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七岁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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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园集凤轩位于前后两湖之间,由八间独立的小院构成。而南边第二间就属于惠妃纳兰氏。院中遍植桃花,此时桃花早已开尽,只有一个个红艳艳的水蜜桃挂在树间。靠在窗边扑打罗扇,扑鼻而来都是果香。
“娘娘,八阿哥已经回西花园了。”
湖绿色的薄纱小扇没有停下,依旧轻轻扇动着。“他没有做什么吗?”
回话的宫女顿了两秒。“八阿哥给大阿哥送了食物和饮水,旁的……就没有了。”
“呵,若我亲生的是这个,我也可以像良妹妹一样做个甩手掌柜。”
惠妃这话下人们是不敢接的,只能各个都低着头。惠妃的院子里难得没有前来陪坐的小贵人小常在,在夏夜里显出几分落寞。而她只是倚在窗边轻轻打扇,一直到,她左手捂嘴,打了个哈欠。
“娘娘该歇息了。”嬷嬷说。
“红笤今儿去提膳,可有被人说闲话?”明明晚饭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惠妃却好似才记起来似的问道。
红笤是个相貌平平的宫女,虽是“红”字辈的,却只是管着惠妃宫里的卫生问题,乍一看还是不受重用的那一挂。不过此时她却快步走到惠妃近前,状若腼腆地小声说道:“旁的没什么,就是有个头上戴宝石的四姑娘砸了奴婢一个菜盘,就跟娘娘猜的那样。”
就连贴身伺候的老嬷嬷都听糊涂了。什么四姑娘?这园子里有这么个人吗?且今天被砸了盘子吗?她怎么没注意到?
老嬷嬷没听懂,惠妃却显然听懂了,当即缓缓脱了指套:“砸了便砸了吧,本来也打算换了。至于砸你盘子那人,日子还长着呢,总有机会的。”
虽然很可惜,但跟荣妃之间长达八年的平结束了。惠妃自己想把明珠扯下去换成纳兰性德是一回事,然而别人踩着纳兰家做垫脚石就是另一回事了。
后宫女人有两片逆鳞,一个是孩子,另一个是家族。
而与此同时,在集凤轩从北往南数的第四间小院里,荣妃也难以安眠。
因为生育过多,荣妃容貌的衰退是四妃中最明显的,不说正得宠的德妃宜妃,就连惠妃都不像是她的同龄人。长年的独守空房,让荣妃把全部希望都放到了一双儿女身上。而随着三阿哥逐渐长大,荣妃的焦虑也一日胜过一日。
檀香木的手串在指尖快速转动,却无法停止她的思绪。
保护欲爆棚的母亲是不会让三阿哥主动去建立矛盾的,得罪大阿哥或者得罪太子能对胤祉有什么好处呢?那就只能她这个做母亲的去做。找机会去做。用被深宫生活打磨得悄无声息的阴谋手段去做。只有别人不好了,尤其是头上的两个不好了,胤祉四平八稳的好才能被皇帝看在眼里。哪怕太子的地位无法动摇,她的胤祉哪里比不上大阿哥那个莽夫了?
“我只是抓住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仿佛自我催眠一样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没有人有证据,没有人会联想到我,我只是让人煽风点火而已。是郭琇自己傻,一鼓动就弹劾明珠。对,是郭琇自己要弹劾明珠的,就算有人怀疑我,也没有证据。”
这样的催眠或许有让她平静一些,也或者毫无用处,总之,在坐立不安了两个时辰后,看见东方出现鱼肚白的荣妃终于累了。
“胤祉起了吗?”她抓着打探消息的太监问。
“起了起了。”小太监赶忙带着讨好的笑回答道,“咱们三阿哥最是用功,早早就起来温书了呢。”
“那就好,那就好。”荣妃一边呢喃,一边松开他,“本宫有些乏了,先小憩一会儿。记得巳时喊本宫起来,若是错过了给三阿哥做点心,唯你们是问!”
“嗻。”
生活在西花园里的小阿哥们虽然各个都比寻常人家的宝宝敏感许多,但他们还没有到母妃们那样修炼成精的地步。除了大阿哥和太子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底下的小弟弟们所面临的最主要的压力还是来自每天的功课。
今儿上课的是顾八代,典型的汉化满人,改了汉姓不说,还说得一嘴汉语。不过徐元梦那种体弱书生不一样,顾八代世袭军职,武力值满点。按理说这么个征讨过三藩的将领不该来教皇子写字,但谁让满洲内部的文化人稀缺呢?得,走马上任吧您嘞。
不够资格教太子,那教小阿哥写字还是干得来的吧。正好来个满汉双语教学,融会贯通一举两得。
往常顾八代主要带三阿哥和四阿哥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学生,学习进度已经进入到抄《四书》的阶段了。如今天降一个七岁的八阿哥,师傅自然要先摸摸底。
“八阿哥都学到哪了呀?”顾八代笑眯眯地问,他跟那些动辄下跪磕头的汉文师傅不一样,许是有军功傍身,因此显得更加随意。
八阿哥乖乖递出自己昨天的作业,抄写的是《大学》中的《诚意》篇,不长,从“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开始到“君子必慎其独也”,共一百零五字。
四尺宣纸被划成七公分乘七公分的小格,刚好一张宣纸上能写一遍,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大楷。与旁的皇子学方方正正的“颜柳”不同,他学的欧阳询的“欧体”,自有一种飘逸险峻。
如此这般的宣纸,一沓一共十五张,水平发挥异常稳定。
“好字!”顾八代欣赏了一番,然后调侃道,“八阿哥自己写的吗?”
小八点点头:“也没人能捉刀啊。”
他的情况特殊,早早在宫外行走,身边的名额都被侍卫和习武的太监占去了,并没有伴读一类的小男孩陪他一起读书玩耍。
看在兄弟们眼里,就是觉得八阿哥生母出身低微,因而尤其显得孤单无助又可怜。顾八代也是这么想的,闻言就皱了眉,但是这些皇阿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尚书房打工仔能置喙的。
“既然抄了数遍,可是能背诵了?”
小脸如临大敌:“大概吧。”
他的表情逗笑了三阿哥和四阿哥。这个弟弟偏爱旁门左道,对四书五经并不感冒,这差不多是兄弟中人尽皆知的了。
顾八代拿卷起的书卷拍拍桌面,摆出一副听大戏的模样:“背来听听。”
胤禩见逃不过,只好背诵起来。他是成年人了,自然不会背不下区区一百字的东西。不过兴趣点没点在这上头,那自然就成了一种折磨。
“这不挺好的吗?”顾八代看着委屈巴巴的小阿哥,鼓励道,“可知道什么意思?”
八阿哥摇摇头,随即小脾气就上来了:“没人教过,所以不会。就算念了一百二十遍,该不会的还是不会。这都千百年前的话了,方言也没差别。难道听一百二十遍蒙语,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儒家正统教学信奉“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越是水平低下的教师就越是信奉这种偷懒信条。满族入关后的教学条件不好,康熙的汉语口语还是跟前明太监学的,更不要说四书五经了。
于是康熙自己读书时候用的是笨办法,读一百二十遍,抄一百二十遍,再背一百二十遍,最后猜出个七七八八的意思。后来是有了徐乾学、李光地等一批汉族官员来给皇帝“讲经”,许多从前不明白的地方才渐渐弄懂了。通晓其义,这种教育基本目标的达成,还成了皇帝勤学的证明。
等到了康熙的儿子们身上,那怎么学文言文就成了个碰运气的事。运气最好的太子,那是大儒环绕,其中虽然有让太子一百二十遍的,但也不乏有乐意主动翻译解释的师傅,那自然是无论见解还是熟练度,都比兄弟们强。
运气不好的小八呢,启蒙两个月了,一直在一百二十遍。康熙给他配的医学师傅是顶配,但语言学师傅嘛……不说也罢。
不过作为主角,小八的运气还没有差到家。因为顾八代顾师傅,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奇葩。
“八阿哥说得太对了!都什么庸才,也敢来教皇子。要是只会读经百遍,那找个嬷嬷来都能读,要师傅做什么?”
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听到这种言论的小八瞪大了眼睛,他好像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江湖痞气。这个师傅原来是这样子的吗?他扭头去看三阿哥、四阿哥,就见两个哥哥眼神放空。
开始了开始了,顾师傅的精神污染开始了。
“八阿哥,来来来,今儿我们先来讲讲所谓‘诚意’。所谓诚意,就是人有天性,要遵从天性去做事。像是闻到屎尿觉得臭,看到美人觉得欢喜,这就是诚意。你非说屎是香的,丑媳妇最好,那不是虚伪吗?”
突然被哲学轰炸的江湖人:o.o
“但是天性也不全是好的,天性也有坏的。比如:你喜欢钱,想贪污,是天性,这个时候大家都凭天性做事岂不是乱套了?”
“对呀对呀,那顾师傅,这时候要怎么办呢?”不光小八爷眼冒金光地提问,老三老四也都竖起了耳朵。
“这个时候就要读书,激发好的天性,去压过坏的天性。比如为民造福,流芳百世,这是不是也是你想要的呢?”
屋里的三个小阿哥一致点了点头:“想要。”
“那你贪污了,就不能流芳百世了;想流芳百世,就不能贪污。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顾师傅越说越亢奋,“所以啊,要做一个君子,就要先让好的天性去盖过坏的天性,把好的品格养起来,然后真诚地照着这个好的品格去做事。不能嘴上说着一套,背地里做的又是另一套。就像朝堂上那些官服上印仙鹤的,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比谁都贪,还以为大家不知道呢。”
朝服上印仙鹤,是一品大员的服饰标准。这是把明珠和索额图都骂进去了。三阿哥、四阿哥的眼神又开始放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只留一个小八还在被荼毒。
“八阿哥,其实做君子也没啥好的,除了能流芳百世外真的太苦了。但做那种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天天说假话,在明眼人看来就跟笑话一样。所以啊,做人贵在真诚,这是《大学》里就教的道理,你要么做真君子,要么做真小人,别去做伪君子。”
小八爷:“这段话就是这个意思吗?”
顾八代正经脸:“《诚意》这段,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胤禩只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不是四书五经无聊,是他之前的师傅太无聊了啊。“那顾师傅,之前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又是什么意思呢?”
顾八代翘着二郎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八爷极有眼力劲地给他把茶杯端了过来,那狗腿样看得四阿哥眼角一阵抽搐。
顾八代对于新弟子,或者说新的小白菜万分满意。“这两个‘明’字是不同的意思。前者为‘显明’……”
这一节课上到日上三竿,恶补了课程的小八爷才心满意足地开始抄书,这大约是他第一次上文学课能如此开心。师傅还说明天带他学《韵》呢,学了韵就可以开始写诗了。前世只有打油诗水平的小八爷表示万分期待。
“顾师傅真好啊。要是顾师傅一直教我就好了。”要是顾师傅也能点化一下大哥就更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晕过去的大阿哥:zzz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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