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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蜀亲自把何智尧送到楼上,只看到何绍礼独自在客厅里沉坐,像雕塑般。
他随口问了句子燕在哪里,何绍礼一震,恍然回过神,脸上的表情有些令人动容。其实他和他姐姐长得很像,长眉秀目,因此吴蜀还能隐约记得,当初何绍礼在江子燕病房前站着,等待消息,当他得知她保住孩子,旋即又知道她彻底失忆了,便也是这副如同灵魂被灌了铅似的神情。
吴蜀不动声色地重复:“我把智尧安全送回来了,子燕不在家?”
何绍礼顿了顿,他沙哑说:“她应该在她房间里。”
话音刚落,刚回家的何智尧甚至吝啬给当爸的打声招呼,喜滋滋地矮着身子钻进了江子燕的房间。这个忘恩负义的胖子!何绍礼脸色有些无奈,还是要招呼自己姐夫在家稍坐。
吴蜀摇头拒绝,何绍舒现在怀孕中期,激素作祟,开始吃平日不碰的各种古怪玩意。前两天,急诊的护士长送给他一小袋家乡的卤水咸香鹅肠,何绍舒尝了几口后居然爱上,吴蜀少不得又要厚着脸皮追到对方家里,再要了一小袋回来。
何绍礼听闻后,笑了:“我姐以前从不碰那些五脏做的东西。”
吴蜀不以为然,但也打趣:“谁让她嫁给医生。”
江子燕闻声,也从房间里轻步走出来,她手里牵着何智尧。“姐夫。”笑着对吴蜀打招呼。
何绍礼站在旁边,打量着她的笑容和作态。
失忆后的江子燕别的没学会,虚伪层次精进不少。曾经她冠冕堂皇,但脸皮偶尔也薄得惊人,有时候对顾客打电话,先生太太之类的称呼居然都叫不了口。
如今,她面对他父母和对吴蜀,却能亲亲热热的喊了爸妈和姐夫,半点抵触都无。
江子燕对何绍礼的刁钻目光似乎全然不知,她其实已经被打击到尘埃里。刚刚被何绍礼亲口承认“像鬼”后,简直无地自容,如今能神色不虞打招呼,无非只剩下那点惊人定力和丁点自尊。
吴蜀在旁边,微微咳嗽了声。
“绍舒上次从日本带来的一个叫什么大福的零食,不知道你们这里还有没有剩下?”
吴医生说着确实有些抹不开脸,何绍舒自己在旅游时买了不少零食,偏偏觉得带给侄子的那几袋最好吃。吴蜀重新托人买了几次,她都说没买对,明媚的脸上全是哀伤失望。吴蜀今晚从护士长家打完秋风,又来到此处。
江子燕走进自己房间,随后拿出的那几袋包装完整的零食,正是何绍舒想要的。
旁边的何智尧不由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想看几眼,但因为身高不够,被她无声压着头按了下去。
吴蜀只觉得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大喜:“智尧,今晚拿你一袋零食,你姑夫下次会赔你一箱……”江子燕突然在旁边咳嗽声,他略微改口说,“一箱……玩具?一箱……小人儿书,好,我下次赔你一箱小人儿书。”
江子燕微笑着点点头:“姐夫费心了。”
何智尧在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桌子上红的绿的都是江子燕藏起来属于自己的零食。他眼中迅速聚起汪汪的水,委屈地要流眼泪了。
何绍礼适时把他拉过去:“胖子,不准哭。她房间里八成还藏有其他吃的,你现在就哭,不是早了点吗?”
何智尧张大嘴,口水和眼泪都同时呆住。
江子燕被他说得有点脸红,不由含恨想,她虽然藏了他亲儿子的零食,但这不是要送给他亲姐姐吃吗?怎么就非跟她过不去了呢。
吴蜀仿佛对这块的机锋不闻不问,他眉毛都没有动一根,只是把侄子抱起来:“智尧,谁都不会藏你零食。不过,我能不能请你把这些吃的分一点送给姑姑,好不好?我听说你很大方。”
何绍舒正餐繁多,不过是用星点零食开个孕胃,对数量无所谓。何智尧因为江子燕在幼儿园的刻意培养,极其享受分零食给他人的过程。
何小朋友是很好哄的孩子,他犹豫片刻,就被吴蜀别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江子燕看到没自己什么事,默默瞪了何绍礼一眼,悄然回房。
就等何绍礼送吴蜀出门的时候,矮个头姐夫突然在门口,伸手拦住他。
何绍礼停住脚步,就听吴蜀平静地说:“绍礼,你知不知道,江子燕这辈子都有可能再也想不起来曾经的事?”
他这个姐夫,长着双不属于医者的厉眼,但向来不多问闲事。
吴蜀没有等何绍礼回答,径自再说:“我曾经遇到一个病例,夫妻边开车边吵嘴,结果路上出了车祸,双双都失忆了。”
何绍礼沉默片刻,终究问:“后来怎么样?”
吴蜀漠然说:“嗯,没有伤到中枢,转院了。”
迎着何绍礼的苦笑,他却并不是吊人胃口,吴蜀淡淡地说:“治疗之外的事情,我确实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很多事情硬要分辨谁对谁错,任何事情都能争论一辈子。”
他走了很久,何绍礼对着空空的门,半天没动。
电梯驶下去,又升上来,停在半空中等待。何绍礼缓慢走上去把键按亮,电梯又重新打开,他忽地独自露出了笑,不带意味。
“但她确实有不对。”
动没动真心和做的事情对不对,原本就是两回事。当江子燕滥用她的城府后,依旧用很清晰准确的口吻说“绍礼,除了你,我还能喜欢上别人吗”,那句话闹哄哄地扔在何绍礼心里,直直地沉下去。从始至终,肇事者也只把这句话说了一次,又不准人质疑。
德国项目的第一期预热活动暂时完成,张澜的流感好得差不多。等她一回来,江子燕立刻就被排除在整个项目之外,连带u盘和各种资料都被尽数收走。
她毫不在意,也许因为有了孩子,比起事业暂时的起伏,总觉得清闲更为珍贵。
江子燕估算下自己的财力,毫不犹豫地用微薄工资报了个私人教练,着力于训练身体的平衡性和肌肉训练力。她想着,总有一天能够亲自抱起儿子吧。
工作和训练身体外的其他时间,江子燕致力于亲自教导何智尧,这件事有些太过艰难,隐隐有成为她心头新患的趋势。
江子燕曾经担心过何智尧的交流问题,随后发现他那张口流利的英语,简直就像曾经也随着母亲出国待了几年。
何智尧如今在双语幼儿园,能流利告诉其他小朋友,万花筒kaleidoscope是从希腊语的组合,“朝漂亮的东西里看”演化出来的。但江子燕并没有骄傲多久,随后发现,何智尧有极大的可能性成为一个中文文盲。
如今的幼教,已经开始教基本的数学和拼音,不少家长还在上课前辅导孩子。何绍礼自己没时间,却也重金为何智尧找了老师,单独补习。
若说何小朋友的亲生父母,从小到大都对读书不费吹灰之力,但到了何小朋友这里,学习就成了一筹莫展的灾难。无论补习还是幼儿园,每次上课到了学拼音和认数字环节,何智尧小而肥的脸庞就鲜明地流露出生无可恋,命运难为,宝宝好累和大脑持续放空等复杂情绪。而他态度越抵触,精力越不集中,这方面的进度极慢,连外籍老师都婉转建议他多参加补习。
江子燕因为头部撞击,一度也丧失文字阅读能力,全靠她自己训练回来。心想太阳下无新事,索性毛遂自荐地要教导儿子。
何智尧对此有特殊的精明,他从风吹草动里迅速察觉点什么,于是立刻重新投靠被忽视了一个多月的爸爸。
何绍礼最近回家,享受到久违被抱大腿的热烈待遇,何智尧死死拽住衣衫下摆,很小声地叫他“哥哥”。
他这个儿子自小就不喜欢说话,故而每次主动开口,总让人惊喜。一般这种情况下,即使何智尧做了天大的错事,何绍礼也都一笑而过,决不允许任何人为难他。
但这次,何智尧的算盘显然落空。
何绍礼略微拽开儿子,不让他抱着自己,也不让他离开,低笑说:“胖子,你该叫我什么?”
何智尧缓慢地仰起脸,看爸爸在他眼前露出迷人的淡笑,原本受伤的心智又有新的崩溃迹象。只因为江子燕的笑纵然冷,犹有几分温度,最多让人害怕得哭出来。可是他爸爸每次露出这种露出酒窝笑,经常是让人哭都哭不出来。
略微权衡,何智尧就像二百多斤的墙头草一样,返身就要再跑回江子燕怀里。但何绍礼的手像铁拷,让他寸步难移。
“叫爸爸。”他温和地重复着,“叫我爸爸。”
何智尧留恋地看了地球最后一眼,就死猪样闭上眼。
不远处,抱臂观看的江子燕噗嗤一笑,方才被何智尧搅得低落的心情顿时消散。她不得不承认,每次看到亲儿子誓死不从,只管何绍礼叫“哥哥”,而不叫”爸爸”,还是隐隐的愉快和……得意的。
何绍礼正好抬头,把那连讽带笑的表情收进眼底。何智尧感觉出来爸爸的力道放松,迅速挣脱他,忙不迭地扑向江子燕。
她猝不及防,后背“嘭”地重重撞到了后面柜子。
江子燕后臀处火辣辣地传来整片疼,脸色瞬时发白,一时说不出话来,何智尧还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她不由抬手,掐住何智尧的胖脸,何智尧感受到那冰凉的手指,才发现异样。
何绍礼已经快步走到眼前。
“怎么样?”他居然伸手,仿佛要察看伤势的意思,江子燕忙笑着躲开:“就疼了一下。”
何绍礼见她眉眼弯弯,江子燕失忆后就极喜欢这样笑,如同人工月亮般的那种温柔,很有距离感。
他收回手,胳膊轻轻一带,也不知道怎么的,何智尧就被抓到手里。
何智尧立刻讨好地对江子燕拱了拱手,当作道歉,却听到何绍礼简短地说:“还不够。”
何小朋友歪头研究着何绍礼的脸色,憋了半天,张口轻声说了一句:“……sorry,姐姐。”
江子燕刚才的好心情,已经又没了。
如今的何智尧很喜欢她,很黏着她,可惜何智尧从不肯主动开口对她说话,也不受她的任何指令。这项家长权利,依旧牢牢地专属于他年轻父亲。
江子燕每次需要耐心劝导良久,才肯让他张嘴。非常可笑的是,两个人之间居然拿英文交流。甚至深夜里,母子依靠床头,她是用英文轻声地给他读童话。听到不懂的单词和剧情,何智尧扯扯她的胳膊,细声细气地严肃问“what?”。
她摸摸孩子柔软的头发,不由想到了一个很老套的笑话。渔夫捉到了一条美人鱼,但上下看望良久又遗憾地放掉,其他人都很惊讶地问“whatthefu*k?”。他怏然说,不是”what”,是“how”。
江子燕自己出了会神,有时候,她很想用这句话质问曾经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自大狂妄,才想招惹何绍礼?直到旁边何智尧再提高声音“what”一声,终于拉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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