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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里宫中最大的新闻,不是那喇贵人新生的小公主,也不是太皇太后七十三岁生辰,而是喜欢扮演老郎中的八阿哥竟然真得了康熙的首肯,拜了太医院的朱院判为师。

正儿八经沐浴焚香敬茶给祖师爷磕头的那种拜师,礼部和内务府都派了人到场。给其他皇子上课的经史师傅,也没几个有这种待遇的。

一时满宫里都在讨论这桩八卦,万岁爷究竟是几个意思呢?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敲打在翊坤宫富丽堂皇的琉璃瓦上。宜妃挺着大肚子,在屋里来回踱步。从待客的正殿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棋牌室,最后连小厨房和仓库都逛了个遍。

她是闲不下来的性格,最受不了被雨困在屋里的日子了。

宜妃的妹妹郭络罗贵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边给她说宫里的趣事。

“……石答应他们几个说,皇上到底看不起八阿哥生母的出身,换做旗人贵女生的阿哥,哪里舍得他去学这吃苦不讨好的技艺?平头百姓家不也是这样,不受宠的小儿子打发出去学一门手艺,以后自己养自己……”

“听她们瞎酸,良贵人这个月侍寝的次数比德妃都多了。”宜妃的声音比指甲套相撞的声音还要清脆,跟昆山碎玉似的,“特意请了礼部宣圣旨,顾问行亲自主持的。小九以后要是有这个排场,哪怕学木匠呢,我都能笑出来。”

小郭络罗氏看着有些慌乱:“那皇上的意思……”

“我也就猜测一二。”宜妃坐下来喝了口茶,压低了声音,“前头几个,各个文武兼修,连瘸腿的七阿哥都刻苦读书争脸面。结果教太好了,这一个——”宜妃比了个大拇指,“觉得他上他也行。老三老四岁数差些,不定心里也有这个念头呢。咱们满人向来是立贤的。”

“皇上这是转过弯来了。学经史学御人之术学太多,把阿哥们的心都学大了,这才减了八阿哥的文课让他学医去,学什么不重要,把心思养平和才是目的。

“哎,要说还是惠妃好本事,前头老大跟太子相争惹了皇上不快,转头就推出个学医阿哥来。成了,老大是她亲生儿子;不成,还有个淡泊名利的养子当退路。啧啧。”

小郭络罗氏攥紧了袖口:“姐姐把五阿哥给太后养,是不是也准备走淡泊名利的路子?但五阿哥可是姐姐的亲儿子,姐姐真甘心……”

“小五不和他们争。也不看看前头都是些什么人?惠妃和老大贯会打感情牌,母家又得力,便是纳兰明珠不得力了,还有纳兰性德。太子,太子怎么作死都有元后和太皇太后保着。三阿哥看着不起眼,那是荣妃刻意藏拙呢,等二公主大婚,你再看。老四背靠佟氏,皇贵妃生不出儿子,那佟半朝还不得支持他?至于我们的小神童和德妃……包衣出身想成事不容易,想害人真的一害一个准。”

“所以小五不跟他们争。何必往热火朝天的局面里去烧一头焦,也不怕没了命去。我既没有叶赫那兰和佟半朝那样的背景,算计人的手段也就那样,不过嘛……”

宜妃低头摸了摸肚子。

“要是年长的几败俱伤,没准机会还会落小九和这孩子头上。但如果他们里面决出个嗣皇帝了,小九也就不用想了,跟我快快乐乐富富贵贵地过一辈子也不亏。”

郭络罗贵人大约是没想到倍受宠爱的姐姐竟然真没打算让孩子争储。她不甘心地小声提议:“这些阿哥也不是就一定能养活了。”

宜妃摇摇头。

“钮钴禄皇后拿命换来了宫里不对孩子下手的公约,你以为就是六妃发个誓而已吗?女诸葛人虽死了,但留的后手无处不在。”

翊坤宫娘娘鲜红色的指甲托着粉腮,巧笑嫣然中半成天真半成凌厉,仿佛带刺的玫瑰。

“好妹妹,你是我亲妹妹,我才将这话说给你。你跟那些个大选入宫的小答应小常在怎么玩闹都可以,但你要是想对已出生的皇阿哥下手,惊醒了那群冬眠的美女蛇,被生吞活剥了可不是姐姐不救你。”

轰隆隆,春雷自远方滚滚而来,响在宫殿的上空,天色黑得如同傍晚,不得不点灯了。

宜妃拍拍手,叫来伺候的人,结束了这场密谈。屋里亮起整整十六根大蜡烛,照得翊坤宫金碧辉煌。

而大宫女之一的金钗来告,说院子里一个粗使小太监得了痰症。

“本也可以找个房间养着,然而娘娘怀有身孕,奴婢觉得还是挪出去的好。万一让娘娘沾染上一星半点,损伤到小阿哥,小杯子一条命都不够赔的。”

宜妃嗯一声:“你拿二十两银子给他,什么大病都能打点了。别说咱们没给活路。”

雨丝依旧细细密密地织着,仿佛要将北京织成江南。两个太监一辆板车,将小杯子连着铺盖一起送到了西宫门外的怀恩堂。

宜妃是个手头松快的主子,小杯子身上那床湿漉漉的棉被就是主子恩德的体现,哦,还有怀里的十五两银子。

别问中间怎么缺了五两,问就是大宫女大太监照顾他了。也确实是照顾,好歹留下的是大头。

怀恩堂里意外的热闹,好几处摇骰子的声音。那些或拖着病体、或已经康复的太监,就坐在潮湿的草席上猜拳大笑。

仅有的一张完好的椅子属于怀恩堂管事太监——一个额头上长黑瘤子的老头。他见小杯子被抬进了就先笑,露出一嘴黄牙:“哟,这是得了什么病啊?”

小杯子难受地动了动,嘴里含含糊糊的:“说是痰症。”

管事太监弯腰背手,居高临下俯视他,瘦削的面容仿佛鬼怪:“嘿,咱家也不会治病,先喝碗蒲公英垫垫肚子。要买药,可得花银子喽。”

小杯子掏了颗碎银子扔出去。“我是宜妃娘娘宫里的。”他嘶哑着嗓音喊,“翊坤宫沈公公是我干爹。”

“别,别喊。”老太监动作灵活地接住银子,笑得鬼气森森,“这里谁不是有个有权有势的干爹呢,大家说是不是啊?”

“咦嘻嘻。”

“嘎嘎嘎。”

生病的太监们发出各种诡异的笑声。

“刚进来的都这么说。”有个靠墙坐着的年轻高个儿,说话还算正常,“但真有后台硬的,可到不了怀恩堂。哈哈。”

“小杯子是吧,你要能自己好起来,回那紫禁城去,将来跟着主子飞黄腾达也未可知。若是死在这里,也就没有往后了。”

第一次进怀恩堂的小杯子心都凉了,他突然抬手抓着总管太监的辫子就往下拽:“药,给我药。不然趁我还有力气,我先杀了你。”

他能在性格强势的宜妃宫里混,自然知道弱肉强食的场面里只有比恶鬼凶狠才能活下去。

那老太监头皮都被拉得生疼,脸上的瘤子都憋红了:“好说,小兄弟,好说。老钱头收了钱就会办事。”

“太医呢?定例不是有太医执勤的吗?”小杯子把手上那条花白辫子拽更紧了,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

“疼疼疼疼……定例是太医三天来一次,但怀恩堂的活谁乐意啊,运气不好一个月不见太医也有……只能大家一起凑银子去街上请郎中。”

小杯子松了手,瞪着怀恩堂破旧的屋顶大喘气。

他想一直睁着眼,等他的药,或者某个良心发现的太医,他害怕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然而痰症影响着他的血压,他没坚持多久还是昏了过去。

小杯子昏一阵,醒一阵,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中间迷迷糊糊喝过一次药,就再没第二次了。

他也没力气去质问老太监药价,昏昏沉沉中把手心里的碎银抓得更紧了。

其实他觉得挺可笑的,命都要没了还不拿银子换药。但他这个状况,那些人拿了银子也未必会给药。

空气越来越难闻,说不清霉味还是他自己身上尿了馊了,也许是旁边死人了也不一定。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仿佛觉得周围亮堂了些,太阳出来了一样,但也可能是他快死了出现了幻觉。

“奴才给八阿哥请安!”

是那条老狗的声音,给谁请安?小杯子努力想起身看看情况,但眼皮怎么都睁不开。

“……年纪小……试手而已或许不准……免药费……生死自负……”

他想再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耳边却只有一片嘈杂的嗡嗡声。

最后,是有人将他的左手从被褥里取了出来。什么人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脉上。

他突然就清醒了:“太医,太医救我!我有银子!”

光线刺入眼帘,小太监看到的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孩的脸。他愣住了。

小孩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别怕啊,只是肝阳上亢的急症而已。虽然晕倒是挺吓人的,但不是大毛病,你不会死的。”

小杯子感觉世界都有点荒谬。

“哦对了,我不收银子的。我比你有钱。但你不能把我给你看病的事情说出去。”

小杯子闭上了眼睛:果然我是死前出现幻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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