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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林身边跟着的随侍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将要带回蜀中的东西都抬上了车。
他这回来参加婚宴,一去不回,任上已经写了好几封信询问情况,以和宁州商谈建河道一事为借口留下帮顾长钧看顾家院,如今已再次近两月,这头替他写了文书,好好赞扬一番,这才整装上路。
外头早有宁州本地的官员前来送行,周莺将人送到二门上。毕竟过去也是叔侄,情分是在的,且二叔不同养父,他从来也参与不了家里的任何决策,只是个非常温和的长辈,待她一直都很好。周莺红着眼将给二叔准备的干粮递给他,又拿了只小包袱,道:“叫针线上给二叔做的鞋,回去蜀中穿。”
陈氏常年不在身边,顾长林一个人在蜀中任上,也不知身边有没有人照料,家里人不曾问过他,他也不曾提过。在顾家,他向来没什么存在感。但只要顾长钧需要,他就是最值得托付和信任的人。
顾长林笑笑,想拍拍周莺的肩跟她说声“别担心”,手伸到一半又抬起来挠了挠头,尴尬笑道:“谢谢你。”
从侄女儿到弟媳,这转变叫人别扭。
顾长钧笑道:“以后有机会,回京城,也去给你祖……给娘磕个头,她也惦记你们。”
他叹了口气,又笑笑:“回吧,走啦。”
顾长钧在旁,朝周莺挥了挥手。
周莺停步,目送顾长林远去。
回到上院,梅香已候在屋中。
昨晚做了个那么匪夷所思的梦,梅香实在不敢再见顾长钧,刻意来得晚些,听说周莺送顾二爷去了,又觉着有点惋惜,自己也该致个礼的。
周莺叫人给梅香端茶点,漫不经心地问:“睡得好吗?”
梅香脸色刷地变得通红,别扭地道:“挺好的。”
周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梅香这扭扭捏捏的样子,是怎么了。
梅香饮了果子茶,瞥一眼外头:“姐夫出去了吧?听说顾二爷启程,我原该去送送,又怕唐突。”
“没事儿,待会儿叫尹嬷嬷陪你转转,我这儿有点儿事,午间再找你一起吃饭。怠慢之处,先致歉啦。”她如今是一门主母,又怎可能不忙呢?梅香哪里会在意,她和周莺本也不大熟悉,不在一块儿,也能松口气。
不一会儿,落云就引了几个太太上门。
今天那些官员都是来给顾二爷送行的,家眷也到了,她是顾长钧的妻子,怎么可能不接待呢?备了茶点奉上,和那些官太太寒暄着。
陆夫人等都是些有年岁的了,知道顾长钧新婚,见到周莺时不免有些吃惊。听说很年轻,很漂亮,倒是名不虚传。
各人也都备了礼,张口闭口的喊周莺“夫人”,很是恭敬。
周莺叫下头在花厅摆宴,陪着那些官太太聊了几句宁州的风土人情,相互赞了赞,其中有个柳夫人颇懂交际,说话风趣又不失稳重,一时聊得很是和谐。
陆夫人道:“早想拜会夫人,前些日子天天落雨,不大方便,如今总算认了门儿,以后可得多走动走动,我们在这儿年月长,什么好玩什么好吃,都知道,不会闷着夫人。”
周莺笑着都应了,待花厅准备齐全就请众人移步过去,想了想,周莺叫人去把梅香请了来。
“这是我娘家堂妹,前儿随我二叔一道来探我的,舍不得她走,就留了两日。诸位夫人不是外人,可别怪我年轻不周到。”
众人都笑了,“这有什么?自家人,早该请出来见见了。”
梅香不知这些人都是谁,见众人很抬举周莺,才稍稍放心,规规矩矩行了礼,在外两人称堂姊妹,周莺名义上是周振房头的闺女。
那几个夫人一瞧梅香梳着闺女头,想到周莺特地将人喊过来,有些猜测她的意思。那刘夫人笑道:“周姑娘和顾夫人模样真像,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不知许了哪家?是谁家有这样的福气啊?”
梅香怔了下,猛地明白过来周莺的意思。
她心脏狂跳,望着眼前说话的这位夫人。听周莺适才介绍,这些都是江宁有名有姓的大官家眷?
梅香毕竟是未嫁的闺女,哪好意思自己答这问题。周莺抿嘴笑道:“祖母疼爱的紧,想多留两年,故而还未定。各位夫人试试这道茯苓鸭,是我们京城的厨子做的。”
话题别了开去,好像没说,但有确实说了。
等宴散后,周莺又招待众人赏花喝茶,热闹了半日,这才散了。
梅香是紧张的。她私自从家里跑出来,其实于闺誉上是很大的损伤。周莺为了全她的脸面,说她是随父兄来的。
那几个夫人若是有意撮合婚事,必然会先打听她的人品,若是被孙瘸子纠缠和她自己私自逃家的事被捅出去,不知那些个官家子弟还愿不愿意和她议亲。
周莺看梅香心不在焉的,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能做的她都做了,该做不该做她也不想去想了。“舅父来信了,他和舅母这两天就到,家里很担心你,外祖母知道了,她会劝着表哥和二舅父,不叫他们逼你嫁给孙公子的。”
梅香还有迟疑:“可是方才……”
她不想走,离开了,回到周家,只能听从别人摆布。哪里还会给她再逃出来的机会。
况且婚事没着没落,就这样离开,她也不安心。
总得有点眉目了,才能放心不是?
见周莺有点倦倦的,梅香没好意思再求什么,她和周莺一起回去上院,说了会儿话,外头报说顾长钧回了,她立马就起身告辞。
芳杏还劝她:“姑娘,您也不和侯爷行个礼,这多不好。”
梅香面红耳赤,想到那个梦就觉得难堪,“你不懂,以后我的事,你少多嘴。”
周莺给她的已经很多了,她不是个厚颜之人。她承认,对顾长钧是有着朦胧的好感。可她哪里愿意为人妾侍?况顾侯爷还待周莺那样好,她可不愿天天瞧他们在自己眼前恩恩爱爱。
那念头很快就自行在心底掐灭了,甚至没给正主儿察觉的机会。
顾长钧沐浴出来,披着袍子身上还滴着水。
周莺坐在妆台前,在发呆。
他从后轻轻搂住她,下巴贴在她肩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周莺恍然抬眼,从镜中看见他的面容,她神色有些哀戚,扣住他环住自己腰肢的手,“三叔。”
下意识就喊出来了,从小到大喊了太多次,总是难改。
顾长钧咬住她的耳尖:“重新喊。”
“夫、夫君。”她稍稍后缩,小小逃避着。顾长钧松开她,凝眉瞧着镜子里闷闷不乐的她,“出什么事了?”
周莺垂下眼睛,掩住眼底升起来的雾气,手贴在小腹上,低低地道:“小日子……来了。”
顾长钧怔了下,顺着她的动作朝下瞥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默了会儿方道:“哦。”
周莺两手握着,紧紧攥着袖子,“我,许是当真没希望的……”
顾长钧展臂将她打横抱起来,伤着的那只手已没缠着纱布了。
将周莺轻轻抛在床上,他俯身与她对视:“我不在意,有你就挺好的。”
周莺也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的。从一开始就知道,许是不会有孩子。他甘心,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可今天回来瞧那些夫人送的礼时,见里头有一尊雕得十分慈祥的送子观音,晚上发现月信到了,心里突然空落落的难受。
他以后,连个承爵的人都没有。
养父故去了,没有子嗣,顾家嫡出的就只剩下他。
他若是不能承嗣,这一脉就断了。
老夫人本就不愿她和顾长钧在一起,若是知道她甚至不能生养,该有多恨她啊。
周莺别过脸,明明不想哭的,可他在身边,想到他将来要受的非议,就心疼的不行,喉腔酸涩的难受,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顾长钧在后面拥住她,手按在她小腹上,轻轻揉按,“我听落云跟郎中说,你每回小日子,肚子疼得直冒汗,手脚冰凉,还没力气……”
他的动作很轻,轻的一点也不像他。“以后我替你揉揉,疼了,可以跟我说,可以哭,可以发脾气。我替你暖着手脚,给你力气。”
“孩子不孩子的,我真没想过。不稀罕。这是我们顾家的命,你瞧顾长琛,他三十几岁,别说儿子,连个闺女都没有。可能我们本身就没那个福气,和你没关系。将来你要是想要,咱们就在养生堂抱养一个。不过别抱女孩儿,我应承过,心里只能有你一个女的。抱个男孩儿,等我死了,他能照顾你,给你养老。”
周莺听他说得窝心极了,顺着他说的去想象着未来的日子。可他怎么能死?才在一起多久,他就说这样不祥的话。
周莺回身捂着他嘴唇,不叫他说。
顾长钧笑道:“我比你大十多岁,总会先死的……”
周莺鼻子一酸,仰头以唇堵住他的唇。
顾长钧扣住她的脑袋,翻身加深了这个亲吻。
他的手朝下游,扯开她前襟贴在上面,不甚惹眼,形状是极好看的,肤色雪白,衬以淡粉的莓,惊心动魄的美。
这世上,除他而外,再不会有人有这样的福气去欣赏的美。
周莺扯住他的手,摇着头道:“不行……,不行的……”
顾长钧头回知道这种苦恼,翻身躺下来,屏住呼吸按捺着,还是不行,他重新覆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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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天气越来越好了。
周莺穿了新制的淡绿夏衫,底下衬着鹅黄色的轻纱裙子,为显成熟刻意梳着高髻,雪白修长的颈子更惹眼了。倒添了几分纯净的美感。
是刘夫人来了,距离上回小聚,已过了十来天。想必那边打听梅香的事也打听得差不多了,谁家闺女不重声名,梅香逃家的事自然不会有外人知道。至于那姓孙的纠缠,梅香的态度一直很坚决,宁死不从,虽也算是个污点,但毕竟没几个人知道,有意想求娶的,掂量一下这件事的影响和攀上顾长钧之后的好处,孰轻孰重不言而明。
刘夫人道:“是我娘家侄儿,也算上进,自小就跟着他爹走南闯北,虽然没个官职,但已经跟他哥哥学着接触外头的事了。以后家里少不得靠他支持生计。”本人不是官,算是官门子弟,生得俊俏,若不是好的,也不敢拿来安平侯府说项。
“年纪轻,才十九,要是不嫌弃,下回带过来给侯爷磕头……就是这辈分,怕唐突了。”
若梅香和她侄儿成婚,顾长钧就比刘大人矮了一辈。当然官场上也不讲这个,姑侄嫁给同一个人的也有,怕顾长钧和周莺不高兴,先提及了。
周莺自是很感激刘夫人,承她这个情。介绍的不是什么邻人友人,是她自己亲侄儿,可见是诚心向着顾长钧的。
上回顾长钧也暗示过,刘大人为人本分,是个可交之人。周莺还是没一口应下,说回头问问女方父母的意见。她再能耐,也只是个平辈,拿主意的,还得是周海夫妇和梅香自己。
这事周莺本是不想管的。可梅香确实可怜,加上顾长钧也没意见,她才多事揽了这活儿。幸好遇见的是刘夫人。
她还年轻,处事的经验浅,只以为是刘夫人热情,愿意结交。实则若不是顾长钧在外头和人早有意向,刘夫人怎可能如此主动。要知道,周家名声并不好,可刘夫人娘家却是实打实的世代官宦。
回头和周海夫妇说了此事,自然没有不愿意的。周莺还怕促成了一对怨偶,和刘夫人商量好,叫两个年轻人私下相看一回,两方都有意才好过明路。
于是刘家治宴周莺带着梅香上门拜会了,中途那刘公子过来见个礼,两人遮遮掩掩地相互偷瞧了。
周莺一瞧梅香羞红了脸不说话的样子就知道有戏。
刘夫人之后上门,也把梅香赞了一遍,说的天上有地上无,两家换了庚帖,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梅香也没什么理由再留在顾家,临行前,梅香特地到周莺屋子里,给周莺行了礼。
“姐姐和我本来没什么情分,我不请自来,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幸蒙姐姐不弃,愿意为我奔走。今日之恩,梅香记在心里了,今后姐姐但有驱使,无所不从,梅香这条命都愿意给姐姐。”
她说的情真意切,到后来泪水淋淋,攀在周莺腿上放声痛哭。
周莺看见她,何尝没想到昔日的自己。
若不是顾长钧开了头,她会任顾老夫人随意指派个人便嫁了。
那个有外室有私生子的宁公子,嫌弃她不能生养的苏世子。那时若糊里糊涂嫁了,她未必不会像梅香一样流尽眼泪。
一开始她不想管这些事。此刻却庆幸自己管了。
相比自己对梅香的凉薄,顾长钧却是从一开始就已经为她铺好了路。
他愿意承担着她,和她身后的一切人和事,那个看起来最冷漠不近人情的人,比谁都在乎她。
顾长钧回来时,就发觉今日的妻子加倍温柔小意。
连往常不肯做的也做了,忍着羞由着他。顾长钧躺在床上喘着气,拥着她笑道:“你还有什么姐姐妹妹的要嫁人吗?一并交给我办,你还这么谢我成不成?”
周莺靠在他胸前,努力平复着呼吸。
他臂上还留着一块青色的瘀痕,右臂已活动自如。周莺用指尖抚了抚那伤,“那些人替你办事也不是不求回报,以后你多想着自己吧,我不想你为我做自己不情愿的事、”
顾长钧叹了声:“既然是为你,又怎可能不情愿?你别在意这个,我刚才问你的,到底行不行?”
翻身搂住周莺亲了又亲,她怕得直躲,小声小声地道:“我都听你的……”
转眼在宁州过了夏,入了秋,又来到冬天。
年关前后,周莺为着要不要回京的事犯难。
按理,怎么也该去给顾老夫人磕个头。自己是人儿媳妇,怎可能不孝分裂他们母子?
可在心里头,周莺确实很抗拒。
顾老夫人会怎么嫌弃她,她能想象到。
这些日子顾长钧忙,直到亥时还未回来,叫落云去吩咐暂别落钥,已经去了好些时候。
一入冬尹嬷嬷就得了风寒,周莺叫她在屋里歇着,如烟和两个小婢在提热水,周莺在屋里等得无聊,就披了衣裳信步出来看看。
迎着风,远远见顾长钧朝这边走。身边跟着北鸣,手里提了一盏灯笼。
顾长钧解下大氅,把周莺盖住,“出来做什么?外面冷。”
周莺朝他身后瞥了瞥:“可见着落云?”
顾长钧摇摇头,搂着周莺的腰和她往里走。
进了屋,她给顾长钧解扣子更衣,听外头如烟道:“落云姐夫人找你呢。”
帘子一掀,落云走了进来。
周莺回身,见她两眼红红的,似乎哭过,头发有些乱了,垂了两绺在发尾。
“落云你这是……”
落云行了礼:“夫人,奴婢适才叫事情绊住了,听说侯爷回来,已叫人落了钥,要没别的吩咐奴婢先出去了。”
周莺有心叫住她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又记挂着和顾长钧商量回京事宜,就放她去了。
外院的听涛阁,汪先生仰面躺在榻上,手里攥着把钗子。
质地并不好,粗银的,空心,没什么分量。是朵很粗浅的花钗。
透过这钗,就仿佛看到那和它一样粗鄙的人。
汪先生哼了声,将花钗放到枕下,吹灯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更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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