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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瑜说话软绵绵的,字字句句却带着刀子似的,她还特意在“低贱”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她这话一出来,原本安静的升平楼顿时响起阵阵窃窃私语声。

“原来她不是侯府小姐啊!”

“到底是从南阳城小地方来的,竟然是个村妇的女儿,难登大雅之堂。”

......

不少贵女边交头接耳,边斜眼打探着姜娆,与姜娆席位相近的几个贵女甚至往一旁倾着身子,拉开与姜娆的距离。

这纷杂的议论声,在静谧的大殿中颇是突兀和明显,难以忽视。

祁瑜面色得意,听着这不绝如缕的议论,她好像已经看到姜娆日后因身世而被所有人鄙视的场景,村妇的女儿,拿什么和她这样的贵女相争。

她是村妇的女儿,只这一条,她便比不上自己尊贵。

祁瑜转过身,沉沉的目光移到姜娆身上,原本肆意嚣张的笑意淡了下来,预想之中姜娆可能会因身世暴露而畏畏缩缩、自觉低人一等,在所有人面前展现她最难堪的一面。可是,她并没有在姜娆面上看到一丝失态。

姜娆身姿笔直的坐在那里,神色坦然自若,八角宫灯里的烛光照在她身上,宛若上好的玉石般熠熠生辉,沉稳又夺目。

她恍若没有听到和看到那些议论以及嫌弃的眼神,或许是她听到、也看到了,也丝毫不在意。

顾贵妃眉眼一挑,殷红的唇溢出几声轻笑,“村妇的女儿?这可有意思了!多亏瑜儿告诉我们,不然大家要被蒙在鼓里了!”

顾贵妃又看向晏安,一副为他好的作态,“晏大人你乃青年才俊,婚姻更是做不得儿戏,如今竟与一个村妇之女有了姻缘,真是可惜啊!”

祁瑜拿着帕子掩唇,一副小白花无辜的模样,“我也是偶然得知,本不想说出来让姜姐姐难堪,可世家郎君成亲讲究门当户对,晏安哥哥才貌双全,我唯恐晏安哥哥被蒙骗,如今才不得不说。”

“祁小与顾贵妃的好意,晏某承受不起。”晏安神色冷淡,声音清冷,他起身来到姜娆身旁,长身玉立的站在姜娆那边,冷冰冰的对着祁瑜道:“何为门当户对?表妹是谁的女儿又有何重要?不劳祁小姐费心。”

祁瑜眼眶浮现泪花,“晏安哥哥,你误会我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怕你受了蒙骗。你是世家郎君,又是新科状元,怎能和这等低贱的村妇之女在一起!”

“低贱?”随着祁瑜的话音落下,姜娆清冷的声音响起来,她双眸的目光好似山巅的皑皑白雪,又恍若沁凉的一汪碧水,冷冷的看向祁瑜,质问道:“敢问祁小姐,村妇之女低贱在何处?”

面对着姜娆毫不留情的质问,祁瑜面色有些难堪,“自是低贱,泥腿子永远低人一等,泥腿子生出来的女儿,哪里比的上开封城的贵女高贵,即便麻雀飞上枝头,那也改变不了骨血里的低贱。”

姜娆起身,来到大殿中间,她神色自若,有力的声音响彻大殿,“我大祁开国皇帝祁正帝,出身农家,后在市井中长大,最苦寒时只得居住寺庙度日,然祁正帝参军时智谋双全,最终建立大祁朝,实现南北统一。大祁建朝二百年来,出现过无数贤臣名将,成为国之长城,不少皆是村妇所生。”

姜娆直直看着祁瑜,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莫非在祁小姐眼中,这些人也是低贱!”

面对这姜娆的句句逼问,祁瑜面色有些难堪,她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回应。

姜娆不再搭理她,冲着祁宣帝一跪,双膝跪在冰凉的汉白玉地面上,挺直身姿,直直看着上首的祁宣帝:“陛下,小女确实不是侯府小姐,乃村妇之女,可从不曾觉得自己母亲有何低贱!小女父母上阵杀敌,自食其力,无愧于心。”

“祁小姐口出低贱二字,不仅侮辱了小女生母,侮辱的是千万的子民,侮辱的是所有值得受人敬佩的贤臣名将,侮辱的是每一个农家百姓!”

“身为女儿,看着他人辱母而无动于衷是不孝,小女不能眼睁睁看着泉下有知的父母被人欺辱。正是有千千万万像小女父母这样的将士和妇人,我大祁才能国泰民安,子民才能安居乐业,才有祁小姐这般的富贵日子。如今祁瑜出言不逊,辱小女生母,祈求陛下为小女做主!”

姜娆一字一句回响在大殿内,飘入在场之人的耳中,也进入祁宣帝的耳中。

祁宣帝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那么清明的双眸看着下首的姜娆,年轻的女郎纤腰细肩,看上去柔柔弱弱,可那挺直的身姿格外的坚强,一字一句振聋发聩、令人深思。

晏安走到姜娆身旁,撩起官袍,同样跪在姜娆身旁,颀长的身姿如松如竹,“陛下,我大祁的子民,无高低贵贱之分,由不得轻易被人侮辱。百善孝为先,表妹做为子女,更是应维护自己的父母不受欺辱。”

“‘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表妹正是心挂父母、心怀百姓、敬畏陛下,才不能就这么无端忍受祁小姐的侮辱。臣亦请求陛下为臣的未婚妻做主!”

看着姜娆与晏安的行径,席上紧接着有几位妇人和臣子上前,他们同样是农家人,自是不满祁瑜口中的“低贱”二字,深觉受到了鄙视和屈辱。

这几位臣子乃通过科举考试入朝为官,有几位还曾受过晏家的恩惠,他们一一冲着祁宣帝跪下,“请陛下为姜姑娘做主。”

太子祁毓走过来,他朝着祁宣帝拱手作揖,“父皇,儿臣虽为太子,却也不敢指责一句子民低贱。而瑜堂妹做为父皇您的侄女,一言一行代表着皇室。她出言不当,辱子民在先,姜小姐教训的正是好!换位思考,如若有人当着儿臣的面,对父皇您出言不逊,那儿臣定要好好将此人教训一顿。不管是姜小姐,还是其他农家子民,都不能无端受此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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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瑜此时脸色苍白一片,哪还有方才的趾高气扬,得意的笑颜早已消散,她身子抖了抖,看着姜娆挺直的身影,看着那些祈求陛下处置她的一列大臣,不由得心头浮现几分恐慌。

她最初只是想要借此嘲讽姜娆,可姜娆能言善辩,竟然将这么大的脏水泼到她头上。

她咬着唇,豆大的泪珠落下来,“陛下,瑜儿不是有心的,更无意抹黑陛下、欺辱百姓,姜小姐这是在故意为难瑜儿!”

姜娆似笑非笑,打断她的话,“祁小姐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小女从不曾主动惹事,倒是祁小姐故意为难小女,陛下看在眼中,心知肚明,岂能由你颠倒黑白!”

“祁小姐自小学习规矩,应当知道,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说出的话负责任,而不是事后一句轻飘飘的无心之失就可以揭过的。”

上首的祁宣帝暗自点头,他摆摆手,“都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他看向姜娆,“你放心,朕不会让你白白受了欺负。”

“瑜儿,朕一直以为你乖巧知礼,从不曾想你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语。”祁宣帝有些失望的看着祁瑜,“回去抄写经书十遍,以此悔罪。你辱姜姑娘母亲在先,现在就对姜姑娘赔罪。”

祁瑜苍白着脸,面上是火辣辣的难堪,她垂下头,没人能看清楚她的神色,默了片刻,咬牙应了一句,“是。”

蜀王妃起身,她讨好的看向祁宣帝,“是臣妇教导无方,瑜儿并没有什么恶意,如今瑜儿已知错,不若这赔罪就免了吧,省得伤了姜小姐与瑜儿的和气。”

太子祁毓在一旁道:“蜀王妃这番话不对,若是祁姑娘不向姜小姐赔罪,那才是伤和气呢!还是说,蜀王妃对父皇的处置结果有所不满?”

“不敢有不满。”蜀王妃深吸口气,“瑜儿,来向姜小姐赔罪。”

祁瑜低着头,紧紧掐着自己的手掌心,殷红的血渍渗出来,半晌出了声,“是我不对,还请姜姑娘谅解。”

姜娆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祁瑜,颇显大度的开口,“还望祁小姐以后谨言慎行,别再丢了陛下的脸面。”

阮氏从席上起身,向祁宣帝行了礼,她沉稳出声,“陛下,命妇不得不说几句。晏府众人早已知晓娆儿身世,没有大肆宣扬出去,是因着不管娆儿是何身份,她都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姑娘,是南阳侯的爱女,是晏府的表小姐,更是命妇认定的儿媳。”

“娆儿不是那等故意为难人的姑娘,若不是今夜受了委屈,她也不会让陛下为她做主,实在是祁小姐那番话太过伤人。”

祁宣帝不在意的道:“阮夫人无需多言,朕知阮夫人素是明理,今夜这事也确实是瑜儿的错。至于姜小姐身世一事,朕倒是有些好奇,不知这到底是何回事?”

祁宣帝对姜娆的身世来了兴趣,他仔细询问姜娆的身世。

姜娆坦坦荡荡的讲述一遍,“一切都是阴差阳错,臣女是在一场战役后出生的...臣女不曾见亲生父母一面,可也知道,臣女的父亲曾是一名将士,在沙场奋勇厮杀,最后身子受损,陈疚旧苛缠身,只得脱下铁甲,回乡养病。臣女的母亲虽是村妇,可也一直随军,为将士安排好吃食住行,让将士无后顾之忧。不管是亲生父母,还是养父母,臣女都为他们骄傲。”

祁宣帝听的入了神,他年轻时也曾带兵打过几次仗,对待将士自是有特殊的感情。

听了姜娆的话,祁宣帝思绪飘回到十几年前的沙场上,他悠悠叹口气,“如此说来,你生父以前还跟着朕一道上过沙场,是朕手下的兵。后来战役胜利后,朕本打算好好犒赏这些回乡的将士,可是当时朝堂动荡,琐事繁多,待朕登基后,又是一系列事情要处理,赏赐一事不由得耽搁了下来。而回乡的将士各自分散,难以寻觅,这么一耽误,竟没有给这些将士赏赐。”

姜娆清甜的声音又道:“哪怕没有赏赐,父亲也从不曾有丝毫怨言,参军打仗,父亲从来不悔。”

“不悔?”祁宣帝不由得重复出声,他看着姜娆真挚的双眸,一时有些动容,“十几年前朕错过了给将士们的赏赐,如今再不能错过。传令下去,不管花费多少人力,也要给当年那一批回乡的将士送去赏赐。”

祁宣帝又看向姜娆,面上有几分满意的笑意,“你父、你母值得钦佩,你也是个好姑娘,虽是女子,忠孝仁义不输男儿,朕为你们二人赐婚是正确的。

“你生父、养父都是将士,你有你这两位父亲的风范。你父母的赏赐就由你来接受,朕赏你黄金百两、锦绸十匹,玉如意一柄。”

姜娆唇角扬起笑意,谢恩道:“臣女谢陛下隆恩。”

夜色已深,祁宣帝早已离席,宴席上的众人散去,方才那些暗中疏远、嫌弃姜娆身份的贵女,如今看到她得了陛下的赏赐和称赞,又统统围上来,面上带着虚情假意的笑意,七嘴八舌的讨好道:“姜妹妹不愧是将士之女”、“姜妹妹能得陛下赏赐,这可真是莫大的荣耀,以后姜妹妹闲着无事,经常来姐姐府上做客”......

祁瑜阴郁的看着人群中的姜娆,她的心里嫉妒和厌恨丝丝缕缕,疯狂的生长着,布满心头。

看着姜娆面上的笑意,她觉得刺眼,祁瑜朝着姜娆走去,“你得了陛下的赏赐又如何,不过是攀了高枝而已,做人要有自知之明,麻雀即便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你永远,都是泥腿子的女儿。”

姜娆漫不经心的瞥了她一眼,唇角扬起讥讽的笑,来到祁瑜面前,扬起素手,毫不留情的朝着祁瑜面上就是一巴掌。

祁瑜侧脸瞬间火辣辣的疼,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姜娆紧接着又是狠厉的一巴掌。

连续两耳光下去,祁瑜不由得踉跄后退几步,她两颊瞬间红肿,上面还有深深的五指印迹。

她捂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姜娆,“你竟然敢动手打我?你凭什么?”

姜娆两瓣朱唇轻笑,“因为你该打,日后再让我听见类似的话,可不是两耳光就能揭过去的。”

其他围着的贵女,看见这番场景,心头对姜娆的轻视一扫而光,姜女郎看看淑婉温雅,没想到也不是好惹的。

祁瑜气的身子直颤,她捂着脸,不再是那副小白莲的作态,歇斯底里的叫起来,“姜娆你等着,我要去向圣上告状。”

姜娆扫了她一眼,不在意的笑了笑,“祁小姐尽管去,这么多姐姐们看着呢,祁小姐言语恶毒,辱我在先,我不过是正当的回击而已。”

说完这话,姜娆径直出了升平楼。

祁瑜喘了几口粗气,阴鸷的看着姜娆离去的身影,目光沉沉。她知道自己即便去向祁宣帝告状,也讨不了什么好。

姜娆害她受了陛下训斥,给她两耳光,让她当着众人丢了脸面,姜娆这个村妇之女带给她的耻辱,她早晚要报复回去。

升平楼外,太子与晏安恰好看到这番场景。

祁毓眉峰挑起来,玩味的看着晏安,笑着打趣道:“姜姑娘看着娴雅,今夜这利落的两耳光,倒是让孤惊讶。子瞻,孤看你以后的日子惨了,你以后可不能惹姜姑娘生气。”

晏安笑了笑,没吭声,脑海中却在回想姜娆方才梱掌祁瑜时的飒爽模样。

太子拍着晏安的肩膀,“如今父皇为你赐了婚,估摸着再过不久,孤便能喝上子瞻你的喜酒了。”

晏安轻笑一声,“今夜多谢太子为我与表妹说话。”

祁毓摇摇头,“道什么谢,你我乃至交好友,无需说谢。行了,快回去吧,明日还要上值呢!”

上了马车的姜娆,想起今夜一事,可真是百感交集,起初有被赐婚的喜悦,后来又有被羞辱的愤懑,当然也有打了祁瑜两耳光的解气。

她正思忖着,只见马车帘子被打开,晏安来到她的马车里,在她对面坐下。

姜娆双眸看着晏安,片刻后笑了笑,她有些不好意思,“表哥,今夜是我给你和舅母添麻烦了。”

自己的母亲被接连羞辱,她不曾见过亲生母亲一面,可若是连她的声誉都无法维护、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羞辱,那自己也不配为人子女。

她是出了气,可因着她,连累晏安跟着下跪,劳烦阮氏起身为她辩解,姜娆有些过意不去。

晏安墨眸深深看着她,骨节分明的大掌轻轻敲了敲她的眉头,“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的表妹,再过不久,我们便是一家人,表哥从不曾觉得有关你的事情是麻烦。”

姜娆一愣,接着笑吟吟的看向晏安,她的双眸亮晶晶的,好像漫天的星辰倒映在其中,她应了一句,“嗯。”

在这一刻,她心头暖暖的,甜甜的,比吃了桂花酥还要甜。

她真的好幸福啊,有疼爱她的家人、有关心她的亲人,还有喜欢着她、处处站在她身旁的二表哥。

晏安握上她的手,垂眸看向她的手心,轻轻出声:“疼不疼?”

姜娆俏皮的摇摇头,接着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点点头,她拉长了调子,软糯的出口:“疼!”

听到她这娇气的一声,晏安眉梢含着笑,拉起她素白小手,垂首朝她手心轻轻吹了几口气,温柔的将她的纤手握在掌心中,他墨眸看着姜娆,“对不起。”

祁瑜本与姜娆无冤无仇,故意针对姜娆的原因,晏安心知肚明。

姜娆摇摇头,认真的看着他,“这不是表哥你的错,你从不曾招惹过她,这样的人就是欠收拾,她偏要上赶着恶心我,我自然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姜娆又狡黠的笑道:“再说了,看在表哥你这么俊的份上,我怎么会生气呢?”

晏安碰了碰她的脸颊,双眸中尽是笑意,慵懒的道:“原来表妹只是喜欢表哥的这幅皮囊呀?”

姜娆双眸盈笑,倾身在他下颌处亲了一下,很快就离去,她俏皮的眨了眨眼睫毛,“容颜喜欢,什么都喜欢,表哥你这么好,我特别喜欢你。”

一连串的几个喜欢,反倒是一直沉稳的晏安,此时耳尖泛起些许绯红,他整个人如沐浴在和煦的春风中,心里妥帖又舒适,心头满当当的,只觉踏实。

他墨色的眸子中尽是暖暖的笑意,“能被你喜欢,是表哥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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