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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田田身上始终萦绕着隐约的吊睛白额大虫的气息,是以,宋若翡不必定睛细看,便能确定眼前的女子便是何田田。

“虞夫人,我听闻城中传言愈演愈烈,风声鹤唳,矛头皆指向你,心里头不好受,对不住。”何田田向宋若翡深深鞠了一躬。

何田田的面孔红得可怕,凹凸不平,水泡遍布,祸及脖颈与前胸,宋若翡怜悯地道:“可是你自己所为?”

“嗯。”何田田颔了颔首,“我本是想用刀划的,但显得太刻意了,因而选择了用滚水烫,若有人问起,我可推脱是自己不小心。”

宋若翡叹息着道:“你何苦如此?很疼罢?”

“可疼了。”何田田残破的唇角努力地向上扬了扬,“不过我并不聪明,只消旁人对我好一些,我便会轻易地相信对方,所以还是毁容好,杜绝了招来负心汉的可能,一劳永逸。”

曾经的何田田确实有着一副好颜色,容易引人垂涎,而今的何田田却是一副能教那些浅薄的好色之徒噩梦连连的容貌。

宋若翡了然地道:“你是怕连累我罢?”

何田田否认道:“才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虞夫人足智多谋才不会被我所连累。”

何田田这般言语是怕我内疚罢?

从何田田的伤势判断,应当是不久前所为,倘若何田田知晓已结案了,是否仍会毁容?

估计会罢,因为何田田害怕连累他。

烫伤可大可小,万一何田田因此丧命……

宋若翡不敢再想,不容反驳地道:“那一十三桩命案已结案了,你便在府中住下,待养好了伤再作打算。但眼下钱少夫人正在府中搜查,我们暂且出去避一避罢,以免多生事端。”

何田田随宋若翡出了虞府,她的容貌被行人指指点点,甚至还吓到了黄口小儿。

有些女子自恃容貌,将容貌当作命/根,而何田田却是截然不同,尽管引人侧目,都不闪不避,直面一切。

何田田堪称女中豪杰,宋若翡对她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待到了酒楼的雅间后,何田田从衣袂中取出了一袋子的金叶子,双手递予宋若翡。

“我与虞夫人无亲无故,虞夫人冒着窝藏凶犯的罪名,对我施予援手,我已不知该如何感谢虞夫人才好了,这金叶子我委实承受不起,还请虞夫人收回罢。”她见宋若翡不肯收,遂将金叶子往宋若翡手中塞。

宋若翡无法,收了金叶子,问道:“你是为了将金叶子还我,才自毁容貌的么?”

这确是其中一个原因,何田田受之有愧,自从得了金叶子后,便辗转难眠。

但她不会承认:“才不是,正如我适才所言,是为了一劳永逸。”

“对不住,是我害了你。”宋若翡并不相信何田田的说辞。

“虞夫人救了我,怎会害我?”何田田提声道,“虞夫人不该这么诋毁自己。”

“对不住。”宋若翡当时念及何田田孤身漂泊,少不了用钱之处,才会给何田田金叶子,岂料,弄巧成拙了。

何田田摇首道:“虞夫人才没有对不起我。”

宋若翡满心自责,一时无话。

他带着何田田出府前,交代了李新雪,两个半时辰后,李新雪来报:“夫人,那钱少夫人已离开了。”

以防钱少夫人杀个回马枪,他并未马上回去。

他又对李新雪道:“这位姑娘乃是新来的厨娘,今日不慎烫伤了。”

李新雪乖觉地道:“我记下了。”

又过了一盏茶,酒楼打烊了。

即使已毁容了,但何田田仍是怕连累了宋若翡,不肯与宋若翡回虞府。

宋若翡不得不挟恩图报地道:“何姑娘,连如此小事你都不肯顺从我,怎对得起我待你的恩情?”

何田田说不过宋若翡,只能随宋若翡回去了。

宋若翡将何田田安顿好,又命如兰将苏娘子请来。

不久后,苏娘子来了,一见到何田田,便不敢置信地道:“你是何姑娘?”

“对,我是何田田,我将自己毁容了。”何田田的语调甚至有些欢快。

“何以至此。”苏娘子将银针以烛火烫了,为何田田挑水泡。

宋若翡亲手将房门阖上后,发问道:“白日里,那钱少夫人来了,她声称曾在接近后门的外墙那儿瞧见了一片血迹,待她带着程大人赶到,那血迹却是不翼而飞了。苏大夫,是你将血迹处理干净的么?”

“不是我,我当时先是为虞少爷煎药去了,后来见你久久不回来,唯恐你发现了何姑娘,径直去了柴房,我并未出过虞府,更不可能将血迹处理干净。”苏娘子给予了宋若翡否定的答案。

宋若翡心生警惕:“换言之,有一人一开始便在帮何姑娘掩藏踪迹,那人究竟是谁?意欲何为?何姑娘,你可有想法?”

何田田正疼得浑身战栗,听得宋若翡问她,不解地道:“楚锦朝害怕我跑了,从不让我出门,我在这郓县人生地不熟,实在想不出何人会在暗处帮我。”

“好生奇怪。”目前为止,宋若翡全无关于此人的线索,但对方应该是好心罢?如若别有所图,为何还不收网?

何田田毅然决然地道:“我明日便走,只要我一走,不管对方是敌是友,都威胁不了虞夫人与苏大夫了。”

“不可。”苏娘子警告道,“你的烫伤太严重了,要是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何田田不好意思地道:“好罢,那我便再叨扰虞夫人与苏大夫一阵子。”

宋若翡料定按照何田田的脾性,十之八/九会悄悄离开,故而,他命李新雪看住何田田。

一日过去了,何田田连房门都未踏出去过。

两日过去了,何田田依然卧病在床。

一连五日过去了,何田田一直都是苏娘子最听话的病患。

第六日午膳时分,李新雪突然发现何田田不见了。

宋若翡、虞念卿、苏娘子以及所有下人在虞府找了一圈,却找不到何田田。

他们只得出府去找,不能大张旗鼓,只能偷偷摸摸地找。

宋若翡还出城找了,那瓦房早已人去楼空。

待回到府中,宋若翡搜查何田田的房间之际,在茶壶底下找到了一封书信。

他将书信展开,其上的字歪七扭八,宛若鬼画符,极难看出到底是甚么字。

良久,他才拼凑出了这书信的大致意思:虞夫人、苏大夫,我不同你们告别啦,我怕自己会哭,我哭起来可难看了。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回江南,到时候,我会将住址书信于你们,你们如果有空,定要来江南。酆姑娘与姜公子若能一道来就更好啦。

他顿生怅然。

何田田是个好姑娘,却没有好际遇。

望苦尽终将甘来,望荆棘过后便是坦途。

他正祈愿着,手中的书信陡然被人抽走了。

他抬目一望,见是虞念卿,疑惑地道:“念卿,你有何事?”

“我无事,你有事。”虞念卿正色道,“你一直都未卧床歇息,右足以及身上的伤好得很慢,现如今,何姑娘一事应已结束了,你得管管你自己了。”

宋若翡含笑道:“多谢念卿关心,娘亲铭感五内。”

“不准糊弄我。”虞念卿瞪着宋若翡道,“走,我送你去歇息。”

“好罢。”宋若翡跟着虞念卿回到了自己房间,躺下身后,又问虞念卿,“你的伤如何了?”

虞念卿没好气地道:“你若问得再晚些,血痂子该全数剥落了。”

宋若翡端详着虞念卿道:“小念卿,你为何总是在生气?”

虞念卿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因为你处处惹我讨厌。”

“是么?我倒是不觉得,我姿容绝俗,世间罕见,怎会惹你讨厌?”话音未及落地,宋若翡已是忍俊不禁。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要脸的狐媚子。”虞念卿猝然意识到在自己面前的宋若翡与在旁人面前的宋若翡迥然相异。

是由于逗我玩儿甚是有趣么?

宋若翡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道:“你且说说容貌能及得上我者有几人?”

“那酆姑娘便远胜于你。”其实就容貌而言,宋若翡与酆如归在伯仲之间,但虞念卿见不得宋若翡这副洋洋自得的模样,自然要杀一杀宋若翡的威风。

宋若翡追问道:“还有何人?”

虞念卿理所应当地道:“我娘亲——我是指怀我、生我的娘亲,她一定胜过你。”

——其实他全然不记得娘亲的样貌,但他认定娘亲乃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宋若翡接着问道:“还有么?”

虞念卿苦思冥想了一番后,丧气地道:“定然还有。”

宋若翡摸了摸虞念卿的脑袋,安慰道:“别灰心。”

虞念卿张牙舞爪地道:“我才没有灰心,定然还有能与酆姑娘、娘亲比肩的大美人,只是我尚未有幸得见。”

“是是是。”宋若翡建议道,“待你及冠,娶一大美人教娘亲自惭形秽罢。”

虞念卿言辞凿凿地道:“待我及冠,你早已人老珠黄,无需大美人出马,只消一中人之姿的女子,便能教你自惭形秽。”

宋若翡嚣张地道:“是么?娘亲却是不信。”

“哼。”虞念卿换了话茬,“何姑娘不会有危险罢?”

“何姑娘虽自谦不聪明,但她饱经风霜,且有虎皮护身,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她脸上、身上的烫伤已被处理得当,不会再流脓了,更不会感染。等何姑娘在江南定居,我们去江南探望她罢。”宋若翡补充道,“最好是在你及冠前。”

虞念卿疑惑地道:“为何要在我及冠前?”

宋若翡淡然自若地道:“我不是答应了待你及冠,便如你所愿么?既是如你所愿,便是要杀要剐都随你。我不一定有命在你及冠后去江南。”

虞念卿自然记得这一承诺,他那时认为这乃是宋若翡阴谋诡计的一环,并未上心。

而今听宋若翡提起,他登时不知所措了,宋若翡当真会任由他杀、剐?他当真要对宋若翡杀、剐?

少时,他问道:“你不会反抗么?”

宋若翡慢条斯理地道:“不会,我素来一诺千金,只一点,望你能允诺我,勿要剥我的皮。”

剥皮……

未免太过血腥了罢?

纵使要杀宋若翡,他亦不会剥了宋若翡的皮。

虞念卿百思不得其解:“你何故认为我可能会剥了你的皮?你是否又在对我使苦肉计?”

“我仅仅是表达了自己的愿望而已,你毋庸多想。”宋若翡肃然道,“虽然重伤未愈,但于我而言,拿下你易如反掌,何必大费周章地对你使苦肉计?”

宋若翡言之有理,虞念卿向宋若翡确认道:“你所言是出自真心?”

“对,我所言是出自真心。”宋若翡抿唇笑道,“所以小念卿须得抓紧时间,好生孝敬娘亲,以免子欲养而亲不待。”

虞念卿实在搞不懂宋若翡的心思,宋若翡好像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好像笃定他不会真的要了其性命,所以有恃无恐。

他试探着道:“你若好好讨好我,我便在及冠后,留你一命。”

宋若翡夸赞道:“我家小念卿学富五车,才华横溢,人见人爱。”

罢了,这宋若翡没个正形,我还是不要同他计较了。

虞念卿如是想着,对宋若翡道:“我要去念书了,你歇息罢。”

宋若翡望着虞念卿的背影,若有所思。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一十三桩命案似乎被遗忘了,世人有了更为新鲜的谈资,譬如:周家大官人与曲家小娘子有染;刘家发迹后,退了刘家小姐与林家公子的婚约……

三日后,关于那一十三桩命案又有了新的消息——楚锦朝、“楚夫人”以及那两子一女位于乱葬岗的合葬墓不知被谁人掘了。

楚锦朝的尸身尚在,“楚夫人”以及那两子一女的尸身却是不见踪影了。

宋若翡听闻此事,便断定是何田田所为。

那“楚夫人”的尸身是何田田寻来移花接木的,何田田将其带走,是为了好生安葬,作为酬谢。

而那两子一女固然是何田田被迫产下的,但终究流淌着何田田的血液,何田田下手之时,或许曾犹豫过,何田田或许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般坚强。

用罢晚膳后,宋若翡一面用着六安瓜片,一面问虞念卿:“你若是何姑娘,你当如何?”

虞念卿亦听说了此事,反问道:“你是在问我会如何对待那两子一女么?”

宋若翡眉眼温柔地道:“娘亲的小念卿与娘亲心有灵犀,教娘亲欢喜不已。”

“谁要与你心有灵犀。”虞念卿极其嫌弃,却回答了宋若翡的问题,“我没有受过何姑娘的苦,但我想我若是何姑娘,亦会杀了那两子一女,既要报仇,须得彻底。”

“我若是何姑娘,兴许下不了手,但我大概不可能好好对待他们,即便我清楚他们是无辜的,我仍然会忍不住虐待他们,他们一旦行差踏错,我会认定这是因为他们骨子里便是罪犯的后代,压根无药可救,接着,我会进一步地虐待他们,甚至会认为我的行为是天经地义的。若将他们送给别人养,我定然不放心,日夜惦记,生恐他们受罪。”宋若翡曾听过被强/暴的女子因失了贞/操,备受流言蜚语的摧残,最终被她的父母嫁予罪犯,婚后,她无怨无悔地为其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供其发/泄,好似曾与其海誓山盟,他当时觉得那女子受制于贞/操,可悲可怜,何田田假若认命,便是那女子了。

虞念卿闻得宋若翡一席话,本想讥讽一二,毕竟宋若翡曾虐待过他,如今装模作样,教他作呕。

不过话到唇边,却莫名其妙地被他咽下了。

便是这时候,何田田已在邻县安顿下来了。

她租了一间小屋,行李仅有几身衣裳与一只陶罐。

陶罐里装着骨灰,骨灰属于她的孩子们。

她抱着陶罐,双目发红。

她曾在杀与不杀之间,徘徊许久。

最终,她将哭着唤“阿娘”的一儿一女以及连“阿娘”都不会唤的小儿子咬死了。

她无法善待他们,生怕他们受苦,所以决定杀了他们。

但她明白自己手中的罪孽恐怕赎不清了,死后,她定会下无间地狱。

在她下无间地狱前,她会多杀些渣滓,使其他姑娘得以幸免。

现下瞧着这陶罐,她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我当时为何不将他们送给别人抚养?

可是我如何保证对方会善待他们?

亲生父母尚有待孩子不好的,更何况是养父母了。

他们弱小无力,难以自保,无异于任人宰割的砧上鱼肉。

因为有此顾虑,我便要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力么?

我想不出万全的法子,果然不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明天要上夹子,所以下一章改到明天晚上十一点更新哟,比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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