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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僻的小巷,经过激烈而持久的战斗,早已变成一片废墟。老旧的围墙静静地趴在地上,身上搭着一瓣瓣残砖碎瓦。

围墙动了动,仿佛死前的回光返照一般,发出了它最后的声音。

被埋在废墟下的修士,艰难地拨了拨脸上的瓦砾石子,一片片鲜血堆在眼前,视野除了红色别无其他。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抹掉了。

她环视四周,看到了好多同伴,她们一起赏过月,一起喝过酒,一起打过叶子牌,一起争辩过谢危和三光谁更帅......最终,她们一起上了战场。

她印象里的最后一幕,便是她们操着一口粗话,毅然赴死的背影。

她伸出手,想帮她们擦掉那抹红色,却怎么也起不来,怎么也够不着。她微微抬头,看见身下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地面流满了鲜血。

她已经起不来了。

这时,很远的地方传来奇妙的乐曲声,激昂而澎湃。

她仰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残垣断壁,东边的天空涌现一片蔚蓝色,渐渐压倒了黑色。

“杀啊!”“冲啊!”“干死他/娘的!”......

熟悉的厮杀声再一次传来,她倏地笑了。

她们等到了,万佛宗等到了援军。

可惜,她等不到了......

她眼里的光泽消散了,那抹蔚蓝色却一直留在眼底。

这样的笑声从菩提城的四面八方,从万佛宗的各个角落响起,微不可闻,与她们上战场前的慷慨激昂决然不同,语气却还是那般肆意而张扬。

轰隆。

围墙彻底塌陷了。

万佛宗西面。

和光痴痴地望着天空,这盛大而宏伟的一幕,久久回不过神来。

脑海中所有繁杂纷乱的线索汇集在一起,那些她看不明白的信息,那些她无意忽视的线索,一条条、一根根交织在一起,最终凝结成一个难以置信的结果——海族。

渐渐咸涩的河水、不似冬日的水温、各种关于海族的流言......

江在鹅随口猜测的“海水倒灌”,竟然是真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真的不会、也不敢相信。

在真实的坤舆界历史中,天魔大战打了整整一万年。这一万年间,海族闭居沧溟海,只露出一次脸。那便是龙族同天魔达成交易,以鲸族的命为代价,得以举族迁往天极界。

而现在,海族居然参战了,哪怕海族的军队里没有任何龙族的身影,也足够令人吃惊。

和光还在分析海族发生的事件,脑海里突然传来江在鹅的疾呼,“快闪!”

身体的速度快过脑子的速度,她没来得及细想,下意识就地一滚。啪——黑鞭抽过,泥土横飞,三尺长的沟壑瞬间出现在她闪过的地方。

猛烈的风声响起,一道道黑影五花缭乱,迎头挥下。

和光心头一慌,刚要躲过,哗啦哗啦,身后涌来大量河水,顿时浇灭了所有的黑鞭。魔气一碰到水,登时溃散,软趴趴地掉下来,伏在地上苟延残喘。

魔相眉头一压,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这股子海腥味,莫不是......

他伸出手,作势收回地上的魔气。

没想到那和尚察觉到他的动作,抢先一步,扔出一缕佛力,地上的魔气被缠住,瞬间被净化,消散干净。

他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心底一阵暗恼,“我早该处理掉你,狡猾的秃驴。”然而比起这半死不活的和尚,更重要的是水底下那玩意儿。

他扭头望向水面,厉声道,“出来吧,你以为你还能躲多久?”

水面没动静,甚至连一声咕噜都没有。

他盯住水面许久,倏地轻笑一声,他留在这儿,和虫子置气做甚。

他本就不必留在这儿。

遵照魔主的命令,四魔相都上了战场,两个守在前线对付三光秃驴,他和另外一个脾气暴的负责端掉撤离的部队。

他率先溜进万佛宗,本以为能第一个追上撤离部队,结果被堵在了西面城门。暴脾气都突破正门,追上撤离的部队了,他还被几个虫子一般的家伙拖住脚步。

战争打了大半,眼见着他们就要踏平万佛宗,拿下这场战争的胜利。

在最关键的节骨眼上,海族竟然参战了。

那些孬种居然肯冒头,别说他,恐怕就连魔主都没想到这一步。

不提这些海族的实力强不强,单是它们的那一手海水,就克制住了天魔。

看天上这架势,海族军队是冲着菩提城城门去的,那儿是两军交锋的前线。一旦那儿出了情况,势必扭转全局,天魔的士气暂且不论,人族的士气怕是会大大提高。

而人族,又是最看重士气的生物。他们的士气,会无形之中影响他们的实力,他们同伴的实力。

魔相心里琢磨着,暴脾气还在对付撤离的部队,闲暇的就他,他得抓紧赶回前线。

他收起了黑鞭,“你不出来,好,我走。”

水面没动静,和尚却猛地瞪大眼,她一步步挪到他前面,想要挡住他的去路。

魔相啧了一声,“你累不累啊,算了,今日算我好心,给你个痛快吧。”说完,他猛地抽鞭挥去,这一鞭远超之前,她根本躲闪不掉。

不料鞭子打到一半,又被河里喷出的水流截住了。

水面咕噜咕噜冒出气泡,一个鲛人越水而出,施施然走了过来。

“鲛人?”魔相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这家伙一眼,语气不禁带上了轻视“不过是鲛人,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众所周知,海族最强的是龙族,其次它的忠实走狗蛟族,接着是嗜杀的几大大型鱼类。鲛人这种货色,撑死了算中等水平,更别说鲛人族数量稀少,翻不起什么水花。

鲛人径直走到他眼前,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手臂长的骨刺,对准了他。那家伙张开嘴,吐出一串听不拎清的话。

“咕噜哗啦#@%#%%##%......”

魔相皱了皱眉,“说人话。”

鲛人顿了顿,用十分不标准的人语说道:“你个天魔,扯什么人话,脑子被鱼啃了?”

这话说得放肆,魔相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怒意,他一鞭子挥向鲛人,又释放出无数魔气,加快鞭子的速度,把鲛人压着打,不给鲛人丝毫反击的机会。

他嗤笑一声,一边游刃有余地鞭笞鲛人,一边冷嘲热讽,“说你弱,你还真弱,就这么点实力,早点滚回沧溟海躲着吧。”

鲛人发出古怪的声音,朝着身后的河流一挥手,一大波水流涌到身前,就要朝他喷来。他立马后退几步,退出了河水的喷射范围。

“不过是偶然被你得手罢了,你以为这种小技巧,还能用几次?”

“除了玩水,你就没别的手段了,怪不得你们鲛人要被龙族压在脚下。”

......

鲛人勃然大怒,双手的法诀越来越快,汇聚的水流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魔相斜眼看着,完全不以为意,这点子速度,在他看来不值一提。鲛人费了这么大劲儿,这么多河水喷过来,却一滴也没能溅到他身上。

魔相抬起另一只手,五根手指的指尖都伸出枝条,他轻轻吹了口气,“一个半死不活的和尚,一个野蛮愚昧的傻鱼,就凭你们也想拦我,痴人说梦。”

说完,五根枝条直直冲着一人一鱼奔去。

和尚站起身,似乎是打算侧身躲过。

他心下微哂,轻轻动了动手指,那五根枝条一瞬之间生出数不清的分支,结成密密麻麻的树网,朝他们盖去。

铺天盖地,逃无可逃!

这时,河里再次涌出数股水柱,朝着树网喷去。

他冷笑一声,“做梦!”树网在空中一转,躲过了水柱,继续向那两个家伙发起冲锋。

砰——

他扭头望去,河流的水流一停,开始旋转起来,数不清的水流从中喷出,直直地喷向树网。

魔相哼笑一声,只动了动手指,便挪开树网,躲过了这一波袭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水柱越来越多,越来越急,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他皱紧了眉头,手指渐渐僵硬,竟然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哗啦。

树网被一根水柱抓住,紧接着其他水柱蜂拥而上,就像咬住了猎物的鲨鱼一般,生生把树网把魔气撕得粉碎。秃驴又甩出一道佛力,彻底消灭了他的魔气。

魔相只觉额头青筋直突突,心中怒火中烧。

一个鲛人就够了,没想到水底下还藏着。

魔气不擅水,他无法感应到水底的动静。

他死死盯住水面,怒喝一声,“出来!”

弱小的虫子就喜欢抱团取暖,他今日非得一把火烧了他们不可。

哗啦哗啦。

河流传来巨大的动静,噗通,一个鲛人走上岸来。魔相冷笑一声,挥出一束魔气,正准备一举解决这家伙,早点完事。

噗通,又冒出了一个。

他皱了皱眉头,该死的麻烦,不会又像是西面城楼的秃驴和尚一样吧,又想紧紧拖住他?

噗通,三个了。

他不由得怀疑,莫非海族军队分了一队来这儿。

噗通,四个、一队队、一群群,全都爬了上来。这些家伙死死地盯着他,手中握紧武器,站到了最先的鲛人身后。

鲛人们上岸后,隔着他,一排排向四周扩散,直到层层包围了他,挤满了整个巷子。

魔相吐出一口浊气,已经快控制不住心底的怒火了。好家伙,真派了一支队伍来对付他。

河流里,噗通声还在继续。

无数的鲛人从河里探出头来,虎视眈眈地盯住了他,整片河流的区域都挤满了。

魔相环视四周,脸色沉了下去,身上的魔气暴躁起来。他知道,他又要被拖在这破地方了。而这条河上游,恐怕也有数不清的海族游了上去,对付另一个魔相。

领头的鲛人挑衅地笑笑,摊开手,吐出不太标准的人语。

“一个拦不住你,一群呢?”

万佛宗正门。

厉无咎扒住魔将,像一面死缠烂打的爬山虎,狠狠地缠在魔将身上,他一口咬上魔将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吞食魔气。

他不好准确地形容这股味道,和灵气决然不同,带着浓稠黏腻的血腥味,有些像生的牛杂。

他曾在盛京的牛杂店偶然闻过一次,腥臭味扑面而来,一股股往他鼻子、喉咙、胃里钻,恶心的味道混杂挤压在一起,来自牛的肺部、胃部、肠子、肾......

魔气的味道比牛杂重得多,要让他说的话,更像是“人”杂。

吞食的时候,恶心的味道往胃里钻,恶念的心魔往识海里冲。

人的七情六欲,那些堪不透、忘不却的事情和感情,丝丝缕缕缠住他的心神,和他自己的心魔勾结在一起。他的记忆,以及那些早已忘却的事情翻涌上来,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加深,以至于曾经不在意的事情,也变得无比在意、无比不甘和难受。

尤其是盛京沦陷的那一夜,百姓痛苦挣扎的神情,族人毅然赴死的背影,那些他未曾留意的细节,一点点清晰起来。

以前,他没能堪透。

现在,他更堪不透了。

一个时辰,他还能听见老爷子的叫喊声。现在,脑子里全是盛京的惨叫和哀鸣,其他的,一声也听不到了。

以至于天边现出那一片蔚蓝色,激昂而澎湃的乐声响起时,他是战场上唯一没有看到的人。

魔将神色一变,扭头望向菩提城城门的方向,心里急着去帮忙,抬手摸上厉无咎的后颈,打算一把吸干他的魔气。

厉无咎注意到了魔将的举动,他眨了眨眼,脑海里还剩一分清明,却只剩一分了。

再不自爆,就晚了。

他扭头望向老爷子,朝他笑了笑,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他疯狂催动丹田,急速运转灵气和魔气,如果运气好,一波带走魔将,运气不好,至少也能造成些许伤害。

丹田到达临界点的那一刻,他心里松了口气,好了,他终于有脸去见地下的族人了,他厉无咎哪怕又怂又孬,也无愧厉家满门忠烈之名。

说时迟那时快,脸颊猛地一痛,丹田的运转被骤然打断。

他被一鞭子抽了出去,自爆的灵气登时就泄了。

“娘/个奶奶的腿。”厉无咎大喝一声,撑起身,就要去看哪个打断他。

他看见的一瞬,瞳孔骤然一缩,怒骂声蓦地咽了下去,舌尖一转,吐出几个字,“我的乖乖。”

城门大开。

轰隆!

数不清的修士踩着残砖碎瓦、踩着城墙废墟,直直地奔了过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一丈丈逼近,甚至连大地都颤抖起来。硝烟漫漫,可那大吼声还是穿破沉沉烟雾,一字不落地传了过来。

“冲啊!”“杀啊!”

“干死天魔!报仇啊!”

......

城门被闯开时,魔将离得最近,他直面了这支狂热咆哮的军队。

天崩地裂,山呼海啸。

这般的阵势,他曾见过,战争刚打响时的万佛宗也是如此声势浩大,可那支修士军队已经被天魔击垮,踩在脚下,再起不能。

为何又来了?

而且比之之前,气势不减半分,声势不动分毫。人族不是已经被击垮了吗?

魔将眼睁睁地看着这支军队朝着他汹涌而来,声音之大,不止耳朵,甚至脑子也嗡嗡鸣响。

之前的他,身后站着整整一军天魔,而现在他一人独自面对这群疯狂的军队。

他的魔气躁动不安起来,躁动之下,他的心忍不住惶恐不安起来。

这么多人,他挡得住吗?

不到一刻钟,他便得到了答案,挡不住,可惜这个答案的代价是他的生命。

魔将顿时使出全身的魔气,想要挡住这一阵攻势,魔气刚挥出去,便消失不见,彻底沉入那片军队中。就像是沉入大海一样,连咚地回响也没给出。

眼前闪过五颜六色的光彩,他看到水攻、火攻、雷攻、符文阵盘......哐哐哐砸过来,那些他曾经见过,曾经剿灭的招术,一时之间涌了过来,淹没了他。

他的魔气瞬间被五光十色的法术压了下去,他的身体被数不清的脚底踩了下去。

他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他会死,他会死在这儿。他伸出手,想要逃离,转瞬就被淹没在汪汪泱泱的人海中,吞噬得一分也不剩。

他死也不明白,明明天魔军队已经碾过了万佛宗,屠尽了人族,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这么多疯狂执拗、歇斯底里、而又悍然不惧的人。

另一边,厉无咎终于看清了这一切,浩浩荡荡的人族军队驰骋而来,碾压了无数的天魔,碾碎了无数的魔气。他们吹着激昂的号角,他们脸上带着狂热的兴奋。

高高的城楼上,一个修士扛起蔚蓝色的大旗,用力地迎风挥扬。

蔚蓝色的大旗高高地扬起,大旗之上,高高在上的天空中,蔚蓝色的云彩赫然压过了黑色的魔气,一步步逼向菩提城城门。

那个方向,正是万佛宗与天魔对峙的前线!

扛旗的修士猛地吸入一口气,撕心裂得地大吼出声,“兄弟们,反攻开始了!”

这一声登时传遍了菩提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里也传回同样撕心裂肺的喊声,“反攻啊!”

“冲啊!”

“杀啊!”

......

一人与一天魔对峙已久,互不相让,这人受士气影响,大吼一声,顶着魔气入体的风险,直直把刀扎入天魔心口,把佛门符咒打入天魔体内。

窥伺已久的佛修终于抓住了天魔片刻的分神,从树上猛地跃出,一掌佛心印拍上天魔的脑门,在天魔不可置信的脸色中,彻底终结了它。

大军还没有彻底到来,战局还没有完全扭转,而人族的士气已然升腾起来了。

与其同时,所有天魔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同一个疑惑,人族不是要死了吗?为何看起来这么开心。

废墟之下,吊着口气的修士欣慰地合上了眼,奄奄一息的修士挣扎着爬了起来,痛哭流涕的修士又抓起了武器,断手断脚的修士搀扶着冲了出去......

他们内心豪气万丈,他们重新对上了天魔。

他们的身后,无数意气风发的修士追了上来。

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姓什名谁,不知道这些人从何而来,但他们知道,这些人来此只有一个目的,和他们一样的目的。

打败天魔,驱逐天魔,杀死天魔!

这些人,如同十五个时辰前的他们一样,斗志昂扬,悍不畏死。

哪怕他们现在已经精疲力尽,已经性命垂危,他们还是站了起来,他们还要再试一次,他们还能再拼一次!还能再杀一次!

反攻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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