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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北能够感受到夏天的时光,每年大约只有半个月。此时金灿灿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仿佛在用热量淘洗瓦蓝的天穹。

身披黄色盔甲的纳兰性德骑马走上一处山丘,回头眺望,眼前是长长的行军队伍在山林和荒草间艰难跋涉。

背上的衣服被汗浸湿,然而身为贵族军官的自尊心让纳兰性德依旧保持着仪容上的严整,而不像有些大头兵那样偷偷解开了头盔和领口的带子。

已经被关内气候毒打过的军队尚且如此,那对于习惯西伯利亚的罗刹俘虏来说则更加难熬。

不一会儿,就有没穿盔甲的小厮“哈呀哈呀”地跑到性德的马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将军,罗刹人,好像中暑了。”

纳兰性德蹙起眉头。

眼下这支队伍里,军职最高的林兴珠是汉臣;黑龙江方面的主帅萨布素将军又得留守前线,只派了儿子苏勒入京献俘。两方都是不方便拿主意的人,索性大家回京路上都听纳兰的。

反正以纳兰性德一贯智商在线的样子,是不会抢他们的军功的。再者,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小纰漏,也有明珠兜底对不对。

第一次独当一面的纳兰公子:……罗刹做不做人我不知道,但友军是真的狗。

再怎么心累,该他拿主意的时候还是得担起事。纳兰性德想想西北作乱的葛尔丹,再想想皇帝陛下对于东北议和的迫切,觉得这些俘虏不能出岔子。

“派一队人去寻找水源和村寨,我们就近扎营。”

这个命令一下,从跑腿后勤到俘虏都松了一口气。登时就有盛京附近土生土长的佐领主动引路道:“将军,左前方那座山头就是票山皇家围场,山下有个村落,住的都是内务府打貂采参的人家。”

人烟稀少的关外,能找到村落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纳兰将军挥挥手:“带路。”

“好嘞。”那佐领立马喜笑颜开,“皇家的便宜可不好占,全托了将军的福。”

纳兰性德:……再说一遍,友军是真的狗!

他克制住拔刀的冲动,调转马头行往队伍中段,那里行着几辆粮车改装的俘虏车。说是改装,也不过就是四周加了木栅栏,车顶上扯了块油布而已。

粗制滥造的栅栏门大敞着——事实上由于瘟疫中培养出来的感情,这个门就没怎么关上过。而一个有着一头棕金色短发的年轻俘虏就头朝外躺在车板上,朱老太医正往他额头擦水。

“老太医。”纳兰性德在马上抱拳,“约莫再行半个时辰,就能到村寨了。”

“好好。”朱老太医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村寨好啊,要是能换得一些药材就更好了。红花和陈皮不够用了。”

这群又是传染病又是水土不服又是中暑的罗刹人简直就是一只只无情的吞药材机器。

纳兰性德只能苦笑着安慰老太医,还贡献了自己荷包里的咸肉干出来。他早在阵前就知道朱老太医是八阿哥的师傅了,四舍五入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因此纳兰性德从头到尾都对太医们很照顾,有什么吃的用的都不忘这些杏林国手们。

而此次出来的太医们也称得上是高风亮节。话说本来就是往冰天雪地去的苦差事,不是胸中有一颗仁心的早就装病躲了。

就拿朱纯嘏来说,虽然他是个可以理所当然享受小辈照顾的年纪,但在尝到嘴里的肉干有咸味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掰了些肉丝在水里泡软了喂给病人吃。

盐分和水缓解了中暑的症状,安德烈罗曼诺夫松开了紧拧的眉头,挣扎着坐起来。这个年轻的骑兵有一双忧郁的蓝色眼睛,显得他和大部分莽夫并不相同。

“感谢你,朱,我感觉好多了。”他用磕磕绊绊的混杂着满语和汉语的句子说道。

可惜老年人基本听不懂他的中国话,最后还得指望会外语的纳兰性德。

“我们到盛京了。”纳兰性德的俄语说得相当流畅,“盛京,就是我们满人最早的首都。后面的路都会更好走,有水草有粮食,也有药材。”

安德烈将手按在胸口,微微低头:“纳兰将军,我当然知道盛京。不知道仁慈的皇帝陛下能否允许可怜的生病的骑士留在盛京养病?七月对于我们哥萨克人来说实在太过炎热了。”

纳兰性德审视着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其实在战场上非常难缠的家伙。

“我会向皇帝禀告你的请求。但是你们必须有至少一半的人前往京城,所有有姓氏的人都必须去。”曾经的文青公子显然已经遭遇过了社会的毒打,“我知道那些只有名字的人不是骑士,而是你们国家的农奴和逃犯。只带粗鄙之人入京是对大清皇帝的冒犯,安德烈,我们一直待你很友善,我希望你至少能回报以诚实。”

年轻的罗刹骑兵脸色白了一分。“当然,将军。”

安德烈·罗曼诺夫是俄罗斯西南部一个小贵族家族的三子,童年也算是衣食无忧。但也仅仅是衣食无忧而已。别看他家跟沙皇一个姓,那就跟李世民和李二狗都姓李一个道理,尊贵的姓氏和尊贵的家世不一定能划上等号。安德烈家的这个罗曼诺夫只能算是个小地主罢了,勉强能够说自己祖上阔过的那种。

等到了安德烈长到十四五岁,嘎嘣一下老爹挂了,所剩不多的财产都归了大哥。他和大哥又不是一个亲娘生的,理所当然被扫地出门。

当时的沙俄是两位年幼的沙皇在当傀儡,立在两位沙皇背后的两大家族争权夺利,最后大权落在女摄政索菲亚公主手中。可以说莫斯科是风云诡谲,那自然是没有人能够为一个小地主的三儿子发声的。于是安德烈只好接受了来自哥哥嫂嫂的“慷慨”,带着一匹马和一袋干粮开始了“冒险”生涯。

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从小到大就没学过种地。唯二的技能大概是骑马和打仗。所以安德烈就在各个非正式的骑兵团伙和盗贼团伙中摸爬滚打,最后稀里糊涂地就到了雅克萨。他的理想是通过军功换取土地和农奴,生活水平能够恢复到他小时候的那种小地主生活。当然,要是能再富裕一些那就真是极好的了。

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残酷的。

雅克萨之战,俄军人数没有对面多,炮弹也没有对面猛,被围在城里断水断粮,甚至爆发了瘟疫,近一千人硬生生就剩下了六十六个幸存者。要不是清军给俘虏治病,连六十六个都剩不下。

安德烈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反正功劳是不用想的了,先思考怎么活下来吧。也不知道那位同样拥有广袤领土的鞑靼皇帝,有没有对俘虏施加酷刑的喜好。

不过,看身边这个跟神父一样慈祥的老人,兴许,他活下来的概率还挺高的……安德烈的目光偷偷扫向朱老太医的方向,然后,就又有一根被水泡软的肉干被递了过来。

“吃。”

年轻的骑兵接过肉干塞进嘴里。他的外语学习能力可比老太医强多了,说话大舌头是一回事,但难道还听不懂一个简单的“吃”吗?

“朱,京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什么?你说我家啊。我家里有两儿子,三个孙子。就你这年轻后生,看着胡子一大把,其实就跟我孙子差不多大。唉,我也许久没见我那几个孙儿了,时光荏苒啊。”朱老太医一边将剩下的肉干塞好,一边清点着药箱里所剩无几的药材。车轮行在落满枯枝和松针的土路上,时不时将老人的身体颠离车板。

“朱,你给鞑靼皇帝看过病吗?他是个明君吗?”

“蛋黄?你想吃蛋黄?得空了自个儿去林子里找吧,兴许有鸟蛋啥的。”朱老太医收拾好药箱,唉声叹气,“你这后生瞧着也是会享受的人家出来的,怎么想不开跑大清来打仗呢?收收租打打猎不好吗?”

……

安德烈和朱老爷子就这样鸡同鸭讲地聊着,一直到军队开进了票山皇家围场。

巍峨的山脉近在咫尺,高耸的影子仿佛遮住了燥热的太阳。连绵不断的针叶林间凉风吹拂,卷起阵阵松涛。更有一道潺潺的溪水,带着峰顶的寒冷奔流而下,像是在敲打一曲冬天的黎明。

松林溪水间,是一座画风粗犷的小村庄。原木和泥巴搭建成低矮的房屋,冬暖夏凉密不透风。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都堆满了处理中的东北特产:二十多米长的树干、成排的皮草和腊肉、切去内脏的淡水鱼……而较小一些的筐里,还有带土的人参、没分拣过的珍珠之类的好东西。

安德烈还没将那些亮闪闪的小玩意儿看清楚,村民们第一时间就将小筐子都收了起来。而后才有人跟军队来交涉,拿着弓箭和斧子的那种交涉:“这里是皇家围场,没有内务府的命令,不接待外人。”

几个军队的首领,像是林侯爷、纳兰公子,还有苏勒等都围上前,说明来历,并表示就在附近扎营休息而已。

村民们依旧警惕,但看着大清标志性的八旗军服,也轻易不敢拒绝,于是就有青壮年指着溪水对面伐木伐出来的空地道:“那边就好,你们可以在河里打水捞鱼。林子里掉落的树枝可以捡来生火,但不能砍树,不能打猎。村里的粮食山货都是内务府的,不能给你们。”

有水有火能乘凉休息就很好了。

纳兰性德几个领头的军官都不是蛮横之辈,除了苏勒小将军嘀咕几句“包衣奴才威风什么劲”外,也没什么不和谐的声音。一个村几十号壮小伙子拿着捕猎工具堵在村口,真要冲突起来流血了就不好看了。内务府毕竟是皇家的内务府。

于是千百号人的队伍就在林子扎起帐篷,外围拿粮草车围了一圈,就是简单的防御工事。扎完营帐,自是生火烧水做饭不提。

军队这边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活计,村民们便也安下心来。村口依旧有几个青壮守着,但更多妇孺却是偷偷跑过来看热闹。他们在这地广人稀的龙兴之地看山林,几年见不到生面孔的,乍然来了一支军队,那自然是能谈论好几年的新鲜事。尤其是小男孩们,看八旗五颜六色的盔甲都是艳羡的神情,等看到了黄毛卷发的罗刹人,则又是混合着好奇和惊慌的尖叫。

初步的接触还算顺利,但是——

“将军,药材真见底了。还有两个罗刹人上吐下泻呢。”太医们在清点了所有的存货后得出了一个糟糕的结论。

纳兰性德苦笑一声,这到头来,还真得薅皇家的羊毛啊。也不知道他明相之子,皇帝表弟的身份,在这群彪悍的奴才跟前好不好用。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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