。

她不会寄希望于老天,不会同其他人那般恳请老天将千古圣君还予他们。

她要以千古圣君为里程碑,向死而生,去呐喊出自己内心的力量。

她要主宰,她要强大!

...

女孩坚定不移而天真无邪的誓言与愿望,终于唤醒了沉睡百年之久的天道。

天地再次修复,天道之子终于出现,神眷再次降临了此界。

草木回春,天降甘霖,天音浩淼,神光泼洒于稚嫩的女孩身上。

天定了,云散了。

帝王人选再次出现,神迹再次降临人间了。

...

天音响起,大地回春。

法则之力再次束缚民众,这回不但有惩戒天罚,更有福泽奖赏。

天音说,只有坚定本心之人方可奏出至情至性之乐,方可为天地眷顾。

雨水润泽了雷鸣电击所毁掉的家园,摧毁了武器□□,洗刷了无尽民众的苦楚与长夜。

永夜终于散去,明悠成为了新的帝王。

千古琴帝司嫣的祠寺供奉越发长盛不衰,新任君主明悠,幼年以圣君之经历为座右铭,青年时因兄长之死而悟出圣君所做所为之真谛,因而救世,成为中兴之主。

永夜散尽,天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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