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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杯子该是在护国寺边上照看三怀堂的,怎么就跟着内务府的药材车进了宫门呢?

虽说内务府的药材库房也在护国寺旁边,以小杯子无孔不入的油滑劲儿,想偷偷混入送药材的队伍也是做得到的。就说替关系好的小太监代班就行了。

但他深夜进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外面的天色太暗,唯有的几盏灯笼都照在药材箱子上,因为人与人之间只能看清模糊的影子。小杯子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从人群中找到陆小太医,忙挤过来。到了近前,才发现小主子也在,不过刚刚被人群和车遮住了。

“奴才给主子请安。”他轻声道,不过这里人多眼杂,所以并没有跪下。

八阿哥此时也意识到了小杯子怕是遇到麻烦了,于是拉他进到空无一人的小房间说话。

“奴才给主子请安。”小杯子单膝跪下打了个千,这种礼数他一向是没有懈怠的。

“起来说话吧。”八阿哥抬抬小手,“是三怀堂出什么事了吗?”

“好叫主子知道,今儿有人来求诊,说了主子不在也不肯走,只喊救命。”小杯子颇有些无奈地道。

八阿哥皱起小眉毛:“既然这么紧急,赶快去找别家的医馆啊。”

“奴才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然而人不听呀。”小杯子说着说着就压低了声音,“凭奴才的感觉,这人像是当官的。”

仅凭描述,也能感受到事情有蹊跷了。小八爷犹豫了大约三秒钟,治病救人的念头就占了上风。这大过年的,若真有人因为他的冷漠死了,他没法安生啊。

“事不宜迟。还要劳烦小周公公替我到皇阿玛跟前讨个许可,今晚怕是要住在宫外了。”

虽然他是被圣母心冲昏头的小菩萨,但这种有可能会被带进坑里的事,还是先让皇帝知道的好。而通报这种事,也就原本是皇帝嫡系的周平顺去做最合适。

周平顺也意识到了事情恐怕不简单,但他知道劝不动小主子,只好匆匆领命往乾清宫跑。皇帝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万一被耽误个一两个时辰,宫门落锁,小八爷被困在太医院进退不得,那可就是年度大戏了。

幸运的是康熙今天晚上并没有接见什么重要官员,心情也是平平稳稳的,若是周公公没来,他还准备翻个绿头牌呢。

“启禀皇上,方才八阿哥在太医院接到消息说三怀堂里有一例急症,因此想出宫诊治。”

康熙抬头看看天色,有些怀疑眼神:“天都黑透了,小孩子到处跑不好。找个太医去一趟罢。”

“皇上说的是,奴才也跟八阿哥说京城医堂众多,也不是非得八阿哥去治。”周平顺这话说得有水平,既没有反对皇帝的英明决策,但同时抛出了问题所在。要是太医能治,那普通大夫也能吊住一条命,何必非得赖上三怀堂呢?

果然,康熙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那是为何?”

周平顺支吾了几下,像是终于没办法了,才低声道:“听说是病人得罪了权贵,旁人不敢收治。”

在跟自己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康熙乐于做一个青天正义的皇帝,也乐于儿子跟自己一起青天正义。“竟有这种事?”康熙摸着朝珠,脸上似有愠色,“你多带几个人去,照顾好八阿哥,朕倒要看看谁如此厉害,能让偌大的北京城找不出一个敢看病的大夫来。”但这话刚刚说完,康熙便觉不对,又补充道:“这病人知道找皇子作幌子狐假虎威,可见也不是省油的灯。去,看看这后面是不是要唱什么惊天大戏,回来如实禀报。”

周公公目的达到,果断磕头:“嗻。”

于是在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八阿哥带着一票练家子,像一头凶猛的狼一样奔出紫禁城,等到了三怀堂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寒风里被冻成了狗。三怀堂里显然是不够保暖的,于是小阿哥就披着大号毛披风,抱着温度恰好的小手炉,看见了那个在堂屋里来回踱步的老人。

确实就像小杯子说的,像是个当官的。虽然他头发凌乱不修边幅,虽然他穿着再朴素不过的布棉袄,但官场中人和小市民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罪臣见过八阿哥。”那人跪下磕头,“还请八阿哥救命。”

就算早有准备,胤禩也被他的阵仗给唬了一跳,不由心生警惕。“要是身体有疾我还能救一救,但我看你说话清晰,举止有力,除了有些疲惫失意外并无不妥。这我要怎么救你呢?若是你得罪了什么人,找我阿玛,或者哥哥,岂不是更加合适?”

那人闻言就流下泪来,一个头发花白的中老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得病的不是罪臣,是罪臣的幕僚陈潢。他受我连累,一身本事不得施展,又在牢中染上重病,如今虽将他保了出来,但却生了死志……”

陈潢的名字一出,见多识广的周平顺和消息灵通的小杯子就同时叫出了此人的身份。

“你是靳辅!”曾经大名鼎鼎的河道总督,总理清朝水患长达十年之久。但随着明珠的倒台,作为明党力推的河道专家,靳辅也被削去所有职务,更是被扣上了治河不利、劳民伤财的罪名。

而陈潢,那也是一个奇才。此人自幼不喜八股文章,因而屡试不第,但却痴迷于农田水利一道,不到三十岁就亲自踏遍了黄河沿岸,创新了不少治水之法。然而他一介布衣,若没有奇遇,怕是一辈子都只能幻想自己的治河大业了。

但命运是个喜欢牵线搭桥的小妖精啊。康熙十年,靳辅在奔赴安徽上任的途中经过河北,偶遇了同样在河北客居的陈潢,上演了一出伯乐相马的好戏。

陈潢这个连第一轮科举都没有通过的怪人,在十年的时间里,将全国的水利工程一点一点改成了他心目中的模样。“再给我十年时间,大清将永绝水患。”就在去年的年关,陈潢还在众人面前如此夸口。眨眼间,明珠倒台,本就被人诟病时间太久的治河工程中道崩阻。

靳辅确实是一个河道专家,但在此之前,他先是一个官员,是一个家的顶梁柱。而陈潢,除了他的水利工程一无所有。这也是为什么靳辅还能撑得住,陈潢却已经失去了求生欲,徘徊在死亡边缘。

周平顺将其中的弯弯绕绕与八阿哥一一道来,最后概括道:“靳大人来求主子,一则主子天潢贵胄,不惧索相势力;二则主子身份尊贵,能给陈大人以信心。”兴许皇上还没完全放弃他们原本的方案呢。

然而,“皇上将主子从延禧宫挪出来,想来是不想让主子跟明珠有过多牵扯,至少也该冷淡几年。如今……靳辅毕竟是明珠一派的重臣。”

靳辅一听,哭得更厉害了。“难道真是天要亡省斋吗?”省斋是陈潢的号。

“靳大人,我等敬你是名臣。但八阿哥还小,还请不要以道义逼之。”

八阿哥看着立场截然不同的靳辅和公公们,摇摇小手:“既然求到了我跟前,就没有看人病死的道理。事情已经在皇阿玛跟前过了明路,若是明天他老人家问起来,难道我说我因为害怕皇阿玛生气,所以见死不救吗?”

小八爷太过浩然正气,周公公哑口无言。

“还等什么?靳大人快带路呀。”

柳暗花明又一村,靳辅大喜,连忙甩着膀子就冲出了三怀堂。一行人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就到了陈潢在京租住的小院。这座小院已经有些年头了,墙角都长出了厚厚的苔藓。但房子还算密封保暖,也因此屋内的酸腐气味格外刺鼻。

八阿哥在面上蒙了一块高温消毒过的面巾,凑上前去。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陈潢的脸色黄中透青,眼中布满血丝,身体更是消瘦,伸手就能摸到骨头的那种。

真的是半只脚跨进了鬼门关呀。

“省斋、省斋,你看看,是八阿哥得了皇上的令来救治你了。”靳辅毫不嫌恶地握住陈潢干枯的手,使劲摇晃。这身份差距悬殊的两人是真的至交好友啊。

胤禩没去在意靳辅一定程度上的假传圣意,也没管陈潢动起来更加吓人的眼珠子,只一门心思地摸脉看舌苔。

“是否上吐下泻,便血腹痛,已逾十日?”八阿哥问道。

陈潢瞪着渗人的眼睛:“是。”

“你头痛、视物不清,已有多久了?”

“大约三天吧,我记不清了。”

小八爷就有数了,这是牢里环境湿寒,兼吃得不干净,感染了痢疾。上吐下泻又得不到医治,所以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人都脱了形,发展到现在,已经到了头晕眼花、精神恍惚的状态了。

“先温补,再清毒。身体太虚了,再下黄连一类的猛药会撑不住。”小八爷抽出药方单子,一边写一边念叨:“人参、芍药、甘草、肉桂、白术……这副药先煎出来喝了。”

常用药材都是现成的装在小药箱里,小杯子也是煎惯了中药的老手,三下五除二就抓了小八爷要的分量,端着小砂锅颠颠地去生火了。

小八爷的牌面不能丢。这陈潢必须活下来。

寒冷的腊月的夜晚该是很漫长的,然而,若是有事情忙碌时间也会过得很快。灶台上的小砂锅滚第三回的时候,天边隐隐约约出现了曙光。

陈潢躺在榻上,在药物和针灸的作用下陷入了许久未有的安眠。而小八爷也蜷缩在周公公的怀里,裹着大棉披风直打小呼噜。随着出宫的大内高手们自然是不困的,还在周围戒备。但其中已经少了一人回宫跟康熙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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