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七岁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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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年中最为酷热的季节,即便是放满冰盆的畅春园正殿,也不过是让穿着朝服正装的大臣们稍稍喘口气,不至于满面流油而已。然而此时此刻,久违的寒意却悄然爬上了殿内每个人的后背,让他们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之中。
哦,或许有那么几个看不懂气氛的铁憨憨是例外。比如扔出这颗炸弹的御史郭琇本人,眼中全是对肃清宵小、还大清一个朗朗乾坤的期待。再比如索额图的弟弟心裕和法保,就差摇旗呐喊起来了。
然而还不等这些傻大胆的开始火上浇油,哗啦啦就开始有人跪下。也不知道谁是第一个跪下的,反正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殿中已经跪下了三分之一,都是所谓的“明党”成员。
紧接着,更多的臣子跪下了,超过了殿中人的一半。
没办法,郭琇的那串名单太长了,其中还有不少高士奇这样的墙头草。真要是全下狱,政府机能都要瘫痪。皇上三思啊,咱们还要对外打仗呢。
御座上的康熙头戴缀满红缨的金色朝冠,掩藏在帽檐下的眼睛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皇帝的手已经不再失态地抓着龙椅了,但那种风雨欲来的气势依旧盘旋在恢弘的正殿之内。
“明珠,郭琇弹劾你。你怎么说?”音量不高不低的一句问话却带起回声,可见室内是多么寂静。
大约上百道目光都聚集到了第一排的那个老人身上。其实纳兰明珠不过五十三岁,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但不知是不是这几十年抗得压力太多的缘故,两鬓早早变白了。
他依旧是比大部分人要高的,即便是跪着,也不见佝偻之态。尤其在后面伏地仰视的人看来,纳兰明珠穿深蓝色朝服的背影遥远得不可捉摸。
红宝石花翎的顶戴被明珠双手托举从头上摘下,放在膝前,然后他就重重磕了下去。“臣已老朽昏聩,忝居高位而不能约束百官,实乃大罪。然幸遇圣主临朝,则今日之祸,全凭上决,臣等无有二话。”
承认卖官结党是不承认的,我明珠有罪,那也是不察之罪,没管好底下的害群之马。反正我老了,干不动了,皇帝也大了,不需要老臣保护了,那现在就全听皇上的。
这一番话术,不光将罪名的重点带偏,跟康熙打了感情牌,最重要的是拿“无有二话”四个字稳住了朝上人心惶惶的众人。都别闹,这事不是皇帝要搞我们,会解决的。
虽然面上不显,但就连明党的政敌们都不得不承认,纳兰明珠这样的老狐狸堪称朝上的定海神针,面对危机时的嗅觉、大局观和应变力都登峰造极了。只要不是皇帝自己要整明珠,那他大概是能全身而退的。
郭琇再铁憨憨,也意识到了事情并没有朝着他所预想的发展。小年轻脸涨得通红,还想把话题扯回到卖官结党上,但康熙已经发话了。
“既如此,革去明珠大学士之职,交宗人府圈禁。裕亲王,你带人调查此案。”
完全没想到这麻烦差事会落自己头上的老好人福全:……“嗻。”
明珠是郡主的额驸,交给宗人府勉强也算是沾边吧。但皇帝不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办,释放的信号已经很明确了。家事家办,大事化小。
赫舍里家的几兄弟差点没气死,当时还有人想跳出来抗议,然后就被索额图一脚踢了回去。
这次大朝会就随着纳兰明珠被带走而落下帷幕。明党众人惶惶不安,顶着大太阳在退朝的人群中找勉强还能拿主意的人,比如大福晋的阿玛科尔坤。
科尔坤在人群中压低声音道:“明相此前说过,待性德还朝,他老人家便辞去大学士一职。可是,可是,我没听说会闹这么一出啊。”
其他人看科尔坤也是一脸懵逼的样子,不由着急道:“那这到底是不是索额图那老贼使的坏?咱们也该有个反击吧。”
“使什么坏?”时任礼部侍郎的徐乾学厉声喝道,“我可求几位爷了,既然皇上接了此事,就别添乱了。”
向来跟徐乾学不合的余国柱直接跳起来:“徐乾学,你向来阴柔狡诈,怎么如今做起好人来了?且郭琇是你学生,今日这事,莫不是你出卖了明相吧?”
徐乾学被指责,冷哼一声:“我徐某人敢拿人头发誓,没有对不起明相和性德的提携之恩。反倒是你们这些自诩忠心的蠢货,明相这回若是不能太平,便是被你们的画蛇添足害的。”说完这句狠话,徐乾学转头就走。讲道理,如果不是纳兰性德让他能看到这个党派的希望,他真不愿意跟某些只会敛财拍马的傻子为伍。
明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到底是对徐乾学智商的信任占了上风,于是渐渐散去。就算是平日里上蹿下跳的余国柱,此时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又最后骂了几句徐乾学,愤愤地表示他一定要参索额图一本。
不过呢,余国柱刚回到家,还没脱鞋呢,明珠的二儿子纳兰揆叙就上门了。
“还请余大人安抚门人,勿要轻举妄动。”
余国柱大受打击,难道真是徐乾学技高一筹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才十四岁就得封佐领的少年,哀哀地问:“这是明相的意思吗?”
纳兰揆叙明显经验不足啊,支吾了半天才道:“是我额娘的意思,说我阿玛好着呢。你们要是没胆子,就窝着;有胆子,可以参我阿玛造反。”
这最后半句他说得又快又轻,似乎也被吓到了。
余国柱:没胆子没胆子,匿了匿了。
走出余府的纳兰少年看看被骄阳晒干的路面,脚下颇有种不踏实感。父亲就这样倒了?我就这样开始参与大事了?但想想额娘所说的“既然你父亲和大哥都不在,那自然该咱们娘俩担起来”,他胸中又充满了一种奇怪的自豪。
没什么可怕的,额娘一介女流都没带怕的,他堂堂男子汉,怕什么呢?
政治地震后的时间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很难熬,包括小八爷。某天他从城里三怀堂回园子,就听说惠妃娘娘被禁足了。一个陌生的嬷嬷说领他去无逸斋边上住。
胤禩原本脑海中还转着今日遇到的那个拉稀的小贩呢,这下子彻底被拉回到现实中,顿时就连湖水倒映的晚霞都显得鬼气森森起来。
“请问嬷嬷,娘娘是出了什么事呀?”小阿哥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纯真地问。这后宫里的嬷嬷小八爷不说全认识,那也是知道得七七八八的。突然出来个生面孔,不是西六宫的,就是畅春园的,再不然,就是直属于皇帝的忠仆了。
看这老嬷嬷连荷包都不收的铁面模样,属于皇帝的可能性最大。江湖经验丰富的八阿哥在心里这般判断,同时越发忐忑起来。惠妃娘娘儿媳都有了,难道还会在宫斗里犯什么事吗?不至于啊。
老嬷嬷拉长着脸,没有正面回答小阿哥的问题。“奴婢奉了皇上的命领阿哥过去,旁的奴婢不知道,阿哥也不必问。”
哇,这话是说得很不客气了。哲嬷嬷眼一瞪,就要上前跟人理论,就听见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主子“哇”的一声假哭起来。
“娘娘只是禁足,就有陌生人欺负我,呜呜呜。我不跟你走,我不认识你,万一你是来害我的呢。”胤禩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哭几声,说着说着就不像个真小孩了,“你拿出皇阿玛的凭据来。你有圣旨吗?没有,那你传皇阿玛口谕吗?不敢?那随便来个嬷嬷让我跟着走我就跟着走吗?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
小八爷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走,找哥哥们去,他们准知道是怎么回事。”走之前,还不忘警惕地看了那老嬷嬷一眼,同时鸡贼地把周平顺和一个小太监留下了。
留着打探消息,万一是有人要害娘娘,还能让周平顺灵活应变。
被小阿哥百般提防的李佳嬷嬷:……是奴婢看走眼了。八阿哥突逢大变却能临危不乱,条理清晰,行动果决。所谓三岁看老,这样的人物即便是还小,也轻易得罪不起啊。
于是识时务的老嬷嬷主动跟了上来,一同往畅春园前苑而去。
此时夕阳西斜,却依旧照得大地热气腾腾的,就连人类说话的声音都被热量所模糊了。“奴婢听说,似是纳兰明珠被人弹劾,惠妃娘娘于是自请禁足的。”
刚刚不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你这打脸速度有些快啊。
胤禩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眼李佳嬷嬷,额,还是一张再严肃正直不过的马脸。
emmmm,服!
不过老嬷嬷透露了消息,小八爷就放心了。有人卖好,就不是万劫不复,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多谢嬷嬷,我知道了。”
沿着湖边一直到南岸,就是无逸斋,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无逸斋东边是大朝会和外臣办公的宫殿区。而无逸斋西边有个刚刚修葺好的西花园,就是规划给皇子们居住的,如今住在那里的就只有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
总之,这块属于畅春园的“前朝”,与北边的“后宫”有着地理上的隔离。
八阿哥先是往书房去看了眼,不出他所料兄弟们已经下学了。只有两个值守的助教师傅在吃晚饭,看到八阿哥浩浩荡荡地带着人来连忙站起来问好。
“师傅。”小八声音萌萌的,眼神委委屈屈的,“今天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刚刚还在聊明珠八卦的师傅们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八……八阿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御史参了明相……咳,有皇上呢,您乖乖的,马上就过去了。”
“哦。”小八扭了扭手,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那娘娘没干坏事吧?”
“惠妃娘娘最是贤惠宽和,怎么会干坏事呢?”
胤禩这才看上去高兴了一些。“那我大哥还好吗?”
师傅们:……他们该说大阿哥着急忙慌地回城找人救援去了吗?
胤禩: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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