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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道韫的目光不觉变得深沉,唇角的笑亦弯得郑重。
这个阮玉,她只以为是花房里养出的花朵,经不起风雨,除了跟阮洵一样作威作福,谄媚造作,什么都做不了。然而几次交锋后,秦道韫发现,你若不攻击她,她便和颜悦色,你若出招,她便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再温柔的刺你一刀,倒当真让人不能小觑了。
思及如此,不禁想笑。
若是没点本事,能把金玦焱那个混不吝气得暴跳如雷,竟是不得不搬出自己的小院,去东跨院安身?
有了四房的闹腾,大家对她与金玦淼的不合似乎不那么关注了。她与阮玉,都一样瞧不上自己身边的男人,可是几案对面的阮玉,活得从容而灿烂,而她……
望向窗外,却只见枝影横斜,割裂天空。
她,当也是轻松的吧……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她叹了口气。
阮玉笑意一僵……怎么,这就要跟她对诗?
她立即睇向如花,如花正伏在立冬怀里,貌似老实,两只圆眼却在瞪她。
知道你不满意这个造型了,可是有什么办法?还不赶紧来两句?你就忍心看着“自己”在对手面前栽跟头?
可是如花干瞪眼,不“说话”。
阮玉无法,开始搜肠刮肚。
这也不知道会穿越啊,否则一定使劲钻研唐诗三百首。
关键是,她至今不知道这个时空属于哪个朝代,从春分等人时不时冒出的诗词,根据她有限的所学,似乎已经历了唐宋,至于元明清……
她有点想拿纳兰性德的作品对付一下,可又一时不知该用那句,问题是她好像只记得了个“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用在此时,似乎不大妥当啊,也不够表现她的坚定豪迈。
再说,人家可能还会写呢,她会什么?
然而秦道韫忽的转过头来,冲她一笑,那笑意几许柔和,几许无奈,却没有了方才的清傲与试探,她不由略略放了心。
“四奶奶既是来了,就留下吃个便饭。只是你事先未约,这席面怕是不能尽如人意。”
这个秦道韫,针鼻大的事也不肯吃亏,抓着就不放下,真是……才女都这样吗?
不过只要不跟她对诗就好。
但偏偏不顺着秦道韫的话茬说,而是故作疑问:“三奶奶只想请顿饭就结了?”
秦道韫一怔,不禁思想,自己跟阮玉也没什么过往吧,不过是收了她一套茶具,莫非是想要回礼?好像没这规矩吧?
阮玉却是一笑。
这一笑,明显是说,刚刚在跟她玩笑呢。
秦道韫不禁松了口气,转而发现,自己怎么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了?
然而又听她道:“一顿饭自是不够,我尝听说,三奶奶藏书丰富,少有人敌,若是肯允我一观,便算你诚心相请。”
说着,还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姿态。
秦道韫被彻底逗笑了:“四奶奶若要看书,不妨直说。我这里别的没有,可若论书,我敢说,就连国子监,也未必有我的齐全。”
“那我倒真要见识见识了。”
二人起身,阮玉便让夏至送上两只红漆描金攒盒:“都是丫头们闲时弄的,三奶奶不妨尝尝,若是喜欢,我再叫她们弄去。”
秦道韫令贴身的丫头琴韵接了:“四奶奶的东西,自是好的,尽管让人送来便是。”
见秦道韫竟然开起了玩笑,琴韵跟书香对了对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奇。
而秦道韫已领着阮玉往书房去了。
秦道韫的书房是间单独的厢房,靠窗置一红木镶嵌大理石的大书桌,桌上笔墨俱全,还摊着月白色熟罗压纹纸,上面正誊着欧阳修的那阙《蝶恋花》。
书桌的左手边放着青瓷茶碗,里面的水还微微的冒着热气。桌后的红木太师椅略略偏斜,想必她们来的时候,秦道韫正在享受个人时光。
阮玉移到桌前,看着纸上娟秀中略带孤高忧伤的簪花小楷,赞道:“三奶奶的字果真名不虚传。”
话一出口,顿觉失言……万一秦道韫也让她来两笔,她该怎么办?
她赶紧转了身,睇向面前五大排书柜,提高了音量,表达无限惊叹:“这便是传说中的‘汗牛充栋’吧?”
她也绝非夸张或故意示好。
五排书柜,皆六尺高,丈余长,每排书柜旁都立有小梯,方便取用,而且无论是书还是柜,皆一尘不染,可见经常有人打扫并阅读。
阮玉难免有些激动。
一旁听了她赞叹的书香得意道:“可不是?这可都是我们爷从各地为奶奶寻来的呢。”
一句话,仿若冰块落在就要沸腾的锅中,使得水面顿时安静。
只听秦道韫淡淡道:“四奶奶慢慢看,若有喜欢的,只需同书香说一声即可。我去后厨看看下人准备得怎么样了。四奶奶想吃什么,现在就告诉我。还有这几位姐姐,平日里觉得什么可口,尽管让她们一并做出来。”
阮玉知其不悦,连忙笑道:“你尽管忙,我也不是外人,再说你留在这,我真怕我在这书上留个手指印都要挨你的白眼呢。”
琴韵觉得这位四奶奶说话实在风趣,人又极有眼色,不禁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秦道韫也不客气,转身出去了。
阮玉便在书架间行走,一行行一列列的看过去。
只是越看,喜悦越少,到最后已经有点垂头丧气了。
她本是想寻些有关历史或游记之类的书,好了解一下这个时空,可是这书架上摆的不是诗就是词,不是四书五经,就是诸子百家,稍微有点娱乐性质的,是元曲。
她暗想,原来元朝都已经是过去时了。
这是她唯一得到的信息,不禁慨叹,这秦道韫的生活也太枯燥乏味了,也便难怪金宝锋小小年纪就弄得跟个老夫子似的。
然而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
最西方的一排书架,满满的都是经文,直看得她目瞪口呆,头晕脑胀。
而且她终于明白,秦道韫为什么有这么多书了。
因为每种书都有不同的版本,比如《四部丛刊》与《四部备要》性质相仿,但侧重点不同,就备了两套,皆装帧精美。
《金刚经》则摆了六个译本,还不算一本藏文翻译的。
阮玉想了想,抽出最上方的最早由后秦鸠摩罗什翻译的版本,目光落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合上,再抬眼望去时,发现摆放经文的这排书架明显有经常被光顾的痕迹。
“四奶奶喜欢经文?我们奶奶也常看呢。”书香殷切的凑过来。
阮玉想到的却是她说的那句“这屋子里的书都是我们爷从各地为奶奶寻来的呢”。
李氏曾说,秦道韫嫁过来时,无一文钱的嫁妆,是金玦淼出了自己的体己为她采办,而今再看到这满屋子不同版本但同样精致有些甚至还是孤本的书,阮玉不禁相信,金玦淼是真的很喜欢秦道韫。
可是既然喜欢,为什么还要弄这么多的姨娘通房?还跟李氏……
而秦道韫,一身傲骨,自认为清风明月,却不得不沦落到她可能最看不上的金钱粪土中,就像她喜欢这些书,却不得不忍受这一切的赠予皆来自于一个一身铜臭的男人,还要与这个男人共度余生,并接纳他那些各式各样的小老婆和庶出的子女,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
只是好像没有人能看得到她的苦,而她,或许已经把自己的命运赋予佛家,并寄托于来世了吧。
然而来世,谁知道呢?
“四奶奶,选好了没有?席面已经备好了。我们奶奶说,待用过饭再选不迟。”
阮玉无法,只得凭兴趣拿了个话本子,就随琴韵走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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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两的席面,既不能说贵,也不能说轻。
所上菜肴,一如秦道韫的为人一般清淡,却讲究品味。
春分和夏至被棋风引着下去做了,阮玉则由画意服侍着入了座。
岂料刚坐下,便忽然想起一事:“今儿来的果真不凑巧,稍后还要给太太请安,这席面,似乎吃不得了。”
秦道韫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那视线似乎有探究,又似乎带着对她明知故问的不屑:“方才太太使人来说,晚上就不必过去了,让咱们自行安排。估计这会通传的人已经到了你的院子了……”
顿了顿,仿似无意道:“这两日,太太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济,大奶奶说要请大夫,太太却不肯……”
说着,又有意无意的睇她一眼,目光中有一线的了然。
阮玉只是拿指尖摩挲着玛瑙戒指:“许是冬天来了,有些气血不足?”
秦道韫想了想,点头:“许是。我听说有些体虚之人一到冬天就爱犯老病,太太的身体一向不好。”
秦道韫竟然附和自己,令阮玉大感意外,然而转念一想,估计依卢氏那个脾气,平日里也没少折腾她。
于是颔首,郑重道:“稍后我送根人参给老人家补补。”
秦道韫看似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跟阮玉就卢氏的病友好而亲切的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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