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六岁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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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宫西侧殿,是一个寂静的世界。
无论外头多么喧闹,一旦踏进了西侧殿的房门,就像是来到了一副冬日的雪景图里。窗边站着的女子,穿着紫灰色的褙子、湖蓝的褶裙,头发盘了个扁的两把头,几乎比汉人女子还要婉约动人。如果忽视她没有表情的面孔的话。
胤禩进门就看见了惯常在发呆的生母,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一些。同样放轻脚步的,是传旨的魏公公。
“皇上有旨。”魏珠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在这个掉根针都能听清楚的屋里,依旧显得石破天惊。
良贵人缓缓转过身,漆黑的瞳孔里没有光,仿佛一副只是动了起来但依旧没有生命的画。魏公公下意识抖了一下肩膀,他在心里暗骂,这西侧的房屋就是冷,全然忘了乾清宫的西暖阁可是全皇宫最宜居的屋子。
他正不舒服呢,良贵人已经跪下,声音冷冰冰地说:“妾觉禅氏听旨。”
向来传旨受到笑脸相迎的魏公公有些不适应了。他怎么觉得自己在良贵人这儿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呢?他心里忐忑,这很邪门,对面明明只是个贵人主子,虽然生了阿哥,还颇得圣宠。好吧,光这两条就挺厉害的了。
魏珠清了清嗓子。“胤禩虽暂不入学,然仍当有管教,不至虚度光阴。现令良贵人教其奏笛,每日一个时辰。钦此。”魏公公传完口谕,弯腰低头,朝着良贵人讨好地笑:“皇上关心八阿哥的学业,是天大的恩典,奴才恭喜良贵人了。”
他说完,大宫女晚灯就笑盈盈地塞了个荷包过去。“多谢公公吉言。一些茶钱,还请公公收下。”这时候别的宫女也已经将良贵人扶了起来,只良贵人脸上依旧是淡淡的。
晚灯立马替自己主子描补。“良小主本就不善言辞,今儿身上又不爽利,还请公公多担待啊。”
“哦——哦哦”魏珠捡着个台阶就下,“既然良贵人身体不适,奴才就先告退,不打扰贵人休息。”溜了溜了,这冷冰冰的主子,也不知道皇帝喜欢她什么。
传旨太监跑了,小阿哥被留在生母屋里。他倒是挺自在的,没觉得冰山气场有多瘆人。“九弟放猫抓我的人,还踩坏我的药材,我就拿扁嘴吹闷笛,烦了他三天。今儿给我求饶了,赔了我这个。”
他把小金猪拿出来,俏生生放在桌上。小猪仔圆滚滚肥嘟嘟,侧躺着啃一根萝卜,神形具备,格外可爱。
良贵人的嘴角翘了翘。
“然后我就被皇阿玛发配来学吹笛子了。”胤禩小手一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美女额娘。
冰山美人点点头,吐出了今天她给儿子的第一句话:“你先随便吹。”
八阿哥愣了愣:“不给张谱子的吗?”摸底考试就自由发挥,这么莽的吗?
“要谱子也行。”良贵人说,然后随手抽了张纸,刷刷刷就写了两行工尺谱。胤禩拿过来一看,是一段没见过的曲调。嗐,他对这个世界的音乐是真没啥研究,所有的时间都拿去琢磨医学了。但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他照着谱子吹还吹不来吗?
胤禩拿起玉笛,横在嘴边。“呜,呜。”
“停。”第二个音他就被良贵人叫停了,“嘴要更圆,气要更足。”
八阿哥于是重新开始:“呜,呜呜。”
“第三个音不连。”
“呜,呜,呜,呜呜呜。”
“连音不能有断气。”
“呜,呜。”
“停。”
“呜,呜,呜,呜呜呜,呜。”
“此处吹孔往内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漏气了。”
……
刚刚用笛子虐了整个翊坤宫的男人,现在吹出了一身冷汗。亲妈好严格.jpg
两行谱子,硬生生吹了一个小时才吹完一遍完整的。
良贵人点点头,把装奶饽饽的盘子往儿子跟前推了推。表现不错,可以吃一个。胤禩虽不饿吧,但着实是被虐到了,咬着奶饽饽两眼水汪汪的。他都用上了内劲了,还被良贵人如此挑剔,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在她的标准里根本活不下来吧。
看小孩子吃东西还是很有养成的乐趣的,良贵人心情没有刚接旨的时候那么糟糕了。“你天生气息好,但没章法。”她额外多说了两句,“开头不能养成坏习惯。”
“哦。”某成年人心虚受教。良贵人是不知道内劲和真气的,她只能归结为胤禩到天生的气息方式上去,但那也很厉害了,抓到了问题的本质。胤禩现在,可不就是空有内劲不知道怎么运用吗?
吃完一个饽饽,还是继续吹这两行良贵人顺手写的谱子,每一个音都吹到良贵人点头的地步。如此二十遍,才得了美人的首肯。
“今日便这样,你回吧。”她说,照例是没有关心衣食住行之类的话的。
八阿哥朝她拜了拜,又想多找几句话聊,便问道:“曲子很好听,不知道是哪首曲子,想见全谱。”
良贵人摇摇头:“除来我这里外,不要吹笛,不要看谱子。”
“啊?”
“会养成坏习惯。”
胤禩:亲妈真的好严格.jpg
而且这种除了老娘以外所有人都是渣渣的感觉,着实有些微妙啊。
八阿哥满头问号地离开了,他今天还要跟着周平顺学射箭。清朝早期,满人的小男孩学骑射还是很早的。不说上学的几个哥哥都已经能射杀活物了,就连小霸王和小哭包二合一的九阿哥,都拉着小弓撒欢呢。
胤禩一点都不想到时候进了围场,连小纨绔都比不过。反正梁子已经结下了,以后谁弱谁尴尬。
忙于学业的小孩子一定想不到,他关于生母的很多疑问,只要找惠妃问一问,就能得到解答。
傍晚,碎金洒落,延禧宫正殿,惠妃靠在贵妃榻上,白皙光滑如凝脂般的手从珐琅彩的瓷盘中拈起一颗樱桃的纤细的柄。粉色的果肉碰上同样粉色的唇瓣,仿佛是在与这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内外呼应。
“让良贵人教笛子啊。”惠妃摇摇头,“万岁爷还真是会戳人心窝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康熙再一次无约而至,听到了惠妃的话。“怎么就戳心窝子了?”他大踏步走进来,让惠妃给自己换便服,然后坐下喝了口茶,“朕让她多见见儿子,不好吗?还是说咱们和馨格格,时隔多年又醋起来了?”
惠妃全名是叶赫那拉·和馨。其实她小时候叫和成来着,跟纳兰成德是同一个“成”,被祖父寄托了家族振兴的希望。进宫之前,家人怕这个名字没有女孩子味儿,就改成了和馨。再后来,为了避讳皇太子的乳名“保成”,纳兰成德也被迫改名,改叫纳兰性德。
往事久远不可追及。就算是“和馨”这个名字,都让惠妃心头一酸。她们这位万岁爷,真是会戳人心窝子。“皇上笑话臣妾做什么?”她露出一向温柔的笑,旋即又带上了愁绪,“她刚承宠那阵子,被人拿着升平署的出身羞辱,还被烧了好些乐器,皇上莫不是忘了?”
歌舞升平,升平署就是内务府下辖负责宫廷奏乐、舞蹈、戏曲、杂技的部门,也选宫女吹拉弹唱和跳舞。对于父亲是辛者库小官的良贵人来说,在升平署搞音乐其实是个美差,一来比洗衣服扫地种花之类的工作干净,二来与那些难搞的娘娘们没什么牵扯,不会稀里糊涂没了命去。
但成了妃嫔之一,情况又不一样了,没少因此吃言语上的苦头。最初立身还不稳的时候,甚至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良贵人演奏,跟使唤戏子一样。
惠妃已经明着说了,康熙自然也想起来了。他脸色沉了沉:“本是长处,都是当年那些小人闹的。”
惠妃心中无语,“那些小人”还不是你当初的卿卿可人儿,如今不受宠了,或者人没了,就一句“小人”概括过去了。不过看着康熙一副心疼良贵人的样子,惠妃觉得今晚上又是她们延禧宫的日子了。皇宫里生存,宠还是要的。
果然,康熙在回忆完良贵人当年奏乐的风采之后,留宿在了西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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